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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蕪鎮,梅雨季節,就像憐憫動蕩時局下的芸芸衆生般,天公總是哭個不停。
雨水潺潺,已經兩天沒有歇過了。
甬道上腳夫步伐緊湊,濕透的帆布鞋緊貼着腳面,後跟被踩得堆在一起,像癟了的松糕,煤灰着吧嗒吧嗒的拍打結着厚厚老繭的腳跟。
蓑帽擋不住密實的雨,撲天蓋地的像要洗刷一切,內裏向外透着一股臊熱。
滑杆上的主人倒是不甚着急,貴公子模樣,戴着時興的禮帽,微仰着頭,眼皮眯成一條縫看外面的世界。
鄢府便在視線裏由遠及近,被拉成一幅潑墨山水。
鄢二少倚着門扉仰頭看向天空,層層雨幕青灰色的天,迷迷茫茫的分不清哪是哪兒,遠處時不時傳來一兩聲悶雷。
也或許是炮聲,搞不準就是傳說中的誰又在打誰。
鄢老爺子人在江城,心還不死,時不時發來封信苛責他言形無狀。
鄢二少此時手中正握着這紙信簽,他不明白,這些年了,他爹也應該看得清放得下了,怎麽總是不死心,洋洋灑灑這好幾頁紙給誰看呢?
他看雨霧看得入神,身後,一屋子的自鳴鐘從高到低擺在櫃子上、桌子上、架子上,各式各樣千奇百怪。
有清廷王公貴族用過的、有西洋進口的、有古董的、還有時下流行的梧桐木的、鎏金琺琅的、還有罩在玻璃殼子裏的,立式的、座式的、挂式的、小巧的,還有到點兒就蹿出布谷鳥兒的。
又到了整點時分,屋子裏大大小小的自鳴鐘韻律高低不一卻聲響齊鳴,鄢容嘴邊挂上一絲笑容,手一松,那信紙便飄到庭院裏被雨水點點滴滴砸個濕透還濺了一身泥巴。
他側耳聽着,顯得極為認真,直到屋裏一絲聲音全無,才慢騰騰回轉身,青白色絲綢睡衣随着手臂一擺,如同舞臺上甩了長袖的主角,嗓音深處徐徐唱念“似這般良辰美景,都付與那斷壁殘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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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塌上躺着一塊懷表,純金的表蓋上鑲着祥雲紋飾,帶着些老作派,因為上面的寶石熠熠生輝,硬是擠出幾分峥嵘的樣貌。
摩梭着表盤,鄢二少自言自語“又慢了三分鐘,你這個性子,真是...”後面的話隐在唱詞裏,連他自己都聽聞不到了。
雲祥本就不急,到了府門前更顯躊躇。
老舊的門檻、高吊着的燈籠、還有拴馬石,連斑駁的門環都顯得可親可愛。這些看也看不夠,恨不得拿手摸過一遍又一遍。
管家高升匆匆來開門時,雲祥的肩膀已經被雨水打濕一半。
“是雲家少爺,怎的不叫門呢?”
雲祥看着他只顧笑,那笑淺淺淡淡的,看着叫人舒服。
高升是老管家,看着他們長大,不比一般下人,打量雲祥的神色氣度倒有幾分長輩的慈愛。幾年不見,顯然這位留過洋的少爺因為喝過西方世界的墨水,顯得與衆不同。
“雲家少爺,這麽大的雨,怎麽好在廊下站着?走進來避避雨也是應該的。”
雲祥眨着眼看他。高升以前是叫他雲祥少爺的,雲家少爺四個字顯然隔閡不淺啊。
本來是客氣的應景話,不提防雲祥竟然說“我是來找鄢二的。”高升面上一僵,慢騰騰半回轉身讓腿腳利索的常随進去回禀,自己則在門房處陪着他閑話。
鄢容端着手臂背靠門板,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那折雕花漆木門上,懶洋洋的大煙膏子都滲到骨髓裏去了,酥得讓人自心眼裏喜歡。
他也确實是才逍遙了一小會兒,現在兩眼迷茫着看那人自雨幕中走來。
沿着廊下兜兜轉轉,身影若隐若現,似幻似真。
鄢容眉頭微鎖,悄悄打了哈欠,剛換的長袍是水青色的,錦鍛背心上面花團錦簇襯得他的臉越發的慘白。
雲祥離得還遠,面孔看得不真切,他卻覺得自己已經把他看透了。
換了個殼子也沒甚麽大變化,他還是那個他。
只是這副殼子幾年不見越發挺拔透着風流,帶着奪目光彩,讓人一時移不開視線。
雲祥的身影時而被芭蕉葉子蓋住時而又在假山後面露出衣角,芙蓉花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更發顯得嬌豔無雙。池塘裏的鯉魚總要冒出來吐泡泡,再秀雅的景色也不如那一身白衣看着招人待見。
雲祥已經摘下禮帽,時髦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走得近了,才覺得,他果真變了許多。
面貌俊朗得精致,依然是大眼睛薄眼皮,臉頰豐滿了些許,疏淡的眉非但不顯得薄情反而添些精致貴氣,還是招人喜歡的駕勢。正應了白面書生那話,暗合着書香世家公子的風度翩翩。
鄢容有那麽一陣失神,直到雲祥臉湊得近了才回來神來,頗有幾分尴尬。
鄢容怔怔的看着他單手拄膝,雲祥嘴角微扯臉上竟然還挂着好笑的表情。他怎麽敢這副面容?幾年不見,顯然臉皮厚了不少。
鄢容由心底發出一聲冷哼,瞥了他一眼便直奔客廳端坐在上首,坐穩後兩手拎起長衫下擺,翹起腿然後手指輕輕一彈,長衫便妥貼的蓋了下來,然後擡眼挑眉“看茶~”。
雲祥讪讪的,站直身形抽回手“剛才進來時我就想...”話未說完人已尴尬,雖然臊得慌,臉上還是堆出層淺淺的笑坐了過去。
鄢家老屋總是潮潮的,雲祥不是很喜歡這裏的味道。似乎他們這樣的人家都有這樣一個正堂,作的孽太多,就積壓着一室揮之不去的陰霾氛圍。
這屋子也一樣,到處都帶着股冷清凋零,即便一室繁華古董滿堂也不能夠減輕心頭上的隐隐壓抑。
寬大的畫卷,描金羽翠瓶裏插着的撣子,還有兩壁上的猛虎圖,雖然熟悉卻因為多年不見業已蒙上一層陌生的違和感。而鄢容就和這潮氣融為一體,老舊得讓人不想直視。
剛才,雲祥還想說,你站在那裏,水天一色,就好像是畫上的人物一樣生動有趣靈秀動人。現在,坐在客廳上的鄢容就像個紙人了無生趣。堂上一副金字對聯,從雲祥這角度看過去,正襯在鄢容身後,換上兩盞蠟臺就好比進了火燭店般。
雲祥覺得,幾年不見,鄢容刻薄得露骨,一身寒氣讓人不想親近。來的路上那些思念的情懷,在搜腸刮肚說出來的客套話後,也消彌怠盡。
本來也沒有什麽事,講些老舊的人,比如誰誰誰尚好?誰誰誰在京裏發展,誰誰誰最近才見。雲祥帶來的新聞,鄢容無動于衷,毫無感慨,誰誰誰家境凋零了又怎樣?唯有雲祥自己一人在那裏唏噓感嘆。
飄進廳堂的涼雨夾着冷風席卷而來,化成錐子鑽到椅子底下向上拱,內裏一個聲音不停的鼓躁着,走吧走吧走吧。
雲祥西裝筆挺,不自覺的撣了撣袖子,剛要欠身起來,就聽鄢容聲音不高不低的“此次回來住多久?”
他終于還是問了。
“個把月吧,計劃把老父母接到京裏去,你知道的,老人家到了年紀總想傍着兒子住在一起。”
鄢容無言,兩手揣在袖子裏,面色依然。
“咳,又希望葉落歸根不願離開此地。我熬前程也很艱辛,此次上鋒出任美利堅大使,又相當器重我,再三囑咐一定要随他赴任,真是讓人左右為難啊。”
鄢容靜默,雲祥看不出他是否心底波瀾起伏,深宅大院捶煉出來的人兒,就算心肝被油烹着也淡然無波才對。
“所以總要跟着跑這一趟,總要好幾年才能回來也不好說。不知你看不看新聞,上鋒是委員長臂膀......”
人閑桂花落,滿室嘁嘁聲。
一陣風吹過,河塘裏蓮葉沙沙做響,賓主二人在雨幕裏齊齊望向門外,雲祥那番話細細密密敲打下來,無端生出許多惆悵。
何錦生的公寓在蕪鎮臨街的繁華處。
一樓鋪面盡是頭面和樂器,鼓板铙钹二胡月琴等等凡是用得到的一應俱全,擺滿了兩壁牆面。他這些東西既代賣也修理,同時還租給鎮上其它兩個班子用。
蕪鎮小,唯有何錦生的錦生班最氣派也最講排場,所以逢年過節做壽辦喜事時他生意最好。
何錦生自己住在二樓,這鋪面帶個院落,後趟房住着幾個學戲的孩子,關上鋪面的後門自成一體,需要支應時進出人也方便。
院子自帶夥房與倉庫,倉庫裏密密麻麻的垛着幾十箱戲服與樂器。
何錦生坐在二樓,兩面開窗,既能看到街面上的新聞,又能看着孩子們學戲。這當口,幾個孩子在後院唱念坐打練習得十分認真。
何錦生做尋常打扮,坐在一隅靜靜的抽水煙。
鄢容倒是穿戴上,沒化臉,抖落着水袖,“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展開扇子輕舉手臂亮了個相。
鄢容右腳向前邁上一步,何錦生微微側頭抿着嘴看向他,鄢容向前又邁一步,離他更近了一分,輕啓薄唇“皓月當空~”扇子展開臉龐微微露出将來,望何錦生瞅上一眼七分含情三分帶俏。
鄢容腳下碎步,轉身合扇子倒在右手,輕輕一個動作,何錦生便覺得有股氣自身上升騰起來。
只見鄢容雙手反腕亮住身形,兩指比出一枚小小的月亮,正好“空~”字剛剛結束,尾音缭繞直沁心脾。
鄢容一步兩步三步四步踏着碎步向前來,膝蓋緊貼着錦生的膝蓋,看看左右兩側理一理身上,扇子身後一背又轉過去移身形飄向別處,果然當得起婷婷娉娉。
何錦生覺得鄢容來唱這貴妃就是比旁人真了幾分,他也确有勾魂攝魄的本事。看他耍得自在,何錦生微抿着嘴也惬意盎然。
鄢容正轉過身亮了一個相,看見他低頭淺笑,嘴着嵌着兩個淺淺的梨窩,只覺得比那在臺上時還有風情,便雙袖一甩來到面前“小冤家,你笑什麽?”
何錦生微微側頭,迎面甩過來的水袖便搭在他肩上,他雙手慢慢收攏那袖子,那袖子便在他手上團成個大大的花苞,“你才是我的冤家。”花苞輕輕往上一抖,煙霧缭繞中鄢容的面目依然慘白,卻多了幾分生氣和靈秀。
何錦生一把抱住鄢容,忽然十分動情的說“你信不信?”
鄢容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信什麽?”
何錦生正情動處,被他這皮笑肉不笑的這神情刺激到了,于是端正了面孔“我剛剛說的,你信不信?”
鄢容不答,低頭整理袖口,鼓搗着上面的描金貼花。
“鄢容我沒和你說笑,我說的是真的,我把這一顆心都剖出來給你看。”他不明白,鄢容怎麽一到緊要時候就露出這沒心肝的表情,只覺得一腔熱血要往外噴。
見何錦生兩手像雞爪般緊緊扣住胸口,鄢容嘆了口氣“你怎麽了?忽然說這些,是又遇到什麽事了?”
“沒有,我只要你信我。”何錦生脖筋血管繃直,鄢容用手蓋住那裏,微微嘆息,何錦生可能不知道,這張口瞪眼睛模樣一點都不好看,着實可怖。“我一直都信你。”
何錦生不由得哽咽了“我是生了和你白頭到老的心思,你怎樣看我?”末了幾個字微微顫抖。
見鄢容不答,何錦生忽然哭泣起來,似乎飄泊半生尋不到依托,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個人,“若是連你也不要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鄢容見他沒來由哭得如此傷心,只得好聲安慰“我什麽時候說不要你了?你又犯的哪門子疑心病啊。我向來都信你,若不當你是自己人,這二層的樓面不也是說給就給你了嗎?自我見你第一面,你便在我心坎子裏了。”
都說戲子無情,也說戲子擅戲,舞臺上唱多了才子佳人,鄢容覺得他們也都把自己看作才子和佳人。越是年紀漸漲越是明白,兩小無猜的大難臨頭都不經事,戲子行裏找癡心人,除非自己真的癡了傻了。
鄢容與何錦生擠成一張椅子上,摟着他的腰說話“錦生,你告訴我,我倆相知這麽些年,我有什麽事是瞞着你的?”
“我的心思你是早就明了的。只是不知道你的意思。”
“這還有什麽不明白呢?”鄢容兩手扣在錦生兩手上,四只手握在一起,掌下便是何錦生嘭嘭心跳聲,有力、結實、青春、熱情,讓人覺得這異常冷的寒秋也不那麽難熬。
何錦生咬了咬嘴唇,“我不挂牌子很久了。”說到這裏他也頗有些臉紅,做營生的不相與兩個大老官哪有人捧得起場,只一個鄢容是不夠養活他這個班底的。
現在也只有一個鄢容能進得他的屋入得他的房,倒也是真的。
他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喁喁私語,彼此互訴衷腸,臉紅耳熱的話說得多了,也就氣息上喘,相視一眼,鄢容就把他壓在下面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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