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籠鳥

不管蛋是什麽顏色, 總之現在肯定是霸占着床位不挪窩了。

漂亮的魚尾微勾着,因為沒在水裏的緣故,狀态更接近于蛇類的尾巴,每一片都完整閉合, 看起來非常的絲滑, 乍一看有種綢緞的質感。

秦昭又面無表情地把被子放回原樣:“你就這麽孵?”

祈玉:“什麽?”

秦昭:“你們人魚孵蛋,也跟禽類一樣抱窩?”

聞言, 祈玉目光又閃了閃:“嗯……差不多。”

看着那微微攥緊被子的手指和下壓的睫毛, 秦昭就知道這條擱淺在床的魚肯定又瞞了什麽,否則以他的性格,一定會因為“抱窩”兩個字跳腳, 而不是稀裏糊塗地就應下。

他危險地把床從頭到尾掃視了一遍,人魚縮在大床一角,被褥壓得嚴嚴實實, 總覺得十分可疑。

然而再逼問勢必會适得其反, 秦昭權衡了一下,意味深長地勾着唇,端着飯碗走出房間。

“……”祈玉長長嘆出一口氣。

太難了。

待徹底連影子都看不見後,他挪挪屁股, 露出了被壓了很久的……另一枚蛋。

這也是一枚綠色的蛋, 然而顏色相比起另外兩枚, 要淺淡且“剔透”的多,呈霧面翡翠的效果,甚至有種磨砂玻璃的質感。

祈玉一臉頭大的看着這枚蛋。

——人魚孵蛋, 當然與禽類抱窩不一樣。

禽類孵蛋需要不斷用體溫“加熱”巢穴, 讓蛋一直處于溫暖的狀态, 蛋裏的小生命才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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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魚類在水下, 不可能有這種條件,他本身也是常年低溫,放被子裏都熱不起來。

事實上為了适應環境,大部分的魚類都是體外受精,後代能不能存活全靠天地緣分。部分體內受精的種族也只是通過産卵的方式,頂多不過卵胎生——讓魚卵在體內孵化,出生就是一條條小魚苗,而不是生下一個個不能動還需要孵的蛋,這樣後代的存活率更高。

但人魚畢竟還占着一個“人”字。

而在更為嚴苛的深海環境下,這個種族的進化方向逐漸變态——他們将“卵胎生”的“卵”和“胎”,分開了。

一個一次産一大堆卵,一個努力将卵變成胎。

镌刻在基因裏的東西無比強大,不需要被教,不需要說明。

祈玉苦大仇深地看着手裏的“翡翠”,抹了把尾巴,就着說不出是油滑還是黏膩的粘膜纏繞鮹絲,很快織成了一張膜衣,裹在蛋殼表面。

膜衣頃刻吸附,凝固,那枚蛋看起來更清亮了。

……就是不知道裏面如果真成了鳥胎,會不會被當場憋死。

畢竟人魚有手,能扒拉着慢慢吃掉裏層的蛋殼,鳥用喙子啄怕是要啄一輩子。

裹了幾層,祈玉就把蛋放在了一邊,任其自生自滅。

轉而拿起了手機,打開聊天界面。

——司雪濤給他的文獻,靠他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得懂。

祈玉的眸光不斷變化。

自然界的生命為了種族延續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尤其是瀕危物種。

傳聞有一種魚類,族群中的一旦雌性全部死光,就會有一條強壯的雄性逐漸變成雌性,繼續承擔繁衍後代的責任。同理,他想,人魚種族中所謂的第三種性別,是不是就是一部分雄性在殘酷的自然選擇中,逐漸進化而成呢。

司雪濤曾說人魚的基因序列不存在于人類已知的基因庫中,也并非是成雙成對,而是三條配對。那麽人類社會的文獻,對他來說,其實是否全無用處?

帶着千萬思緒,祈玉重新睡下。

……

醒來時,外面天色非常暗,祈玉揉着眼睛撐起身子,看到床邊多了一樣東西。

一個輪椅。

祈玉:“……”

糾結了一下,他順着鳍帶跪坐起來,剛想伸手摸一摸,就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祈玉又規規矩矩坐了回去,蓋住下半身。

“醒了?”進來的是擁有灰色長發的樓煥。

時間算的好準。

祈玉目光投向門外,秦昭沒有跟來。

“是我自己有些話想問你。”像是知道祈玉心中所想,樓煥淡淡一笑。

想到秦昭曾經的囑咐,祈玉拘謹地又坐正了一些,心如鼓擂:“……您問。”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樓煥緩步走進房間,拿了把椅子坐在離祈玉不遠不近的位置,看了後者很久,正當祈玉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有東西時,才道,“你跟秦昭交往到哪一步了?”

“……”祈玉說不出話,忽然意識到對方家好像是個高門。

一直盯着自己的臉看,不會是想看那個地方适合甩錢讓他離開秦昭吧。

久久等不來回答,樓煥好看的眉毛慢慢皺起:“是那孩子強迫你的麽?”

祈玉一愣:“啊?”

樓煥坐得端正,雙手交疊在兩膝上,神情也很嚴肅:“我想我必須告訴你,我的弟弟并不良善,也不适合與人交往——我再問一遍,你是被他強迫或脅迫的麽?”

祈玉也蹙起了眉:“不适合與人交往?”他莫名有些生氣,“秦昭雖然有時候有點兇,但其實很可靠,學校裏也有很多人喜歡他,朋友并不少。”

——不,其實沒什麽朋友,這點是撒謊了的。

“是嗎?”樓煥仿佛看穿般,涼涼笑了笑,“看來你确實是自願的。”

“……”祈玉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但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樓煥從身後掏出一張卡片,遞給祈玉:“如果有什麽困難,随時可以聯系我。”

祈玉接過看了一眼,是張名片,開頭就是燙金國标,非常牛逼。

樓煥給出名片就起身,快走出房間時,又駐足,輕聲道:“他的性格生來就有純惡的一面,三歲以前的收藏品是各類被他自己淩虐至死的鳥,五歲開始就變成了所有的走獸,八歲那年……”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八歲後,他才活得像個正常人,但那只是觀察人類的行為後學會的僞裝。十歲時他殺了一只有人形的惡妖,明明可以一擊斃命,但他選擇了開膛破腹,弄得鮮血淋漓。那只妖當時還沒斷氣,哀嚎了整整一晚上。”

樓煥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雖然我很不想這麽說,但我的弟弟是個父母不同種族融合後的失敗品……換算成人類的話,大概是個反社會人格或者精神病吧。”

說完這些,樓煥長長嘆出口氣,不出意外看到了祈玉滿面愕然的表情,搖了搖頭:“随時歡迎聯系我。”

然後終于是走了出去。

一片寂靜中,祈玉忽然喘不過氣般深深吸了口氣。

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是一直呆着,完全忘了呼吸這件事。

……失敗品?

會有人這麽形容自己的家人?

這麽思索着,銀色的魚尾忽然輕輕一顫。

祈玉瞬間回神。

眼下自身難保,管他是什麽呢。

他垂眸,猶豫半晌,還是伸出手,輕輕放在了某片鱗上,刮去上面雪白的分泌物,扔到一邊。

過程中他看到了鱗片之間宛如幹裂般的紋路,摸上去也是刺痛不已,是離水時間太久了。

這種狀态維持不了多久,如果一直變不回人類,後果不堪設想。

……不滿足。

什麽都是。

空蕩蕩的床鋪,空蕩蕩的房間,現在又只剩下他一人,好像成了一個空殼子,又好像是一縷幽魂,無所依托,無處安存。

祈玉很焦躁。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睡前的思路往下捋——如果雌性與雄性的區分和交合是為了産生後代,那麽第三種性別在這方面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這樣一個孵蛋工具人的存在,為什麽會有發/情期?還是更偏向于雌性的構造?

最重要的是,分別有兩種狀态,為什麽身體會下意識選擇了魚尾?

“媽媽——”青青喚了一聲。

祈玉脫口而出:“說了多少次,別叫我媽媽!”

“……”

青青愣住,臉頰瞬間變得通紅,眨巴起烏黑的眼睛,唇線緊繃。

蛇沒有淚腺,自然不會哭,但那種表情簡直比大哭還要惹人心疼。祈玉吼完頓時有些後悔,沒想到青青竟然還沒走,剛想安慰幾句,就見青青默默從身後拿下了什麽半圓形東西。

“這是什麽?”祈玉把東西拿過來,目光凝滞了。

那是片……蛋殼。

祈玉轉頭看向方才随手扔到一邊的雪白産出物——已經不見蹤影。

“是你做的?”

青青點頭,兩只小手做了個搓揉的動作,與祈玉先前別無二致。

“……”祈玉目光怔怔的看着手裏的東西,亮光劃過腦海,忽然明白了什麽。

難怪。

這東西只有在魚尾的狀态下才能産出,經過一些“加工”,就能變成孵蛋的殼衣。

在此之前,他從沒有完整做出過這種宛如帶着生命氣息的“人工蛋殼”,青青那會兒也頂多就是用鮹絲和半黏液做了個巢穴,畢竟蛇蛋本來就不需要孵化。

現在卻能自然的出現,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遇到了秦昭,誤打誤撞。

先前的糾結也迎刃而解:雌性與雄性的結合是為了新的生命,而第三性之所以在這方面也有需求,還附帶了發情期之類,就是為了産出這種專供給“卵”養分的殼衣,讓裏面的小生命能在更安全的環境下長大。

也就是說……

祈玉抓住那片蛋殼,五指已經收得很緊,蛋殼卻連一絲裂縫都沒有。

堅硬得像塊石頭。

大學城邊緣的某個cosplay主題咖啡館。

街邊楓葉成片,沒人清掃,倒也別有意境。

靠窗的開放包間內,一位穿着黑色繡銀暗紋長裙,戴着皮質手套的中世紀歐洲貴族裝扮的客人要了一杯冰美式。

在包間一角,放着一架輪椅。

女仆裝扮的服務生将咖啡放下,目光忍不住往這位銀發客人身上瞥。

柔順的長發編成了銀色發辮,黑色頭紗将上半張臉完全遮住,露出的鼻尖和下颚線條優美,唇色如紅玫瑰汁洇開。

“坐輪椅來的,好可惜,”回到後臺,服務生女孩們讨論起來,“不過想知道那是什麽色號的口紅,好自然,真好看。”

“假毛也是,看起來一點不假滑,想問問是哪家的。”

一個女孩拿起手機咔嚓一聲,放大,仔細斟酌道:“諸君,我覺得是真的。”

這種地方默認都是可以拍照的,她們叽叽喳喳讨論着:“混血?俄羅斯那邊就有銀發美女。”

“……看手和胸,諸君,這是個漂亮的男孩子。”

她們的眼睛更亮了:“希望穿漂亮裙子的男孩子摩多摩多!”

店鋪玻璃門再次被推開,一身修身西裝的金發帥哥走進來,左右看了看,徑直朝她們看着的地方走去。

“!”女孩們捂嘴小聲交流,“這種男孩子,摩多摩多也可以!”

俞珪打量了會兒,才落座:“……真是個驚喜。”

祈玉揚手,指了指開放包間門口的窗簾。

俞珪從善如流地拉上。

放下只抿了一口的咖啡,祈玉擡眼,同樣看了俞珪很久,才笑道:“好像從來沒見過你這幅樣子,衣服是自己買的麽?”看起來并不便宜。

俞珪點頭:“來見你,正式一點。”他揶揄,“沒想到你比我還要正式。”

雖然蓋着頭紗,祈玉還是瞥了他一眼,剛好服務生又端着杯卡布奇諾和布朗尼蛋糕上來,兩人同時安靜下來。

“您點的卡布奇諾套餐,請慢用。”

“這就是卡布奇諾?”俞珪有些新奇地晃了晃拉花,抿一口,“好香。”

小時候就描繪過這種意大利咖啡,只是那時只能用語言描述,如今終于有機會。

祈玉嘆道:“一晃都那麽久了。”

“十年。”俞珪道。

祈玉的目光頓時有些悵惘。

俞珪忽然前傾身子,将祈玉垂在臉前的黑色面紗撩到腦後,兩雙相似的眼睛猝不及防對上,都有些愣怔。

眼睛能說明太多東西了。

等俞珪驚醒過來,重新坐回去,祈玉看向手裏神色的黑咖啡,輕聲道:“阿圭。”

“嗯?”

祈玉的聲音有些飄:“……籠中的鳥兒,能再飛嗎?受辱的孩子,能再愛嗎?”

俞珪用銀匙搗花了白色拉花:“我們在同一個籠子裏,足上綁着相連的枷鎖。”

祈玉沉默許久:“我只是在念那天我們一起唱的歌的歌詞。”

俞珪只是笑道:“是嗎。”

“我在想比賽那天你指給我的那首歌,”祈玉切了一塊蛋糕,“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真正理解籠中鳥,才能給與籠中鳥真正的自由?”

這次換作俞珪沉默了許久:“是。”

“但是死亡還有一個替代。”

祈玉勉強擡了一下眼:“誰?”

俞珪:“時間。”

他像個游吟詩人:“今日風華正茂,明日過往雲煙,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時間是死亡的盟友。”

祈玉若有所思,又十足意外:“你竟……有這等學問。”

俞珪噗呲笑出了聲:“其實我也在念歌詞。你忘了麽?這段就在《若我想跳舞》前面。”

祈玉是真忘了,見俞珪一笑就停不下來,抿着唇:“真是魚大十八變。”小時候明明沉默如斯。

隔了會兒,俞珪還克制不住笑意,他終于快惱羞成怒,用杯子輕砸了一下桌面:“阿圭,這次來我是有事想請你幫……”

俞珪卻搶先打斷了他:“變了很正常,畢竟我有你來改變我——哥哥,作為謝禮,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祈玉果然成功被吸引了注意:“什麽?你送我?謝禮?”

“嗯,”俞珪點頭,從頸間解下了什麽,握在拳心遞給祈玉,“護身符。”

這幅神神秘秘的樣子讓祈玉更好奇了,拿過來一看,是一條表面十分光滑的銀質魚形吊墜。

手感不錯,就是有點像夜市六七十一個的小玩意。

出自俞珪的手,祈玉當然是不會嫌棄的,只是有些疑惑:“這個東西……”

特地在這種時候挑了這個送,有什麽意義麽?

“你不覺得它跟你很像嗎?”俞珪說,“還好你是銀色的,如果你也是金色的,那造價可就貴了。”

“……”确實,金子現在可貴了。

祈玉将吊墜拿在手心墊了墊,忽然聽到了十足輕微的“咔”聲。

手感也有些異樣。

像是有什麽暗格。

“這個蛋糕真好吃,”俞珪說,“先吃吧,不要辜負美食,我還從來沒吃過呢。”

祈玉于是放下吊墜,塞進最貼身的口袋裏,溫和道:“喜歡就多吃點,不夠再點一個。”

俞珪眉眼彎彎:“好哦。”

作者有話要說:

*“籠中的鳥兒,能再飛嗎?受辱的孩子,能再愛嗎?”出自音樂劇巴黎聖母院。(前文在酒吧裏兩條魚一起唱過)

*“今日風華正茂……時間是死亡的盟友。”出自音樂劇伊麗莎白。

兩條魚是故意打啞謎的,這對他們來說像是加密語言,就算有人監聽也聽不懂=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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