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金生案

遺書

“為何不把繩子系高一點。”沐钰兒看着那截腳背,低喃着。

“是被迫?”春兒耳尖,立馬問道。

沐钰兒移開凳子,搖頭:“不好說。”

她順手把遺書塞到唐不言手中,蹲下.身來驗看屍體,死者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甘死寂。

沐钰兒伸手,把他瞪大的眼睛阖上,與此同時,外面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

“諸位可有進來過?”

“就是這樣。”春兒道,“沒有踏足屋內,屍體也不曾動過。”

“那我要進去了,諸位可要随我一起。”

其中幾位博士往後退了一步,包括一開始斷定是王舜雨殺人的袁世情,剩下幾位雖不曾後退,但也面露踟躇,大概只有年級最大的魏道向前走了一步,卻被鄒思凱拉住。

沐钰兒也不強求,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微微點頭。

“如此便勞煩諸位在此稍等片刻。”她淡淡說道。

“人又不是我們殺的,要我們等什麽。”姜則行的兒子姜才大怒。

春兒面無表情斜了他一眼。

“混賬東西!”姜則行立馬扭身大罵,“不知禮數,無視尊卑,今日不好好讀書,來這裏做什麽,滾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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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钰兒不理會外面的做戲,擡頭去看穹頂。

孔廟建造一向屋頂挑的極高,顯得森嚴秩序,莊重凜然,如今一根長長的繩子在空中晃晃蕩蕩,顯得格外怪異。

“你覺得奇怪嗎?”她随口問道。

唐不言看着上首高大的孔子金塑雕塑,每位國子監學生入學第一天就要來孔廟跪拜行禮,高高在上的聖人俯視着虔誠的學子,聽着他們心底的嗔癡欲望,卻又無動于衷。

沐钰兒在空蕩蕩的廟宇裏走了一圈:“這裏怎麽什麽東西都沒有。”

“一直如此。”唐不言收回視線,淡淡說道。

“那這張凳子哪來的?”沐钰兒指着和這個奢華大殿格格不入的破椅子,挑眉問道。

“不知。”唐不言打量着這個椅子,“孔廟所有物件都是用烏木,刷上桐油,且每年都會換新。”

“所以不是孔廟的。”沐钰兒揚眉,似笑非笑道,“死者帶凳子來自殺。”

“他是自殺嗎?” 唐不言背後傳來春兒的聲音。

春兒站在他身後,擰眉問道。

“畏罪自殺,心中往往懷有強烈的恐懼,他們自殺會選擇自己熟悉的地方,比如房間,或者空曠的地方,比如人煙稀少的郊外。”唐不言的聲音在廟宇中帶了些許回音。

“那死在這裏代表什麽。” 春兒問道。

唐不言沉默:“孔廟對學子神聖而莊重,一個畏罪自殺的學子選擇在這裏自盡,就像一個孩子選擇在母親面前自殺。”

殿內的氣氛倏地一僵。

“是這個道理。”從孔子像背後走出來的沐钰兒,“一般自殺的人畏懼暴露在人前,這座孔廟雖單獨成院,但它在一進大門正中位置,只要今日有人進入後院學堂,一定會看到他的屍體。”

“舜雨是個好孩子。”四門學博士魏道站在門口硬邦邦說道,“他是窮了點,性格軟弱,做事擰巴,可不是會殺人的兇惡之人。”

“因為畏懼,怎麽敢暴露在人群中,尤其是死者是怯懦的性子,他會選擇他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沐钰兒解釋着。

“所以是畏罪自殺嗎?”春兒堅持不懈問道。

沐钰兒擡眸看她,一雙琥珀色的淺色眸子澄淨地看着他:“在沒有任何佐證的情況下,卑職不能給女官答案。”

春兒眉心倏地一皺,眸光厲色對看着沐钰兒。

“司直說得對。”唐不言出聲附和,“獄案雖審之又審,不敢有絲毫怠慢之心。”

春兒連色微霁,随後點頭說道:“別駕說的對。”

沐钰兒忍不住在心裏啧了一聲。

“死了就死了,還要挑地方,哪來這麽多講究。”姜才不悅說道,“我看他就是故意的,說不定心中又恨呢。”

“為何這麽說?”沐钰兒目光微動,笑問道。

姜才嘴角動了一下,随後呲笑:“我哪知道,查案是你的事情。”

沐钰兒沒有錯過姜家父子的眼神官司,随後抹了一把幹淨的長案,見手指上沒有一點灰塵,轉移話題:“這裏每日都會有人來打掃嗎?”

“正是,一日兩次,早上辰時一次,晚上戌時一次。”姜則行道,“昨日還好好的。”

“今早打掃後,可還有人經過此處。”沐钰兒問。

“這幾日國子監散學,院內沒什麽人,前院仆人也都偷懶,各自躲在屋內,但要說誰經過了,也是不知的,只能辰時打掃時,屍體一定不在這裏。” 姜則行目光一掃就看到那具僵硬的屍體,吓得立馬移開視線,身形微動,側過身說話。

沐钰兒目光銳利掃過衆人,最後收回視線,和氣說道:“原是如此,屍體就放在附近屋子吧,到時交給北闕專門的驗屍官。”

春兒點頭。

“另外。”沐钰兒問着姜則行,“卑職想要一份今日站在國子監的名單,也順便想在國子監走走,可以嘛?”

姜則行有些不情願,但不好明說,只是硬邦邦說道:“國子監都是文人,司直切莫沖撞了他們。”

袁世情直接罵道:“北闕都是粗人,若是和學生起了沖突如何是好。”

“自然不敢。”沐钰兒勾唇一笑,極為順手地把唐不言推了出來,“聽說唐別駕至今還是國子監的名人,有他陪着,一定不會出事的。”

唐不言身上瞬間集聚了所有人的目光。

姜才陰陽怪氣說道:“唐別駕可是傳奇,只怕一出現,我們就不用讀書了。”

“能成為學子心中歡喜之人,總比惹事之人更有勸導意義。”衆人本以為唐不言不會搭理他,誰知唐不言竟然擡眸,慢吞吞說道。

沐钰兒立馬抿嘴笑了起來。

常年惹事的姜才氣紅了臉。

姜則行掩飾不住地陰下臉來。

沐钰兒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緩和着氣氛:“諸位都是證人,卑職想要單獨詢問一下口供,不知是否方面。”

“你是覺得我們殺了他!”姜才一股腦的氣發洩在她身上。

“所有見過屍體的都要錄口供,這是律法。”唐不言平靜開口怼道。

姜才頓時語塞。

“從我開始。”春兒出聲,一錘定音,“就在這裏吧。”

她嘴角一挑,冷淡的視線露出幾分厲色,冷冷掃過在場所有人:“國子監得陛下看重,如今鬧出這樣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要給陛下一個滿意的交代。”

“是。”衆人齊齊叉手行禮。

“女官說說今日為何要來?”沐钰兒自懷中掏出一根用木炭削好的筆,還有一本裁剪起來巴掌大的本子。

“公主殿下今日入宮伴駕,因着首開武舉,陛下圖一個文物雙全的吉祥意,便想和公主重選文狀元,特命奴婢前來取今年進士花名冊,午正三刻出的宮,未初三刻到這裏,之後就發現屍體了,中間并未去過其他地方。”

沐钰兒窸窸窣窣地劃拉了幾下,便又道:“姜祭酒。”

姜則行一肚子氣,偏要強忍着怒氣,聲音硬邦邦的:“春闱告一段落,國子監難得休息,大部分學生都放了,我和練達一直在房中下棋。”

沐钰兒擡眸去看袁世情。

袁世情點頭:“我們連午飯都是一起吃的,之後一直在下棋,院中的仆人都可可以作證,午飯時端飯菜的仆人還和我們告狀說王舜雨把他撞倒了,連道歉都不說。”

他意味深長說道:“無禮之徒,這些年總是做不體面的事情,若不是有人保着,只怕早就……”

“德明不是這樣的人。”魏道大怒,“今年科舉若不是……”

“好了!”姜則行不悅打斷他的話,“一個窮學生而已,惹得兩個博士吵架,丢人。”

“王舜雨心态不好,一直考不好,性格越發偏激,本就不算好學生。”他背着手,語氣高高在上,“他和梁堅吵過,說起來本就也有嫌疑,算了,死者為大,不說也罷。”

沐钰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那請魏博士說一下。”

魏道開口:“我今日一直在院中備課,直到女官來之前,不曾出來。”

“可有人證?”

魏道幹巴巴說道:“沒有,我喜靜,備課不要人伺候。”

太學博士鄒思凱為他解圍:“我和師兄就在隔壁院子,除了午膳回家吃飯,之後一直在院中看書,沒聽到隔壁有動靜。”

沐钰兒點頭,笑說着:“原來你們是鄰居。”

她一笑起來就露出尖尖的虎牙,眉眼彎彎,顯出幾分稚氣來。

鄒思凱也跟着溫和笑了笑:“是,我們死同門師兄,做了十五年的鄰居,除中午回家吃飯,一直不曾離開院子。”

“那你看到過王舜雨嗎?”唐不言問道。

鄒思凱沒想到唐不言會開口,連忙對着他拱了拱手,思索片刻後說道:“沒有。”

唐不言點頭。

沐钰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唐不言,随後把目光落在至始至終都不曾開口,一直站在一起的三人身上。

“某乃律學博士白同達。”身形中等的正中男子先開口,“學生們都放了,今日難得有空,和兩位兄長一起在院中投壺。”

另外兩位一個高胖和一個矮瘦各自點了點頭。

“我們連午飯都是午時一起吃的,女官來之前才回來。”高胖的人開口。

矮瘦的人還是點頭。

“可有見過王舜雨?”沐钰兒問。

三人對視一眼,齊齊搖頭。

沐钰兒點頭,目光看向最後一位:“這位呢?”

姜才冷哼一聲,下巴微擡:“我是姜才,姜祭酒是我爹,家中行三,我今日是過來找爹爹的。”

他說話頗為嚣張,春寒料峭的日子還搖着扇子。

“何時出門?”

“不記得了。”

“何時入的國子監?”

“不記得了。”

“何人随您一起來的?”

“一個窮鬼。”

沐钰兒擡眸看他。

“我哪知道。”姜才不耐煩說道,“那個人莫名攔着我的車,我瞧着走着可憐,順手帶過來的。”

“那他叫什麽名字?”

“王兆吧,我哪記得。”

沐钰兒在本子上寫上這個名字。

“您為何在這裏出現?”

姜才冷笑:“我愛來就來……”

手指敲桌面的聲音,春兒頗為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姜則行立刻伸腳踢人:“混賬東西,如何說話,還不老實給我回答。”

姜才被人踢了一屁股,頓時露出委屈之色:“我真的就是好奇。”

“我這個兒子就是不争氣,司直別見怪。”姜則行比他還委屈,可還是彎腰為不争氣的兒子說話。

沐钰兒笑,善解人意:“姜三郎真性情罷了,先這樣,若有需要的地方,還請諸位配合。”

“自然。”姜則行一邊說着,一邊悄悄去看春兒。

春兒施施然起身:“我這就回宮,唐別駕的事情也會如此禀告陛下,此案連同前面兩案還請司直盡快查清。”

沐钰兒連連點頭。

她一走,所有人也跟着離開,孔廟根快只剩下她和唐不言。

“司直覺得他是自殺的。”唐不言冷不丁問道。

沐钰兒在紙上塗塗寫寫,随口答道:“腳尖微垂,大抵成平直狀态,臉頰黑紫,眼中充血,死狀來看确實是自殺的。”

“可這張遺書卻不是這麽說。”

一張血淋淋的紙張飄在她面前。

沐钰兒寫字的筆一滑,瞬間把王舜雨的名字截成兩段。

作者有話說:

唐朝開始,國子監就在內部建築裏建孔廟了,等于正式确立孔子的地位。

獄案雖審之又審——宋慈說的話!他真的很厲害!只是大廈将傾,他獨自一人難以挽救。

國子監一般分成六個學堂: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

再過幾張,所有人都出現了,你們猜出兇手了嗎?紅包一個也沒發出去!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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