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北城路兩旁的柏樹開始抽新芽,凍土上的那一層堅硬的冰霜滿滿融化,露出整齊的綠色芽尖。

天色從鉛灰轉變成了像兌了水的群青,氤氲在北城的上空。

空氣裏還是殘留了冬季的冷意,從路上的人都還穿着羽絨服就能看得出來。

北城的話,離夏季還遠着呢。

周時軻手裏拿了一件淺杏色的毛衣,邊走邊往頭上套,後邊跟了三條狗,下了樓,他洗了手伸手越過周時旬的肩膀拿了一片吐司,“二哥,抹藍莓。”

“……”

周時旬接過吐司,抹上均勻的藍莓醬之後遞了回去,周時軻拖開一把椅子坐下,“姐姐呢?”

“她今天休息,下午她要去球場打高爾夫,你去不去?”周時旬說完,給對面的楊蕭抛了一個媚眼,“我和楊蕭就不去了,我倆公司有事兒。”

周時軻點頭,“去啊,我去,我把狗也帶上。”

周時旬無語了,“你能別走哪兒都把這仨帶着嗎?上回跟爸出去打球,球打出去,哎,都不帶進洞的,直接進這仨嘴裏。“

“可是把它們放在家裏,我實在是不忍心,”周時軻把面包塞進嘴裏,伸手捏了捏阿周的耳朵,“你說是不是?”

阿周仰着脖子,“嗚。”

周時旬,“你嗚個屁。”

周時旬吃完早餐和楊蕭去公司,在門口換鞋的時候,他看着躺在沙發上和阿周它們玩球的周時軻,心裏放松了不少。

周三還是那個周三,他沒變,周時旬就知道他能走出來。

想到去年秋天在江城将周時軻接回來時,對方失魂落魄,狼狽不堪的模樣,再看看現在,周時軻好像回到了離開北城之前時候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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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跑過來一口叼走了周時旬的鞋子,打斷了正沉浸在傷感回憶中的周時旬。

“!”

“周時軻你他媽什麽時候能找點事兒做?”

周時軻懶懶地瞥一眼過去,小時将鞋子還給了周時旬,他說,“我怎麽沒做事兒了?”

周時旬懶得和他說,拽着楊蕭走了。

客廳裏沒了人,洛露和周吉慶去外婆家裏了,就留他們三個和幾個阿姨在家裏,寂靜的客廳裏,三只狗追着球跑來跑去,周時軻将球丢出去,它們又撿回來。

就是扔最後一下的時候,沒注意準頭,丢在了周時旬昨天剛買回來的一幅油畫上面,是一個大學生畫的,用畫框裝裱好了送來的。

小時比較文靜,看見球扔的地方不對就停下了。

阿周和顆顆兩只的眼神頓時變成了“丢糞坑裏我他媽也要幹它”,兩條狗齊頭并進,四蹄騰飛,一頭撞在了畫上,三米長一米寬的巨幅油畫慢慢悠悠倒了下來,玻璃嘩啦一聲,碎了一地。

周時軻愣住。

顆顆見狀不對,也停下了。

阿周悶頭在玻璃裏猛刨,刨出了球,用嘴含住準備回頭找周時軻要獎勵的時候,看見主人臉色不太對,嘴裏的球掉在了地上。

客廳迎來了漫長的寂靜的詭異的幾秒鐘。

周時軻踩着拖鞋,拿着掃把,小心翼翼地從一堆玻璃裏将畫拎出來,鋪到了餐桌上。

“怎麽說呢?”周時軻皺着眉,“我這肯定是要挨揍了。”

真打起來,周時軻打不過周時旬,周時旬大學時候在地底下打拳。

兩個阿姨聽見動靜跑過來,也被客廳裏的一地狼藉吓了一跳,周時軻扭頭,笑了笑,說道:“阿周幹的,今晚吃它怎麽樣?”

阿周扯着脖子嗷嗚了一聲。

等他打掃完,周時萱也醒了,她早餐只喝咖啡,她接過阿姨遞過來的咖啡,慢悠悠走到餐桌前,看着沒什麽大問題的油畫,點點頭,“手腳挺麻利的,晚上應該能少挨兩拳頭。”

周時軻湊過去,小聲叫了一聲“姐姐”。

“叫我沒用,這畫又不是我的,”她說完,瞥了在一旁頂着一頭亂糟糟頭發的男生,“拿我手機,去給張秘書打個電話,讓她叫人來弄。”

周時軻立馬應了,“收到!謝謝姐姐!”

周時萱坐在沙發上看今天的新聞,這種時候,不管是周時旬還是其他人,都不會過來打斷她。

但是,

周時軻從背後樓梯上噠噠噠跑下來,舉着手機,“是這個嗎?”

周時萱嗯了一聲,“一邊去打,別煩我。”

周時軻到那邊去打電話了,那邊回應得很快,說馬上讓人過來,他挂了電話,在屏幕熄滅之前,他不小心看見了公司管理群裏新發過來的文件。

沒點開,便只看見了文件名。

是關于和傅氏合作的文件,周時軻的手微微緊了緊。

他把手機還給了周時萱,正要回自己房間好讓周時萱安靜看新聞的時候,周時萱讓他坐下,她有話要說。

“你回家也有半年了,之後想做什麽,想好了嗎?”周時萱不是催促,她倒寧願周時軻一直這麽沒心沒肺的玩兒,只不過他以前喜歡唱歌,這半年也一直沒聽他提過,她有些擔心而已。

“想好了,”周時軻點頭,“唱歌。”

周時萱眼裏帶着笑,“還去江城嗎?”

周時軻飛快搖頭,“不去了。”

“就是嘛,”周時萱懶懶地笑,含着揶揄和打趣,“不給自家掙錢掙流量,跑去給別人家打工,腦子呢?”

周時軻也笑,他此刻的笑是真心實意的,覺得當初的自己很可笑,放着前途什麽都不要,拿傅斯冕對他施舍的那點好孤注一擲留在江城,最後才落得那樣的下場。

所以他覺得好笑,真的很好笑。

身在局中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僅可以感天動地,還能夠感動傅斯冕,等脫離出來,你便會無比清醒地去審視當初的自己。

每一秒回過頭去看上一秒的自己,都會收獲不同的感悟,換成年,也是如此。

但是他一點都不感謝傅斯冕,他從不感謝任何給予他痛苦的人,不報複,便已經是很客氣了。

楊上臣穿着黑色的長款羽絨服,戴着毛線手套,他頭發在新年的時候被他爹鏟成了寸頭,包裹着整只耳朵的紋身藏不住了,因此挨了頓毒打。

他的車停在周家門口,望着守在門口的三只狗,他丢了個石子過去,“看個屁。”

“再咬老子屁股,我把你牙掰了,上回是誰咬的來着?你們怎麽一個樣,周三也能認得出來?”楊上臣在門口等周時軻和周時萱,他不進去,一是因為狗,二是因為周時萱。

他連自己爹不怕,唯獨怕周家姐姐。

周時萱的車是司機開,很低調的商務車,車窗下來,露出周時萱冷淡的臉,楊上臣見車停在自己面前,立馬站了起來。

“大姐姐好。”他恨不得再敬個禮。

周時萱點了點頭,“你和周時軻在後面來。”

“好的,沒問題。”楊上臣開心死了,不用和周時萱坐一輛車。

在周時萱走後不久,周時軻才開着車出來,他開了輛機車,啞光黑色的車身,偏複古造型,沒他以前玩的車那麽有攻擊性,是他媽給他送的新年禮物,後邊車标告訴衆人,它很貴,很他媽貴。

不過這車車速比不過賽車級別的,外觀好看,像浪蕩的公子哥,慢慢悠悠,還帶着點兒目中無人的傲慢。

就是不能帶人。

楊上臣對此表示非常之遺憾,不然他還能跳上去坐坐。

周時軻把墨鏡把頭發上掀,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挑眉,“走啊。”

楊上臣跳上自己的車,打燃了火,等着油熱一會兒,“你的狗呢,你的狗怎麽去?”

周時軻指了指自己的腰,“栓着呢。”

楊上臣:“……”

他往周時軻的車後看,三只狗脖子上挂着繩子,整整齊齊地蹲在後面,時刻準備開始跑。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開車速這麽慢的車?”周時軻将墨鏡撥下來丢到了楊上臣的車裏,戴上頭盔,露出來的眼睛閃爍着自在桀骜的光點,他按下鏡片,松了離合,“走啦。”

阿周頓時沖出去,它跑在周時軻的右邊,另外兩只跟在左邊,跑得飛快,楊上臣在後邊看得目瞪口呆,過了會兒,他感嘆,“哪兒都變了,缺德這一點,沒變。”

他很快趕上了周時軻,像一道閃電一樣從周時軻旁邊劃過去,将路上的葉子掃得胡亂飛騰。

周時軻眼神都沒給一個,慢慢騰騰地帶着狗在後邊晃。

到達球場的時候,周時萱的秘書說周總有生意要談,讓他們一邊玩去。

楊上臣咂舌,“大姐姐都不休息的啊?”

周時軻後到,覺得跟楊上臣兩個人玩兒太沒意思了,楊上臣又立馬叫了幾個人,正好過完年都還在家裏,說一會兒就到。

周時軻換了衣服,拿着球杆坐在椅子上,他沒戴帽子,戴了墨鏡,下巴還是尖尖的,耳垂上黑色的耳釘顯得他相當不馴和招搖。

他翹着二郎腿,手指搭在扶手上,揚着嘴角不知道在哼着什麽歌,自在得很。

楊上臣看了他一會兒,覺得周三離開北城那麽久,一回來還是不少人打聽他往他身上撲,不是沒道理的,就沖着這臉,那也得撲啊。

他走過去,用杆兒推開蹲旁邊的狗,“三兒,你談戀愛不?”

周時軻嘴角壓了下來,扭頭看向楊上臣,黑色鏡片後的眸子情緒顯得模糊不清。

“你給我介紹?”過了很久,他慢悠悠說。

楊上臣一愣,他還以為周時軻不會答應,俗話說得好,這怎麽忘記上一段呢,那就是開始新的一段,況且,周三又不差,至于為那玩意兒單身這麽久嗎?

“我給你叫幾個,你自己挑?”

“可別,”周時軻閉上眼睛,吹着風,無比惬意,“你把我當什麽?把別人當什麽?”

還挑,你以為買菜呢?

楊上臣想了想,“行吧,我剛不是叫了他們嗎?旗子說要帶幾個朋友來,都是一個圈兒的,你要是瞧着喜歡,你跟我說,我幫你要聯系方式。”

周時軻過了會兒,笑了一聲,他将墨鏡撥到頭發上挂着,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神撩人心懷,“我需要你幫我?”

楊上臣:“……”

他們坐了沒一會兒,唐旗他們就來了,在家裏就把一身裝備弄齊了,鬼哭狼嚎地沖過來。

“三哥,你真是把我想壞了!”

“三哥這球杆兒都和我的不一樣,真好看!”

“過年真是把我憋死了,我哥不讓我出門,讓我去我奶家裏搞改造,我他媽修了一個月的兔子窩!”

“大姐姐呢?”

周時軻擡頭,“談生意呢,我們自己玩兒。”

衆人一齊松口氣,“那就好。”

周時軻:“……”

“有那麽可怕?”周時軻不是很理解,他們到底在怕什麽。

“不是啊,是和大姐姐一起,沒法玩兒啊,她會說我姿勢不對,球杆只顧炫,壓根不實用,又批我球飛得不漂亮,沒技術水準,再之後就是說我們整天不學習不工作,當街溜子還樂呵。”

周時軻附和,“她也這麽罵我。”

“是吧三哥,大姐姐真的很可怕。”

雖然衆人嘴上這麽說,但周時萱對他們真的不錯,每個人每年過生日都能收到她的禮物,還能幫他們解決麻煩,遇到沒辦法解決的事情,她還能當他們的人生導師,比動不動就揍他們一頓的爹媽要好多了。

就是太嚴肅太冷漠了,他們害怕。

周時軻撥下墨鏡,靠在躺椅上,“你們玩兒去吧,我一會就來。”

“那我們去了,三哥記得來哦。”

“看我今天不把楊上臣按地上捶!”

一群年紀相仿的男生你推我搡地跑遠了,每個人的技術都很爛,爛到家了,球四處飛,沒一個進的,三只狗圍着球場激動壞了。

周時軻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旁邊還有人,他扭頭,視線落在男生臉上,那男生察覺到周時軻的視線,後背立馬一僵,坐直了。

“你為什麽不去?”本來周時軻想說“你看着挺眼生”,但那好像是在撩人家,話到嘴邊又改了。

唐皓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不會,而且我心髒有問題,不能劇烈運動。”

“哦,”周時軻回過頭,很是無情,“那就瞧着他們玩兒吧。”

唐皓:“……”看來堂哥說三哥現在不好接近,是真話,沒騙他。

周時軻有一只耳朵戴着耳機,他不再看唐皓,也不逗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唐皓得以明目張膽看他。

雖然他們都說周時軻不好接近,但在唐皓的記憶中,周時軻雖然不羁,卻溫柔善良得要命,他會喂流浪貓,帶醫生挨着給它們打疫苗,即使是賽車,他也不會刻意炫技,偶爾去市中心,他會控制引擎聲,不那麽招搖惹眼。

唐皓的手心冒出了汗,周時軻應該不認識他,他跟周時軻同一所初中,但比周時軻小一屆。

他身體不好,周時軻幫過他幾次,可惜那時候他又瘦又黑,唐旗說他像煙草搓成條,醜得蛤蟆見到他都得稱一句兄弟,那時候的唐皓,當周時軻跟班都是不配的。

更別提朋友了,楊上臣那樣的,才配做周時軻的朋友。

唐皓在膝蓋上擦掉汗,就聽見周時軻又同自己說話。

“你長得跟唐旗挺像的。”從唐皓的角度看過去,周時軻的鼻梁很高,下午的太陽射過來,在他臉上鋪上了一層淺金色的金箔。

在唐皓心裏,無限接近他心目中幻想出來的神明的樣子。

唐皓有些不好意思,“唐旗是我堂哥。”

周時軻:“……”

對面小山包後邊,楊上臣揮着杆兒往周時軻他們這邊跑,邊跑邊喊,“三兒,你的狗跳到大姐姐那邊去了!”

周時軻猛地站起來。

楊上臣已經跑過來了。

他氣喘籲籲,扶着周時軻的手,“你,你快去捉狗,不然大姐姐非剁了它!”

“哪一個?”周時軻問。

楊上臣一臉茫然,“我覺得都長一個樣啊,什麽哪一個?”

随即,剩下的兩只過來了,吐着舌頭蹲在了周時軻面前。

跑過去的是阿周。

早上剛剛才闖過禍!

“我去吧,你們玩兒。”周時軻挽起衣袖,往圍欄那邊走過去。

“三兒,你走門兒啊!”

周時軻在快到圍欄的時候起跑,一只腳蹬在牆上,雙手搭上牆,成功爬了上去,他扯了扯嘴角,視線在衆人臉上逛了一圈兒,最後停留在了唐皓臉上。

“唐皓,把我手機送來。”

唐皓巴不得,唐旗還沒來得及問他周時軻怎麽知道他的名字的時候,唐皓已經在躺椅上撿起周時軻落下來的手機追上去了。

周時軻跑到周時萱那邊的時候,阿周已經被逮住了,周時萱的球杆搭在阿周的頭頂,低頭在和它說着什麽,然後伸手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阿周的耳朵。

阿周瞥見了周時軻,叫了一聲。

周時軻連忙跑過去,周時萱的視線移過來,“你沒規矩,你的狗也沒規矩。”

周時軻跑急了,大喘了幾口氣,然後拎着阿周的項圈拖到自己腳邊,對周時萱撒嬌,“姐姐我錯了。”

他說完,伸長脖子去看那邊的幾個男人,“那些人是誰啊?”

周時萱正要回答,那邊就爆出一陣驚呼,然後其中一個回頭的時候,周時軻看清了對方的臉,嘴角的笑慢慢隐沒了。

對面的人同樣愣了一下。

周時軻的臉,不管怎麽樣,他都能認得出來。

對方穿着藍色純棉的運動服,外面套了一件同色系的羽絨馬甲,雪白色運動短褲底下是黑色的速幹長褲,看起來精神十足,也是十足十有錢人家小少爺的模樣。

他朝周時軻走過來。

周時萱微微一笑,“這是傅氏娛樂的黎總,阿軻你以前簽約傅氏娛樂,有印象嗎?”

周時軻嘴角拉開,歪了下頭,眼裏是坦蕩的笑意,“自然是認識的。”

周時軻變了,這是黎默言見到對方後的第一感覺。

“周總的弟弟很優秀。”黎默言也笑說着,反正傅斯冕只讓他過來接洽,和北城這邊的認識認識,過幾天他就親自過來了,連傅清都用不着了。

可是當黎默言看見周時軻的時候,他覺得,傅斯冕可能會白跑一趟,周時軻顯然已經不是當初滿眼都是他的阿軻了。

他是周三,不是阿軻。

周時萱說“還小,不聽話得很”,唐皓就來了,即使沒有用跑的,他的額頭也沁出了汗,他把手機遞給周時軻,“三哥,你的手機。”

周時軻沒多想,伸手捏了一把唐皓的臉,“一邊去休息會兒。”

唐皓的臉“騰”地一下子全紅了。

黎默言看着這一幕,想到還在江城準備班子過來北城就為了周時軻的傅斯冕,心髒狂跳,表面勉強維持平靜,“這是……”

周時軻打量着黎默言的神色,舌尖舔了舔齒面,笑了笑,“一個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傅斯冕:我在想追老婆,我老婆已經完全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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