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籍賬

喬绾未曾想自己前腳還在想着無咎入學堂的事, 後腳便撞見了書院的先生。

月見書院是九原城最好的書院,倒不是裏頭的學生有多尊貴,而是此書院納賢納慧不納尊, 是不少寒門學子開智啓蒙的書院。

聞敘白并未過多停留,接過書卷撣了撣上方的碎雪便拱手道:“方才沖撞了姑娘,多有得罪, 在下還有事, 便先行離去了。”

喬绾颔首, 便要牽着楚無咎往回走,而後察覺到什麽, 轉頭看過去。

聞敘白去了不遠處的醫館,醫館的學徒正站在門口提着兩個油紙包等着他,見到他來便道:“聞公子,您的藥材。”

聞敘白将銀錢交給學徒,和潤地颔首:“多謝。”

學徒看着他清瘦蒼白的面龐和肩上的布丁, 忍不住又多道了句:“聞公子,師父說了, 令堂身虛體弱,須得成年累月地調理, 您不必太過勞累, 若是将自己的身子熬垮了就不好了。”

聞敘白對夥計溫和地笑笑:“多謝囑托,在下無礙。”話落執了執禮撐着傘信步離去。

學徒一聽便知他并未聽進去, 搖搖頭嘆了口氣進了醫館。

喬绾看了眼聞敘白瘦削的背影, 仿佛與漫天的飛雪融為一體。

“绾姐姐,你看他好久了!”不悅的稚嫩嗓音從底下傳來, 喬绾的手被人輕輕晃了晃。

喬绾低頭看向楚無咎, 擡手捏了捏他的臉頰:“你方才想喚我什麽?娘親?”

楚無咎乖乖地任她捏, 癟癟嘴小聲嘀咕:“誰讓你看見他便不理我了。”

喬绾一頓,想到方才有一瞬間的錯覺,不由在心底道了聲“晦氣”,牽着楚無咎便回了金銀齋。

今日下雪的緣故,金銀齋的客人不多,零星三兩個姑娘正在一旁試着珠釵。

倚翠則同賬房姑娘小聲地說着什麽,見喬绾回來,忙倒了杯熱茶遞給她:“小姐,外面天寒,您先暖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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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绾接過熱茶,将帶回的點心遞給她:“嘗嘗,倒是有點陵京糕點的味道。”

倚翠驚喜地拆開,又給楚無咎和賬房姑娘分了幾塊,才品嘗起來。

喬绾看着她滿足的模樣忍不住笑開,這三年來,生病也好,初到這裏脾胃嬌氣水土不服也罷,一直都是倚翠陪着她、照顧她。

“對了小姐,”倚翠咽下一口點心才想起來什麽,“您見了那位郭伍安了嗎?”

喬绾對她聳了聳肩。

倚翠見狀松了一口氣,在她心中,即便小姐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了,也不是一個商賈之家配得上的。

喬绾看出倚翠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

卻在此時,門外一隊穿着捕快衣裳的官兵走了過去。

倚翠上前輕輕合上門:“聽說大齊又打仗了,都快打到阿爾赫部落了,到時別連累到我們這兒就好。”

阿爾赫部落就在摩蘭國的西北面,這才兩年多,大齊俨然要一統整個北部了。

喬绾還沒開口,反而一旁的賬房忍不住道:“倚翠姑娘不用擔心,摩蘭和大齊自古便交好,兩國百姓也素來來往密切,必不會有事的。”

喬绾想到在酒樓聽見的那些話,心中也是認同的。

反倒是倚翠頓了下又小聲道:“小姐,大齊以後……會不會打黎國啊?”

誰都知道,三年前大黎欽天監突然便昭告天下,說昭陽公主并非天命之人,一切均是雲貴妃從中指使,昭陽公主和雲貴妃也因此被軟禁于宮中,皇帝更是一氣之下病重懶理朝政,由太子監國,文相輔之。

大齊因此大怒,與黎國的關系惡化。

後來不知為何,大齊太子又說:接親那日既是長樂公主甘願上了喜駕,那長樂公主便是他李慕玄的妻,長樂公主雖香消玉殒,但他也願請來牌位,百年後合葬于皇陵。

此話一出,天下大驚。

只是沒過多久,大齊皇帝親頒聖旨,大齊與黎國再無姻親,這才止住了坊間的風言風語。

如今大齊這番勢如破竹的架勢,吞并黎國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喬绾心知倚翠在擔憂什麽,她當初聽聞欽天監将喬青霓的命格布告天下時,也驚訝了許久。

從身負高貴命格的昭陽公主,到戲弄天下百姓的罪人,僅是這樣的落差,都足以令人難以承受。

若無慕遲的首肯,欽天監定不敢私自公布。

轉念一想如今整個黎國的兵馬都在慕遲手中,大齊即便想要攻打,怕是也沒那麽容易。

喬绾看向倚翠,寬慰地笑了笑:“放心。”

倚翠輕輕地點了點頭。

喬绾四處看了看,無咎已經跑去後院了:“還是先想想那個小鬼入學堂一事吧。”她無奈道。

倚翠剛要應,那幾個姑娘選好了珠釵,她只得先去忙着。

喬绾看了眼外面的飄雪,今日大抵也不會忙了,起身去了後院,邊走邊思索着楚無咎入學堂一事。

以往只要籍賬如實、身家清白便可入學堂。

如今因着大齊與黎國交惡,摩蘭國又一貫仰仗大齊以求大齊的庇護,是以雖私下扶掖黎國商戶來往行商,但明面上卻限制黎國百姓入學入仕之資格。

而若要改摩蘭國籍賬,則須得向大黎官府核查。

喬绾唯恐洩露了身份,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也不是全無法子,譬如用銀錢疏通一番,或是……

與大齊或是摩蘭人成親。

這也是喬绾未曾回絕知州夫人的緣由之一。

可她也并非委屈自己的性子,便是真要成家,也得尋個賞心悅目、看一眼便心情甚佳的溫柔男子才是。

喬绾倏地想到了什麽,腳步不覺一頓。

張伯從房中出來,手中拿着一封書信,正看見喬绾立在廊下思索着什麽,等了一會兒才上前道:“小姐。”

喬绾回過神來:“張伯?”

“小姐,這是這月的書信,”張伯拘謹地笑笑,“還得麻煩小姐了。”

“您不要這麽說,”喬绾接過信,“等驿站的驿使來了,我便托人給您寄出去。”

張伯雖到了九原,但到底還心念着走丢的小孫女,每月都會寫封書信寄給上郡的鄰家,詢問可有人去過故居。

只是驿站鮮少幫尋常百姓捎信,信客來回便要數月。

後來喬绾結識了知州夫人,隐晦提及自己要捎信,知州夫人便幫着在驿使那裏提了一嘴。

張伯道了謝便去馬廄喂馬了。

喬绾看了眼手中的信封,上方是張伯寫的“金銀齋,喬宛娘”幾字,轉身走了出去。

上郡的冬格外的冷。

城郊處火光漫天,偶爾傳來幾聲揮舞兵器的操練聲,肅殺冷厲。

幄帳內,幾個身着冷銀色盔甲的将軍正神色肅穆地看着輿圖,偶爾恭敬地看一眼上座的白衣男子。

“勝州這場仗才短短二十餘天便結束了,阿爾赫便只剩下西北部的綏州了,只是這一路不是山路就是水路,恐對我方将士行軍不利。”

“而且山脈縱橫,易守難攻,若敵方埋伏于山頂自高處投石,我方定損失慘重。”

“可若走水路,如今天寒,潦河和西部的曲河早已上凍,冰上行軍,怕馬匹難以适應。”

一名老者穿着一襲黛色的袍服,頭戴冠帽,看了眼上座正随意把玩着精致匕首的男子,而後伸出二指指向輿圖上的綏州東南處:“摩蘭國土雖小,翻過陰山後卻一馬平川,可從此處借道,直奔綏州。”

主座男子正攥着匕首,鋒利的刀鋒在右手虎口處沿着原有的傷疤一筆一筆仔細地劃着,有血珠沿着傷口冒出,映着雪白的肌膚上格外詭異,于是那個字更深邃了。

其餘人即便習慣了他以刀為筆在手上刻字的動作,卻仍安靜了幾瞬才道:“摩蘭小國可會借?”

有人應:“殿下禦筆親書,摩蘭國一貫仰仗大齊,豈敢不借?”

話音落下,幾人同時看向主座男子:“殿下?”

男子慢條斯理地擡首,蒼白如鬼的面頰上,修眉長眸潋滟如水,可眸光卻漆黑幽深,帶着森森冷意自衆人身上徐徐掃過,目光最終落在老者身上,笑開:“就按老師說的做。”

其餘人聞言便知此事定了,不再多言語,拱手便要離去。

卻在此時,一名士兵從外面跑了進來:“太子殿下,後營糧草起火,疑有敵軍來襲。”

此話一出,其餘幾名将士均大驚,便要前往後營察看。

男子睨了眼士兵,目光自他暴露在外的鼻梁上掃了過去,沒有理會,只略帶懶倦地緩緩起身朝身後的幄帳走去。

跪在地上的士兵猛地飛身而起,手執寬刀便要砍向男子,男子頭也沒回,更不見詫異,微微側身便避開了這一刀。

士兵繼續砍來,可男子卻都仿佛預判了他的招式一般,只倦怠地躲避,錦裘下拿着匕首的手從未動過。

反而是外面的将士聽見動靜趕了過來,飛快将士兵圍住,抓了起來。

士兵的頭盔掉落,暴露出一張帶着些胡人樣貌的臉:“李慕玄,你吞并我部落數座城池,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男子本憊懶的神色微緊,擡頭看向士兵,許久低低笑了一聲:“你方才說的那個名字,孤不喜歡。”

士兵“呸”了一聲,狠狠地朝他啐道:“你這個瘋子,我部多少将士死在你手,我便是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男子垂眸看着被濺到匕首上的一點血珠,唇角的笑微斂,下瞬陡然道:“放開他。”

将士一驚,不解地看着男子。

男子卻只擡了擡手,将士們朝幄帳門口看了一眼,見外面那名素衣守衛對他們點了點頭,方才小心地放開了士兵。

男子拿着匕首走到士兵面前,腳尖輕點了下地上的寬刀,寬刀彈起,他扔給士兵:“你弄髒了它的刀柄,我要你的雙臂。”

士兵抓着寬刀的手一顫,此刻才真正看清眼前的男子,只覺自己如被毒蛇盯住一般,後背爬起一陣冷意。

下刻,男子便如脫弦之箭朝他襲來,士兵忙擡手阻擋。

不過幾息,幾聲如野狗哀嚎的慘叫聲傳來,帳簾被人從裏面打開,濃郁的血腥味溢出,男子信步而出,等在外面的司禮送上一塊絹帕。

男子神色自若地擦拭着指尖上的鮮血,另一只手中的紅玉匕首與身上的錦裘沒有沾染半分血跡。

他擡腳便要回幄帳。

“慕遲……”老者神色複雜地上前,頓了頓改了稱謂,“殿下,慕玄他已多日……”

“老師,”男子平和地打斷了老者的話,側眸笑道,“您到底是老糊塗了,便讓司禮送您回去好好歇着吧。”

話落,他已徑自掀開帳簾走了進去,鋪天蓋地的熱浪湧來,近十個燒得旺盛的火爐将漆黑的幄帳映得如同白晝,他恍然未覺,仍披着厚重的錦裘,蜷在火爐旁的榻上,良久,手指難以克制地顫抖着。

還是好冷。

似乎不論怎樣,徹骨的寒意都難以消散。

心口的疼痛也席卷而來,他只面無表情地蜷縮着。

曾經他那麽想要的疼痛的知覺,如今卻折磨的他身心俱疲。

朦胧間,他又想起在般若寺時、在去往楚州的山洞中,有人褪了外裳,只穿着貼身的小衣,光裸瑩白的手臂緊緊地擁着他。

喬绾……

冰冷的肢體終于多了一絲燥熱,他難以忍受地扭動了下身子,氣息微亂。

司禮将周老送回幄帳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再折返回來正看見一名士兵拿着一疊書信,戰戰兢兢地站在公子的幄帳門口。

“何事?”司禮上前悄聲問道。

士兵如見了救星般道:“上郡今日來往的書信都在此處了,驿使在營寨外候着,等殿下過目後再送去。”

行軍打仗時,驿站的來往書信極有可能有細作洩露情報,須得一一過目。

司禮将書信接過來,轉身叫了聲“公子”,意料之中地無人應聲,司禮頓了幾息走了進去。

熱浪湧來,即便在這樣的冬季,司禮這般會功夫的都難以承受這樣的熱意,後背頃刻起了一層汗,可榻上的公子卻仍裹着厚厚的錦裘,散着寒意。

司禮不覺在心底輕嘆一聲,小聲道:“公子,驿站的書信送來了。”

慕遲睜開眼,看着身側空蕩蕩的床榻,迷離的眸色逐漸冷靜。

“公子?”司禮又輕聲喚了一聲。

慕遲起身,接過司禮手中的書信随意地翻看着,可不知為何,指尖驀地軟了下,幾封書信滑落在地,其中一封輕飄飄地飛到不遠處仍冒着火星的火爐灰裏。

司禮忙要上前撿起,一只皎白如月的手卻率先探了過去,指尖沾到火星仍無知無覺。

慕遲蹙眉,不解地看着眼前信封,上方粗鄙生疏的筆跡書了六字:

金銀齋,喬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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