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靳宣跪在地上,無聲拒絕。
秦君是公主,是殿下,是千明子民敬仰的大長公主殿下。
但他是什麽?
一個籍籍無名的侍衛,一個身份低賤的奴籍。
他見過太多拎不清自己身份,自以為能脫離泥潭的可憐人。但是到最後,殊途同歸。
秦君冷眼瞧着跪在的靳宣,他一聲不吭,但卻能讓她明白他在做什麽。
她心裏惱火,因她自出生以來,但凡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如今靳宣是她宮中侍衛,若她真的想要,一句話的事情罷了。
他真以為他能拒絕?
秦君冷笑,但最終什麽都沒做,卻也什麽都沒說。
“你在此待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以後再出去。”她瞥了一眼跪着的靳宣,“若真想跪着我随你。”
靳宣不懂秦君為何要她在這兒待一個時辰,明明她現在就能趕他出去。
天色越暗,昭陽殿各處都點上燭火,公主卧寝的門被人慢慢推開,靳宣腳步虛浮從裏頭出來。
外頭一地的宮女,或站或跪,以桑琴為首的大宮女們捧着熱水帕子侯在一旁,其餘的小宮門皆是跪在地上。
靳宣愣了片刻,不知這樣的陣仗是做什麽。
桑琴冷眼瞧着靳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側過頭吩咐,“都進去伺候殿下。”
小宮女們頭都不敢擡,低着頭彎着腰魚貫而入去伺候秦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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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宣有心想叫住她們,“殿下正睡着……”
“靳侍衛!”桑琴的聲音驟然變高,“靳侍衛還是先回自己的侍衛營較好。”
靳宣看着桑琴的眼神,總覺得有什麽他看不明白的東西。
那眼神,像是在看什麽髒東西一樣。
靳宣不懂,垂在兩側的雙拳緊緊握了握,最後有些難堪的離開了昭陽殿。
他原以為,自己拒絕了秦君,生活或許就能恢複如初,可他顯然沒想到,這才剛剛開始罷了。
不知是誰傳了出去,他在昭陽殿公主卧寝裏待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什麽事情不能做?
秦君乃是公主,所做之事自然不敢說她不是,自然,話裏就落到了靳宣這個侍衛頭上。
上到同僚下到宮女太監,凡是有人的地方,凡是有他靳宣在的地方,那若有如無的眼光視線,全像是刀子一樣投來他身上。
即使他們沒有開口,即使他們只是輕輕的多看了靳宣幾眼。’
可靳宣卻覺得,自己就是能聽到他們心裏想說的。
“就是他就是他。”
“是他,那個卑賤的侍衛。”
“快看,是那個侍衛。”
無聲勝有聲。
靳宣只覺得耳裏皆是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終于明白,為何秦君讓他在裏面待一個時辰再出。
他與秦君皆知無事發生,可外人不會這般覺得。
昭陽殿外的宮女們也不覺得,任何人都不會覺得他們什麽都沒做。
秦君在逼他。
她好像在告訴整個宮殿裏,這個侍衛我瞧上了。
被主子瞧上是好事,可是主子若不作為卻能直接毀了一個人。
靳宣照樣當值,偶爾遇見去國子監的秦君,她像是完全不記得他這個人一樣,滿眼冷漠從他身邊走過。
他閉了閉眼,應該這樣的,她應該這樣的。
沒關系,沒關系,都會好起來的。
嘉元十九年十二月,入冬,大雪。
入夜以後,寒涼一片,昭陽殿一片寂靜,倏地有腳步聲自遠處而來,步履匆匆,十分焦急。
“奴才要見公主殿下!奴才要見公主殿下!”
一聲尖銳的嗓音劃破昭陽殿的寧靜,漆黑的昭陽殿慢慢的亮起燭火,原本的寧靜被打破。
“哪來的狗奴才!來人!給我給他拿了扭去司刑司好好學規矩!”大宮女桑琴自裏頭而出,披着外袍指着小太監李寶罵道。
李寶不住的磕頭告罪,“桑琴姑姑心善,求讓奴才見一見殿下!奴才有急事禀報!”
“放肆!你是哪兒來的太監這般不懂規矩!”
眼見幾個太監要上來将他趕走,李寶心一橫,朝着裏頭卧寝的方向拼命大喊,“殿下!殿下!求您救救靳宣!求您救救他!”
“靳宣”這兩個字一傳進桑琴耳中,桑琴心忍不住跳了跳,怎麽是這人?
她語氣更兇,“還不給我将他的嘴堵住!打擾了殿下休息你們擔待的起?!”
“殿下!殿下求您唔唔唔……”
幾個大力的太監毫不猶豫上來捂住李寶的嘴,将他往外頭拖,李寶不依,幾個太監便暗自朝李寶小腹打了幾拳。
李寶身量小,挨了幾下之後嘴邊便有血流出。
他仍不甘心,拼命掙紮,想為自己的友人争取一線生機。
“鬧什麽?”
這語氣平靜到像是随口問出,但卻包含無限威壓,聲線的最後微微下壓。
李寶的眼睛一亮在,知道這一定是公主殿下。
桑琴不妨秦君竟然出來了,小聲的将這太監剛才的話說給她聽。
“……說是救命……靳宣……”
李寶離得遠,只聽得桑琴口中吐出的幾個詞,但依稀看得到秦君的臉色在聽到靳宣二字後微微變了變。
有希望!
李寶心中忽然生出無限力量,他猛地掙開拉住他的幾個太監,撲到前頭磕頭。
“求殿下救救靳宣!求殿下救救靳宣!”
秦君瞧這太監長的憨,像是母後養的那只白胖的貓,揮手示意太監們下去。
“小太監,你可知夜闖昭陽殿什麽罪名?”
李寶自然知道,無非是死罪。可是靳宣于他有過恩,若他也不幫靳宣,那靳宣便必死無疑。
“奴才知道!可是若奴才一死,能讓殿下救救靳宣,奴才甘願!”
李寶還在磕頭,額頭上已經慢慢見了紅。
秦君冷眼看着,心裏的思緒紛紛。
她沒忘記的那個小侍衛,靳宣的日子應該不好過,這她知道。
因是她親手推動的,這幾個月,靳宣應該吃了不少苦頭。
但性命之憂又是怎麽回事?
“行了,別磕了。”她冷冷出聲,“你且說說,怎麽一回事。”
李寶連忙停了磕頭,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秦君。
“天寒地凍的,本靳宣就經常被苛扣月例,但不想那群人更加變本加厲,直接拿了他禦寒的東西,又故意調他去值晚班,鐵打的人也會被凍壞!靳宣生了病,高燒不退,同僚侍衛卻互相隐瞞,如今人燒的神志不清!求殿下救救靳宣!求殿下救救靳宣!”
李寶說完以後,又繼續奮力磕頭起來。
秦君鳳眼微微眯了眯,她厲聲喝道,“來人!”
“給我帶人去各宮搜查,看看有沒有大太監大宮女貪了底下禦寒的東西!”
“發現一個,直接扭來昭陽殿!”
桑琴在旁站着,看着秦君下的命令,心裏明白,公主怕是對那侍衛上了心,此番是要以此掩飾。
之前公主故意将靳宣推上風口浪尖,此番卻這般維護。
“去傳太醫,就說我身子不适。”秦君扭頭吩咐桑琴,看着桑琴的眼睛,“你親自去。”
桑琴心裏一震,随意福了福身子,“奴婢明白。”
她親自去,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以為這幾個月公主早忘了那侍衛,但每次故意去靳宣值班的地方路過,故意視而不見,故意讓人為難,這哪裏是忘。
秦君跟着李寶一路往侍衛營去,夜晚侍衛營不似昭陽殿一般寂靜,有三三兩兩的侍衛換班,因此侍衛營有些吵鬧。
夜色昏暗,李寶領着秦君直往靳宣住的地方去。
侍衛營的人認識李寶,眼看李寶身後跟着女人,夜色昏暗,依稀可辨身形。
“李寶你個狗奴才竟敢帶宮女過來?!”
有侍衛想過來踹李寶,李寶吓了一跳,閉着眼準備承下這一腳。
預料之中的那一腳并沒有落在他身上,那個要踹李寶的侍衛睜大了雙眼,看着自己胸膛穿過的利劍,血紅的雙眼看向秦君。
“公主……殿下……”
秦君冷着臉,滿眼狠厲的抽出長劍。
李寶顯然被吓傻了,沒想到秦君竟然會這樣一劍刺穿了這侍衛。
“還不走?!”她厲喝一聲,将發愣的李寶叫回神。
侍衛營的規矩肉眼可見的亂,秦君從剛剛侍衛那句話中幾乎可以斷定,侍衛營裏頭有別人帶宮女回來。
竟敢如此藐視宮規!
靳宣住的地方在侍衛營最偏的地方,秦君推門進去的時候,裏頭的陰冷不禁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地方能住人?!
秦君氣的扔開手裏的劍,因她發現桑琴竟然瞞她!
怎樣讓靳宣吃點苦頭秦君心裏都是算好的。
她心裏自然覺得,靳宣吃了苦頭就會跟她服軟,于是便叫桑琴每五日彙報一次。
她耳裏聽到的處境和如今看到的處境可是大不相同!
屋裏濕冷又暗,靳宣的咳嗽聲直接傳入秦君耳中。
她幾步走過去床前,伸手摸了摸靳宣的額頭,一片滾燙。
“太醫來了沒有!來了沒有!”
桑琴這才帶着太醫匆匆趕來,一進來也被吓了一跳,這靳宣怎會住在這麽破舊的地方?
這裏頭濕冷無比,又無禦寒的炭火,哪裏能睡的人?
秦君的手摸到靳宣的被子,卻發現本該幹燥的被子此刻也是一片潮濕,甚至有了黴味。
怒火積壓上湧,秦君一手直接掃落桌上那幾個殘破不堪的茶具,怒喝道,“給我把整個侍衛營都叫來跪着!”
桑琴顯然也沒想到秦君會這麽生氣,她此刻心裏沉了下去,一級瞞一級,有些東西傳到桑琴這裏早就變了味。
桑琴看着秦君的怒容,知道自己這次怕是要挨罰。
太醫被吓的不輕,顫顫巍巍的伸了手去探床上年輕男人的脈,高燒不退成這樣,要不是身體素質好,怕是早就沒了。
太醫心裏驚顫,抖着聲音告訴了秦君,“尚……尚能醫治,若非底子好,恐怕……”
恐怕什麽,這不用說,秦君自然也是知道的。
侍衛營這才知道出了大事,他們怎麽也想不到,昭陽長公主竟然會為了靳宣出頭?
不是早就厭棄了嗎?
烏泱泱一大幫侍衛心驚膽戰的跪在靳宣偏僻的屋子外頭,天上漸漸開始落雪,衆人都開始冷的發抖。
靳宣燒的迷迷糊糊,隐隐約約聽到李寶的聲音,還有那道熟悉的女聲。
她好像在生氣?
為什麽?是在國子監又同靖國公家小姐吵架了嗎?
靳宣燒的昏沉,腦子裏的記憶都是之前自己小心知道的與秦君有關的記憶。
他費力睜開眼,好像真的看見公主站在他床前。
“公……主……”聲音嘶啞,幾乎不可聽見。
正在罵人的秦君倏地話音一頓,随即立馬撲去床上,“靳宣?!”
靳宣想擡手摸一摸是不是真的公主,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如同千斤重。
秦君看了看他的手,抓起緊緊握住,“怎麽了?告訴我,哪兒不舒服?”
靳宣感受着她手的溫度,閉了閉眼,斷斷續續的想,公主怎麽在這裏?
公主來侍衛營了嗎?
為了他?
公主的名聲又要因為他受損了。
靳宣心裏嘆了一口氣,幾個月來的排擠他都想不起來,只是在看見秦君的時候又忍不住想他的身份會給秦君帶來的拖累。
嘉帝身邊的大太監來的時候着實被這陣仗吓了一跳,這侍衛營被公主的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連嘉帝和文昭皇的人都不知道裏頭發生了什麽事情。
只曉得公主大半夜的倏地清查整個皇城,怕不是侍衛營這邊鬧了什麽大亂子,惹得公主生氣。
“公主。”桑琴自外頭跑進,“陛下那邊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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