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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也是事情當頭自迷心竅,聽他這一番高談闊論仍與從前一樣,不禁失笑連連。

常貴遠見他開懷,也高興起來。一時飯菜上桌,兩人好生敘了一番久別重逢的話。說到家人安排時,常貴遠道,“在城南門大青布巷子買了座小宅子,家人再有十來日便到。到時再請蘇兄家去。現下是剛到不久,家中亂得實在不成個光景。”

蘇士貞因聽到大青布巷子,便問,“如今還是主做湖州布麽?”歸寧府因運河而商貿發達,進而催生出許多臨運河而生的街市,這些街市的命名大多具有典型的行業特征,如竹竿巷,釘子巷,另還有弓巷、皮巷、香巷等等。那大青布巷子緊臨布市,因而有此發問。

常貴遠道,“主要是南貨。有松江的棉布,蘇杭嘉興的絲綢,湖州的錦綢,烏青鎮的大環棉,盛澤鎮的紡綢。另外四川的蜀錦,山東的繭綢、北方的大絨也做些……”

常貴遠說的興起,一時有些收不住。等覺察到蘇士貞微黯的神情,拿手直拍自己的嘴,“啊呀呀,你看我這張破嘴!”

蘇士貞卻笑起來。這是常貴遠的老習慣,一下子又象回到當年兩人做小行商時的時光。多年不見的丁點陌生隔閡霎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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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章 蘇家新生意

蘇士貞與常貴遠兩人久別重逢,又得他一番開解,心下暢然。

便又想起一事來,與常貴遠道,“常老弟,我這些年不在外面跑動,現下可有甚麽好做的生意?”此次蘇瑾兒因錢財被退親,他即憤怒又愧疚。現在憤然已消,那股隐隐的愧疚便又浮了起來,愈發的強烈。

自己若有潘府那樣的家身,女兒何至于會受這樣的委屈?再加上偶遇常貴遠,同樣是行商之人,看旁人做得風生水起,自家卻只守着小雜貨鋪子每日為了一半兩的利錢辛苦度日,心性愈來愈諾諾,眼界也窄了。

這麽一對比,不由的将他往日被種種挫折消磨殆盡的豪情又激了起來。

常貴遠自然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不過現在行商之人漸多,象南邊的布匹絲綢,茶葉木材糧食皆由大富之家操縱貨源,小商戶們也只能跟在後面喝些稀粥而已。生意本就難做,何況歸寧府富庶,沒有個千兩的家身,連個象樣點的手帕鋪子也開不起來。

憑蘇士貞現在的狀況想做個什麽掙錢的營生,确是要好好想想。

蘇士貞看他沉思着,心又沉了下來,長長的嘆一聲。

哪知他嘆息尾音未絕,常貴遠猛然一拍桌子,喜道,“怎的忘了這個營生!”

蘇士貞忙問,“常老弟說的是哪個?”

常貴遠笑道,“當年我們在湖州歇了生意後,次年我又獨自去了杭州,在那裏認得幾個徽州開當鋪。我所說的事兒跟當鋪有關?蘇兄且猜猜看!”

蘇士貞沉思半晌,猛然擡頭,“常老弟說的可是販當鋪過期的舊物?”

常貴遠哈哈大笑,“正是。士貞兄多年行商,獨到眼光還是有的。你若有意做這營生,此地我也有兩個相熟的朋友在當鋪裏做朝俸,這兩日正要去拜會,到時我與他們提前打個招呼。現在正值春夏相交之際,你可去挑些死當的八九成新的夏衫舊衣去賣。本錢又不要多少,價錢又比新衣便宜将近一半兒,想必會有些賺頭。”

又嘆,“只是辛苦了些,也委屈老兄了!”

若常貴遠不提,蘇士貞是不會想到這個行當的。一個大男人去賣舊衣,總覺不是正途。但他提了起來,再往深處想,這個門路倒也真不錯。若常貴遠能從中牽線,找個相熟當鋪,挑些便宜的好貨,趁着鄉下有集市,或者走村竄鄉的賣,想必生意也不差。

腦中快速運轉,再将自己在歸寧府的人脈訊速過了一遍兒,也扒出兩個相識,但相交不太深的當鋪夥計。

剛沉下的心緒又激動起來,點頭笑道,“我果然是守着小鋪子守得人愈發癡呆了。放在眼皮底下的好營生,這麽些年倒沒想起來。”

卻不料這番話聽在常貴遠耳中,真真是百味雜陳。

早年他與蘇士貞在湖州,雖然是小行商,那時的他意氣風發,頗有幾分豪氣。誰料他運道不濟,這麽些把當年的豪氣磨得丁點兒不剩,現在看他将當年看都不看一眼的舊貨生意,如獲至寶一般歡喜,心下黯然。

心思又一轉,道,“蘇兄手中若有整數的本錢,可入到我的鋪子裏,每年我把你五分的利錢。”

蘇士貞連連搖頭,“只有走頭無路時才去借那等高利。平常的鋪子能給二分的利錢已算高的,你又不缺本錢,明是借我的錢,實則是故意照看我!再說,我現下能動的只一百來兩,入到你本錢裏倒不如拿去販這個舊衣。”

常貴遠一向知道他的為人,不肯占旁人半點的便宜。只是他初到歸寧府,手中銀錢也不多,強強能周轉過來,一時也顧不到他。只得道,“也好,蘇兄且辛苦一年。等明年小弟的生意穩了,你手中積些銀錢,我們仍合夥做生意。”

蘇士貞笑道,“好。一言為定!”

因提到販舊衣的生意,蘇士貞心中雀躍,不欲多耽閣時間,恨不得馬上回去着手辦此事,兩人相談也有近兩個時辰,便要告辭。

臨去時,蘇士貞邀他改日到家中做客,常貴遠應了。又要車夫送他,他執意不肯,“我曉得你還有急事,速速去辦事吧。得了空子莫忘了你方才說的當鋪。我也認兩個在當鋪裏做活的,這就回去找他們說說!”

常貴遠笑道,“恁樣急!也好,現在時節正是換衣的時候,再晚該買的都買過了。我回去速辦此事,不出兩日必給蘇兄回話。”

兩人拱手告辭,各自回家。

蘇士貞急匆匆的回到家中時,已是半下午光景。蘇瑾看了會兒書,被常氏半勸半逼着喝了碗苦湯藥,小睡了片刻,仍然在練她的身子骨。

聽到院中有腳步聲,帶着陌生的熟悉感,知道是蘇士貞回來了。忙翻身下床,匆忙穿了鞋子出去。前世她是個急性子,初來時,還注意些。穩穩當當的過了幾日後,陌生感漸漸消去,不由的露出了本性。

繡鞋輕軟,她用腳扭了幾下,等到出了東廂房門口,也沒完全扭進去,只好彎腰去提。

蘇士貞吓了一跳,“瑾兒,出了什麽事兒,這樣急?”

蘇瑾暗自吐舌,趕忙掩飾道,“爹爹去哪裏了,您看這都什麽時辰了。午飯久等不見你回來,大家心中都焦急呢,以為出了旁的事兒呢。”

邊說邊直起身子,順手将不太規整的裙子拂平,慢慢的向蘇士貞走過去。

她這番說辭合情合理。蘇士貞臉上帶出歉意來,慈愛笑道,“嗯,是爹爹不好,不及回來吃飯也該使人回來說聲。不過,今兒我去打貨,在街上偶遇你常叔叔,兩人相見甚是歡喜,便在外面下了館子,談得高興,又忘了時辰……”

蘇瑾心中微動,一家人最近幾天天都撲在汪家退親的事兒上,她也快忘了這位常叔叔。一邊替他打簾子,一邊回頭笑道,“原是這樣巧。爹爹與常叔叔都說了些什麽?可是生意上的事兒?”

因方才她做一會兒仰卧起坐,此時,白晰的臉蛋挂上兩抹健康的紅暈,明媚春陽照在臉上,肌膚別樣的粉嫩,一雙黑寶石般的眸子熠熠地放出快意的光來。

蘇士貞雖然詫異女兒情緒恢複得如此之快,心中還是歡喜并暗自欣慰。笑呵呵的點頭,“是,你常叔叔給指了個好門路。我也覺得甚是可行,這就回來與你梁二叔合計合計。”

蘇瑾前世也算是個家傳經商的,不由好奇的問道,“是什麽樣的好門路?賺頭大嗎?”

蘇士貞這一路焦急,早上出去穿得又厚,背上微微滲出汗意。路上尚不覺得,進得屋裏,汗意熱氣消去,便覺出背後微涼,一邊與她說話,“做生意掙錢是爹爹的事。你只管讀書練字繡花即可。問那許多做甚?”一面心下盤算這販舊衣的生意要立時開始做,過了這個季節,便沒那麽好做了。

蘇瑾默了一下,心說,誰耐煩做那些事!可是現在也急不得,便笑道,“我也是随口一問。爹爹只當說閑話兒,我說說吧!”

蘇士貞笑道,“改日再與你說。現在爹爹有正事兒要辦。”

蘇瑾無奈只好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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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士貞歇息片刻,揚聲叫梁直請梁富貴與常氏進來。見蘇瑾兒仍然立在身邊,端茶倒水甚是殷勤,一副趕不走的架式,不覺失笑,“瑾兒今日是怎麽了,往常你可最不喜聽爹爹說這些生意上的事兒。”

蘇瑾速訊在心中組織措辭,笑着輕聲道,“往常女兒天天去學裏,一心撲在詩詞之上,不知爹爹辛勞。這幾日在家,眼見爹爹與梁二叔還有奶娘整日打貨看鋪子,又要受那些小氣之人的七攪八纏,費盡口舌才得一二分的利錢,方知掙錢不易。我雖不能幫爹爹,立在一旁聽聽,心頭也覺好受些,象是與爹爹分憂了一般呢。”

蘇瑾兒原是個只愛詩詞的乖乖女,每日的生活無非是與家人四鄰女學中的同學有些交集,留給她的社會商業訊息并不多。今日有這等好機會,她自然不肯錯過的。

還好歸寧府民風開放,恰好她也不甘心整日被拘在深宅大院之中,自家又開着小鋪子,幾相結合,這經商之路,她是一定要試着走走的。

蘇士貞不妨女兒竟說出如此貼心的話來。往常他忙鋪子,女兒上學,父女二人雖然親情依依,卻沒有這般和樂融融的相處過。尤其自渾家朱氏去了後,女兒性子愈發沉靜,不喜多言。偶爾他問上幾句,她也那般細聲細氣的回着,恭敬有餘親昵不足。

老懷甚慰,拈着短須眉開眼笑,好一會兒才嘆道,“說起來還是爹爹無能,叫我的女兒也跟着操心生計。”

蘇瑾忙搖頭,笑道,“其實開鋪子也有是有趣事兒的,昨日我瞧見奶娘與隔壁林寡婦議價,議得熱鬧又好玩兒,比夫子講詩詞還有意思呢。”

蘇士貞聽着這話象是對經商有了興趣,又想起這幾日她常常在西廂房後門轉悠,不由把臉兒一沉,“日後莫去鋪子裏轉悠。哪有女孩家家抛頭露面做生意的?”

蘇瑾暗中撇嘴,決定試着替自己争一争,把記憶存在的,與這幾天所見的例子一一列舉,“奶娘不是也去看鋪子?還有那賣頭油的娘子,賣絲錢巾帕的婆子,賣小食的……”

蘇士貞沉聲打斷,“婦人自是不同!”

蘇瑾暗中又撇了撇嘴,心說,梁小青也搭手賣貨呢,她學裏的女同學家中也有開鋪子的,休學的時候,也會去幫家人看鋪子。不過,這事不可操之過急,每天說一點,徐徐圖之吧。

半垂了頭,柔柔細細的道,“是,女兒知道了。”

蘇士貞看女兒小心委屈的模樣,心中又悔方才太過嚴厲。因受南來北往的客商極多,歸寧府各地民風間雜。象盛産絲稠棉布的松江蘇杭等地,婦人抛頭露面已是常事,受那邊風氣的影響,歸寧府的民風也日漸開放,有為生活所迫的婦人逐漸開始做些小買賣,這十幾年來猶盛。

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哪會容女孩家家的抛頭露面?雖然他身份地位全無,這樣寶貝地女兒也不會叫她自己去操持營生。

幹咳兩聲,正要說兩句軟話安撫,梁富貴與常氏已在外面回話。

“嗯,進來吧。”蘇士貞坐正身子。

蘇瑾連忙代父親給這兩位讓座,又親自倒了茶。梁富貴與常氏連連搖頭說不敢。

蘇士貞滿意的笑道,“有什麽不敢的,咱們名為主仆實則情同一家。今日找你們來,是因常老弟與我說了一遭生意。我也覺甚是可行,若操持得好,一個月能賺一倍的本錢出來也不難。”

梁富貴趕忙問道,“常老爺給說的是什麽生意?這樣大的賺頭!”

蘇士貞便将販賣當鋪過期舊物的事兒說了。又道,“常老弟只說舊衣,我來時路上又做了思量,想來那些鄉下農家家用的舊物皆可販賣,如床帳、蚊帳子還有些舊家什、妝奁等。凡是農家過日子所需,我們都販它一些來。只要眼力好,挑些農家合用又新鮮時興的貨品,每件加個倍數也是能賣的。咱們歸寧府四周附近便有五六個鎮,鎮上每月都有集市,日期卻是岔開的。有定在初一起集的,有初三,初五,初八的。一月內這五六個鎮集合起來的日子有半月之久,餘下沒集的時候,我們便挑些大的村頭去闖一闖。鄉村裏也有不少土財主,那些村姑媳婦又不常走鎮集,看見了必定歡喜……”

蘇士貞愈說愈興奮,蘇瑾也驚奇,還有這樣的生意!當鋪在二十一世紀做為一個快要退出歷史舞臺的行業,她一是不了解,二是沒有接觸過。融資找銀行呀,誰會去找那月息一二分的當鋪?況且她前世家境好,哪裏知道還有賣舊衣的行當……

倒是那梁富貴與常氏臉上卻不見丁點高興。

蘇士貞停了下來,問道,“怎麽,你們覺此事不可行?”

梁富貴嘆道,“老爺,哪有一個大男人去做這等營生的?販賣舊衣多是婦人做的行當,再不然就是那等小年青,嘴巴甜,見了人妹子姐姐嫂子奶奶婆婆一通喊,方做得這營生。老爺這般年紀,怎伏得那小?……況且那活計極辛苦,從這邊集到那邊集,常要三更睡五更起……”

常氏思量了一會兒,也道,“且不說老爺不怕辛苦。單說咱們家的鋪子,每日也有一兩多的出息。老爺去販賣舊貨,自已去是不成的,必定要帶直哥爹一起去。家中兩個大男子都去了,雖老奴也能照看鋪子,可打貨卻無門路。再者那等生意總是新做,也不曉得真正做起來出息如何。只怕顧了田頭,失了地頭。”

蘇士貞擺擺手,神情甚是堅決,“我自去即可。富貴在家裏照看門戶并打理鋪子。賣舊衣的出息也不求多,一日哪怕只有半兩的,一月下來,也有十五兩,除去花銷,一月也能得十兩的。再合上鋪子裏一月三四十兩的出息,一月便有四五十兩,一年便有六百來兩,除了各項賦稅吃喝用度,怎麽也能餘下五百來兩。強過一家人都守着這小鋪子。如此兩邊掙上一二年,何愁家道不殷實?”

梁富貴斷不答應他一個人去,急忙道,“這可不行!您身子骨不好,哪裏經得起這般折騰?若老爺真想做這營生,我自是要跟着的。”

蘇瑾倒是很想為這個家出一份力。但是她也明白知輕重,再開放的民風,也會遇着小混混小無賴惡霸地主流氓,自己這相貌這年齡跟着去了,說不得會成了添亂。

蘇士貞沉思良久,道,“若福貴與我同去,我們走時将鋪子裏的貨備足。十日來家一趟,歇歇腿腳,給兩邊生意補充新貨,再下鄉去,這樣兩邊的生意便均能顧上。只是家中之事常媽媽要格外費心些。我在此拜謝了!”

說着竟起了身要行大禮。唬得常氏慌忙站起來,往一旁躲,“老爺這是做甚麽?家中不消您吩咐,老奴自會盡心盡力!”

梁富貴明白這是老爺非做此事不可,便點頭道,“老爺說的也是個法子。”

意見統一,蘇士貞甚是開懷。當下取了二十兩銀子與梁富貴,“你去騾馬市買頭可拉貨的草驢來,再去買一輛太平車,我在家中将貨物盤點,明日我們去補些鋪子裏短缺的貨物。貴遠老弟說了要與我找兩個相熟的當鋪,這兩日給信兒。我記得早先在釘子巷時,有兩個近鄰,一個在鴻發當做夥計,還有一個在百順當?也先去探探!”

梁富貴看天色還不算太晚,離閉市大約還有一個時辰,袖了銀子匆匆去了。

蘇士貞将蘇瑾趕了出去,留常氏在屋內吩咐。

蘇瑾走到院中,聽隐約有“緊閉門戶”之類的字眼兒傳來。暗自一笑,撇眼見梁小青立在西廂房門口兒,笑道,“小青,是梁直在看鋪子?”

蘇瑾這幾日因怕露出馬腳,對梁小青淡淡的,生怕她瞧出什麽來。以至于梁小青有些抑郁,想不透小姐為何對旁人都比往日親近了,反倒對她疏遠了。這會兒見蘇瑾與她搭話,甚是開心。趕忙小跑過來,臉上帶着一抹歡喜,“是呀,小姐,小直做生意明白着呢,你莫擔心。”

蘇瑾點頭,梁直那小家夥長着一副極似梁富貴的老實相,嘴巴卻極甜,有那些打嘴纏價兒的,他一通甜話兒說下來,倒讓人不好與他計較那一二文錢兒了。

笑着附合兩句,又問她,“明日你可有空兒?陪我一道去書市如何?”

梁小青跟着她後面兒慢慢走着,一連點頭,“有的。小姐,你要買什麽書?還去青蓮書局麽?”

青蓮書局是一家專賣市井雜談之類書籍的,又把歷朝許多才女的零星詩作收集起來,結成冊子販賣,生意極好。蘇瑾兒往日只去那一家兒。

但蘇瑾這回并不想找什麽詩集,而想找史籍類的書,那雜亂的事兒過去了,現在也該查查書本這個大明朝到底與前世有何不同,史書她雖沒讀過,大概的年號卻是知道的,她确信前世的明史中沒有現下這個叫做景隆的年號。

卻也不說破,只道,“到時看看再說。那書市上又不止那一家賣書的。”

梁小青應了聲,轉身去自己房中,片刻捧出一只小花盆來,笑道,“小姐,早先我們去吳嫂子家壓的茉莉枝條,現下已發了根,趁日頭弱了,我們種下去吧?”

蘇瑾笑了下,道,“好。”一面在東廂房南間兒窗根子下找出往日用的鏟子等物,在花壇中一塊留空的地上挖了起來。

南間她的窗外面也有一個與影壁前後相似的花壇,這幾日陽光好,花草長得極快,那幾株打苞的月季已是完全盛開,一朵朵嬌嫩的俏立在碧綠或微紅的枝葉間,甚是養眼。

兩人合力将那幾支嬌嫩的茉莉花種下,又自去後面洗了手。常氏臉上帶笑從正房出來,到廚房做飯。

到斜陽西沉,只餘滿天彩霞時,梁富貴牽着一頭健壯草驢子拉着一輛半舊的太平車回來,将那驢車拴到老棗樹下,喜滋滋的與蘇士貞報着帳,“去得晚雖沒多大挑頭,價錢倒是便宜的。老爺,這頭草驢子只花九兩不到,太平車我特意挑輛大的花了四兩二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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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章 書市一游

第二日蘇士貞與梁富貴一早起來去打貨,直至過了午時方歸。因是自家的驢車用得極便宜,往常要用一天的時間打貨,今天只用半天竟置辦齊全了。

蘇士笑道,“這銀子花得還是值的。”

下午兩人便在家裏盤點貨品,蘇瑾要搭手,蘇士貞只是不許。她也毫無辦法,只好把徐徐圖之的話又默念了幾遍,回房看書。

蘇士貞與梁富貴整理貨品到半下午,蘇瑾看了半天的書,才想起今日本要去書市的,因蘇士貞和梁富貴去打貨,家中無人看鋪子,便沒成行。

丢了書本,去倉庫找蘇士貞說明日要去書市。

這二人一離家,只剩下她們四人,常氏定然會更加小心謹慎,勢必不會讓她與梁小青兩個去買書的。

蘇士貞正在盤算可動的銀兩,聽得她的要求,沉思片刻,囑咐道,“讓常媽媽跟着去。買了書便回來,不可在外面久留。”

蘇瑾乖巧應下。正要出門兒,蘇士貞又在身後囑咐,“若是聽到有甚麽瘋言瘋語的,你只管不理會!”

蘇瑾扶着門柱,回頭笑道,“我記下了,爹爹。您莫擔心我,那等市井之人的閑言碎語,誰耐煩理它?”

第三日早上吃過早飯,梁小青去喊轎子,蘇瑾回房換了件出門穿的九成新淡紫色繡百花短襦,下面系着一條白羅繡紫藤花的拖地長裙兒,出得門來。常氏見她頭上那只插一只翠玉簪,覺得有些素簡,正欲說話,又一打量,這般簡簡素素的模樣倒比插滿得珠翠滿頭更襯女兒家的嬌弱。便沒說話。

梁小青在巷子口攔了兩頂轎子,此時便在院口門喊道,“小姐,娘,轎子來了。”

蘇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荷包,裏面有二兩的銀子,想來買書是夠了,挽了常氏的胳膊,做小鳥依人狀出了院子。

剛到院門口,卻聽東鄰一家院門響,蘇瑾轉過頭去,正見穿得花團錦簇喜喜慶慶的林寡婦出了門,常氏哼了一聲,拉蘇瑾快走。

那林寡婦在身後熱情叫道,“哎呀,蘇小姐這是要到哪裏去?”

蘇瑾無奈回頭,扯出笑意答道,“去置買些家什。林大娘穿得這般吉慶,可是哪家又有喜事?”林寡婦早年亡夫,現只守着一個兒子過活。家中也沒甚麽家業,她又吃不了苦,做不了那等洗衣廚房灑掃的營生,只與那些三姑六婆走得近乎,哪個有事兒要她幫忙做個局兒,牽個線兒,跑個腿兒,她都是極快活,順道掏騰些銀子。

也極愛說嘴兒,整個梁家巷子裏的事兒,沒有她不知道的。哪家發生個稀罕事,今天被她知道了,明日便能傳得北城皆知。

又因她為人極愛占便宜,買根針要人搭股線的,常氏極不喜她。

林寡婦笑咯咯咯的道,“嗯,山西做米豆生意的許老爺置外室,要我們去幫忙張羅。”

常氏一聽便沉了臉,轎子就在前頭,拉蘇瑾快走,與那林寡婦不鹹不淡的道,“不敢耽擱林奶奶的差使,您快去吧!”

林寡婦臉上讪了一下,鼻子一哼,扭着腰兒,将那她大紅裙踢攪得花團一般翻飛,越過她們快步走了,留下一股刺鼻的香風。

蘇瑾好笑,與常氏道,“難為她那小腳,跑得倒快!”

常氏微沉着臉兒,不接她的話兒,只替她打了轎簾子,請她入轎。蘇瑾吐吐舌頭,拉梁小青鑽了進去。

後面還有一頂小轎是與常氏備的,她放了轎簾卻不走,立了一會兒,隔了轎簾兒道,“小姐,不是老奴多嘴,那林寡婦日後莫理她,那等人嘴裏有甚麽好話兒?”

蘇瑾與梁小青眨了眨眼睛,恭敬細聲細氣的回道,“是!奶娘!我知道了。”

常氏心下滿意,自去後面坐轎子。梁小青因蘇瑾向她眨眼兒,挑出她的小女兒心性來,悄悄與蘇瑾笑道,“小姐,只因那林寡婦每回去咱們店裏都要我娘搭她兩樣小東西,我娘最瞧不過她那狠貪便宜的樣兒。您莫将我娘的話放在心上。”

蘇瑾一笑,“不礙。不過是人先搭話,如何好冷臉不理人?若要我主動去找她說道什麽,也是不能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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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市在新城,緊臨大白紙巷,是個繁華而又帶幾個分雅致的所在。大大小小十幾家書鋪相連,各色招子随風飄展。因本朝實行八股科舉取士,書生們要揣摩風氣,必須要熟讀八股文章,因此各家書局都使出看家本領,紛紛重金招攬有才華科舉士子,請他們挑選“時文”,供書局印刻成冊,向學子發售,生意甚是興隆。

這書市裏倒有一半兒是專賣這種八股文章集子的。另有一半兒則是賣各種市井話本小說,消遣類的書籍。再有便是專門賣各種珍貴版本的古書,不過因歸寧府早先是縣制,雖然改升為府制已百年有餘,其底蘊到底不如北京南京蘇杭等,這類的古書也少些。

今日因是晴日,各家書局門前都擺着些放舊的書籍,借人挑選,低價招攬人氣。

蘇瑾越過慣常去的那家青蓮書局,徑直走向另一間極大的書局。此時有幾個書生打扮的青年人蹲在門外那堆舊書攤上挑書,不時還相互品評幾句。

蘇瑾繞過這幾人,走到這間書局門口。因不知她要買的書該叫何名稱,便立在門口思量該如何問話。

店小二卻以為她要買女子所讀的書,不知該不該進。好心指點她,“這位小姐買傳記話本詩詞等書,可到往回走幾步的青蓮書店。咱們小店賣地大多是科舉學子們讀的八股文章集子。”

在門外挑書的那幾書生因店小二的話擡了頭,見是一位瘦弱的女孩兒背對衆人,仰頭望着書店的匾額,一副将進不進的躊躇模樣,極惹人憐。心下都以為她是年幼初次來買書,卻摸着不地方。其中一人站起身子,好心的附合道,“小二哥說的不錯。小姐若要買女子讀的書,那間青蓮書局是最全地。”

聲音甚是溫和好聽!

蘇瑾不由轉了身子,卻見是個子高高地青年男子,約有十八九歲,身着半舊淺藍長衫,半舊月白頭巾包頭,眉目竟是別樣的俊朗!

美好的事物總中吸引眼球的。她前世多年養成的習慣不由又冒了頭,不自覺的将研究古代男子以及欣賞美男的現代心态,揉合到一處,将這男子打量了又打量。還在心中點評道,倒是比本尊心目中那位汪顏善還強三分。

且說那男子只料是個小女孩家家的,好心出聲提醒,扭頭卻見是個眉目如畫的嬌俏少女。心下已覺孟浪,又見她這般盯着自己左瞄右看,微微有些局促,将頭偏到一旁,嘴唇抿起,眉頭也輕皺起來,露出幾分不悅。

蘇瑾不過片刻的走神,便意識到現下的處境,趕忙将目光收回,與那人微福了福,道了謝。轉向店小二道,“小二哥,我不是來買女子讀的書。是想買一本國朝史略之類書,貴店可有麽?”

這下,不但那小二詫異,方才那幾個暗自發笑的書生也詫異起來,私語道,“怎的一個姑娘家家要買我們考試用地書?難不成也要下場考一回麽?”

說完都悄悄笑将起來。

那店小二忙笑道,“有的有的!都在這面兒,小姐您請!”

常氏與梁小青趕忙一左一右随在蘇瑾身後進了書店,那小二将三人帶到一面大書架前,讓她們自挑。常氏看四下的人都離得極遠,悄悄責怪道,“小姐,雖是咱們歸寧府民風開放,那般直直盯着男子看實在不妥當。再者,若老奴知您是要買這等書,必不叫你來。只須說了書名,打發梁直來買。”

蘇瑾一邊挑書,一邊暗自好笑,也不言語。掃了半晌,挑中一套《國朝史略》,不過卻有好幾個版本,因叫小二來,問他,“這幾本書名都是一樣,內容也相同麽?”

小二殷勤笑道,“內容是相同的,不過是刻版不同。這裏面有金陵、吳興、新安三地的刻版,字大清晰,不下宋版。也有福建地刻版,價錢便宜些。最最好地是徽州刻版。”

一面說一面将那本裝幀得極精美的徽州刻版遞到她面前。蘇瑾哪裏在意什麽刻版,只要能看便成,聽得他說內容是一樣的,随後抽出一套裝幀得極普通的,問道,“這套要價多少?”

那小二臉上笑意微斂,還是答道,“二錢八分。”

蘇瑾點頭,“好,就這本了。”

小二還試圖向她推銷那徽州刻版地書,“小姐,您挑的那本用的是回魂紙,紙質差些,還是咱們歸寧本地的刻版,哪裏比得上這本徽州刻版的,這本用的可是極好福建竹紙呢……”

蘇瑾笑着問他,“那這套書售價幾何?”

小二忙答道,“只要四錢五分!”

蘇瑾搖頭,“近二錢的銀子夠一家人一日的吃喝了。我還是要這套的好。”

小二讪讪的放下書,心下說這位小姐衣着尚可,怎的這樣臭吝?微有些不悅的領她們三人到櫃臺會帳。

梁小青替她抱了書出了書局,卻不見方才那幾個書生,那堆舊書攤上,換作兩個老秀才模樣的人在挑書。

蘇瑾來了這麽久,第一次出門,那些存在記憶中熱鬧終比不過親自體驗一回,便求常氏讓她略逛一逛。

常氏見這書市中,倒也有不少女子相攜而來,比不得方那書局之中皆是青年男子,不是很暢的應下,只是不免又将那話唠叨一遍。

蘇瑾故意逗她道,“奶娘,你這話可差了。三月裏女學中的同學們相約去游青源山,聽說在青源山遇上青源書院的幾個學子,便合在一道去游玩,吟詩作詞,也沒哪個說三道四的。再有杭州的楊慧林,福建的林雪,吳中王修微,皆是有名的才女,也不避與男子相交,一同游山玩水……”

話還未說完,被常氏急切打斷道,“小姐萬萬不可。那等人多少年才出一個?是非常之人。不可與之相提并論。”她雖沒聽過這些人的名頭,可小姐特特拿出來說,可見不是什麽好榜樣。

蘇瑾心中暗笑,想了想又道,“那就說歸寧府的盛門丁氏,那可是咱們歸寧府裏人人敬重的女富翁,不也天天與男子來往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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