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回宮的那一日, 楚正則看着他慣常穿的玄衣箭袖,微微蹙眉。

他頭一次覺得,玄色太沉悶了些。

德忠心領神會, 轉頭就讓宮侍捧了一身寶藍色銷金雲玟的團花直裰:“您穿這一身, 定是清隽雅致、君子如玉、舉世無雙……”

楚正則瞥了德忠一眼。

德忠恭聲道:“關鍵是,今兒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您穿寶藍色, 正合天意。”

楚正則颔首, 換上了這件直裰,步履潇灑地出門,準備與薛玉潤在中庭相見。

但, 他來到中庭,卻只遇上了正想來向他告罪的珑纏:“請陛下恕罪, 姑娘的小日子還沒有完全結束。今兒沒法來向您行禮了。”

楚正則沉吟片刻, 便明白珑纏所說的“小日子”指的是癸水。

太醫院有專門的人教授他陰陽相調的知識, 是故他其實比大多數小娘子都要知道得更清楚些。

他眉心一蹙, 跨步向外走去:“她現在身子如何?請醫女伺候了嗎?”

珑纏一驚, 生怕皇上去見小日子裏的姑娘,這可不合規矩。

珑纏連忙追了上去:“陛下, 請陛下放心,醫女一直随侍在側。晏太醫也來給姑娘把過平安脈, 姑娘身體康健,沒有不适。今天姑娘的小日子也快結束了。”

“所以, 她這些日子閉門不出,是因為癸水?”楚正則腳步一滞, 問道。

聽到他直白地指出“癸水”二字, 珑纏埋着頭點了點。

楚正則揉着自己的眉骨, 心下一時松了口氣,卻又有些哭笑不得。

原來,她不是想躲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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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檀郞也不必學了。

“朕去看看。”他聲調和緩了許多,大步往外走。

珑纏卻被吓了一跳,忙道:“陛下……”

“說。”楚正則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皇上能立刻知道“小日子”即是“癸水,那也不會不知道要回避的傳統。但見皇上現在的神色,他顯然對此嗤之以鼻。珑纏覺得,她要是真把這傳統說出口,她未來皇後禦侍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珑纏急中生智:“姑娘這些日子氣虛體弱,您龍氣盛,怕姑娘受不住。”

楚正則腳步一頓,轉而道:“朕隔着馬車跟她說兩句話。”

珑纏松了一口氣。

薛玉潤坐在馬車裏,如來時一般鋪開棋局,打算借着回程推演她和楚正則先前三劫循環的棋局。

她因為還在小日子裏,所以比其他人都更早上馬車,由珑纏代為向各處行禮。此時也沒什麽人能說話。

夏末的天氣,還有些熱。她的小腹倒是沒什麽不适,身下雖然墊了厚厚的褥子,但最上一層鋪了涼滑的竹箪,所以也不算難捱。

可是,等棋局鋪好,她右手執一枚白玉棋,卻怎麽都落不下去。

她輕嘆一聲,握着白玉棋,抵着自己的額頭。

一如在玲珑苑她反複推演時那樣,這一次,她的對面也沒有棋手,只有青玉棋子與白玉棋子縱橫交錯。

這一次,她能瞧見的,不是一人執青玉棋,氣吞如虎、安營拔寨,直至将她殺得片甲不留,然後再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而是,一道清隽颀長的身影,一雙幽深含笑的眼睛……

薛玉潤”嗷“了一聲,猛地揉了揉自己的發髻,然後氣鼓鼓地一指她對面的位置:“把福娃娃燈籠放這兒,再墊高點。”

宮女依言布置妥當,薛玉潤跟福娃娃燈籠面面相觑,它實在是醜得別具一格,讓人看完之後,腦海中遲遲無法有別的影像。

薛玉潤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愉快地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棋。

這樣才對嘛。

但是,薛玉潤還沒琢磨出幾步棋路來,就忽地聽見外頭有人通禀道:“姑娘,趙姑娘來了。”

“哇,她來得怎麽這麽快。”薛玉潤趕緊讓宮女把福娃娃燈籠藏起來,然後才笑道:“快請上來。”

她因為來癸水,這些日子都沒法見人。趙滢打發雪月來看望了她兩次,第二次就說要陪她坐馬車。

這一次車駕會直接将她送回薛府,所以也能拐道再送趙滢。

趙滢一上馬車,立刻擔憂地問道:“湯圓兒,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今天是我小日子的尾巴,沒什麽不舒服的。”薛玉潤安慰道。

趙滢不太信,她仔細地打量薛玉潤的眉眼,發現薛玉潤的臉上瞧不出憔悴的痕跡,可發髻卻是亂的。趙滢的心中愈發難過了。

這得花了多少心力,才能裝出如今這若無其事、雲淡風輕的模樣。

趙滢不想提及皇上幽會佳人的破事兒,免得戳中薛玉潤的傷疤,讓她更難過。趙滢只點點頭,道:“那就好。”

說完,趙滢鄭重其事地道:“我現在覺得,顧姐姐的話說得特別有道理。”

薛玉潤好奇地問道:“什麽話?”

“滿城芝蘭玉樹的郎君,你沒法挑了。”趙滢壓低了聲音,在薛玉潤身邊苦大仇深地耳語道。

薛玉潤一愣:“诶?”

“所以,湯圓兒。”趙滢咬牙切齒地揚高了聲音:“你一定要來巾帼書院的登高宴啊!”

“登高宴”這三個字,被她說得像一把用來殺人的刀。

就在幾步開外,将這句話聽了個正着的楚正則:“……”

珑纏跟着楚正則來,也聽見了這句話。她不知道楚正則究竟是否知曉登高宴的真實用意,恨不能把頭埋進土裏。

但宮侍已在盡職盡責地唱和道:“陛下駕到!”

馬車內的聲音戛然而止。

過了會兒,趙滢忐忑地走下了馬車,向楚正則行禮。

楚正則疏離地說了一聲“免禮”。他知道趙滢是薛玉潤的手帕交,并沒有為難趙滢,而是徑直走到馬車旁,輕叩三聲窗棱。

“湯圓兒,回程路長,道路颠簸。如果要停下休息,随時吩咐。”楚正則微微低頭,好像薛玉潤就在他眼前一般。

薛玉潤倚着窗坐着,聽到他溫潤低沉的聲音,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唇,別過了臉去:“喔……”

她這一聲難得的乖巧,惹得楚正則低聲一笑:“你今天怎麽轉了性子?”

這話薛玉潤就不愛聽了,她當即“哎呀”一聲,道:“因為今日心情好呀。坐在我棋桌對面的,總算是更可愛的福娃娃了。”

她着重地強調了一個“更”字。

楚正則嗤笑道:“喜歡到要帶着它去登高宴?”

“登高宴”三個字,音調略重了幾分。

“怎麽不行呢?”薛玉潤看着角落裏被蓋住的福娃娃燈籠,輕哼道:“要不然,難道我帶你去嗎?”

然後,她就聽到楚正則慢條斯理地重複着她的反問:“怎麽不行呢?”

這一瞬,她仿佛能看到少年卸下端方,略帶慵懶地倚着馬車,微垂眼簾,唇邊有似有若無的笑。

薛玉潤的臉倏地就紅了,她穩着發顫的聲音,理所當然地道:“不、不行!你沒有它可愛!”

楚正則:“……”

但此時人群漸漸聚攏來,他不方便再繼續說話。雖然因為他素喜清淨,所以閑雜人等近不了身。但太皇太後、許太後和三公主,他總是要顧慮一二的。

楚正則壓低了聲音:“朕明日再找你算賬。”

這一聲喑啞,薛玉潤悄悄地捂起了耳朵。

哼。

才不可能。

明兒她要去見二公主的,又不入宮。

趙滢如釋重負地走上馬車,還沒坐穩,就先忐忑地問道:“陛下沒有說登高宴的事吧?”

“啊?”薛玉潤略有些茫然地想了想,道:“好像說了,又好像沒說。”

趙滢一噎,定睛一看,愣道:“湯圓兒,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薛玉潤更覺得臉要燒起來了,她慌忙伸手去拿扇子,一邊扇風一邊道:“太、太熱了。”

趙滢無語地道:“湯圓兒,你先看看你手上拿着什麽東西再說?”

薛玉潤一瞧,咳嗽着放下了手中的話本子,不等趙滢開口,忙追問道:“你剛剛問陛下有沒有提及登高宴幹什麽?”

“雖然我是有些居心不良,可我還是想好好活着的。”趙滢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欲哭無淚地耷拉着臉。

她剛剛在馬車上那句“你一定要來巾帼書院的登高宴啊!”比蔣山長還像是急着給未來皇後牽線搭橋,最慘的是,還不小心被皇上聽了個正着。

薛玉潤樂不可支地道:“滢滢,沒關系的。陛下還說,想讓我帶他去登高宴。”

“這還叫沒關系??”趙滢往引枕上一靠,生無可戀地道:“湯圓兒,你見過陛下對除了太皇太後和太後參與的宴席感興趣過嗎?”她頓了頓,道:“除非你請他。”

趙滢說完,又覺得不太對勁:“就算登高宴是相看意中人的,可你是板上釘釘的皇後诶。皇上總不可能覺得,你去參加登高宴,是為了找機會改嫁?”

“改嫁”這兩個字,她聲音放得極低,還左右看了看。

馬車骨碌碌地向前進,她的聲音被淹沒在了車轱辘聲裏,只落到了薛玉潤的耳中。

薛玉潤不以為意地道:“那怎麽可能?”

這聽起來也太蠢了。

“那除非是吃——”趙滢将一個“醋”字咽了下去,恍然覺得自己發現了一件重大的事。

她瞪圓了眼睛,認真地坐直了身子,問道:“湯圓兒,你實話告訴我,陛下在乞巧節的晚上出宮私會的人,其實是你吧?”

薛玉潤咳嗽了一聲,視線有些飄忽。

趙滢一看她的神色,哪還有不明白的。她哀嚎一聲:“那你怎麽會哭腫了眼睛呢?”

“因為我熬夜看了《相思骨》。”薛玉潤小聲地回道。

趙滢靠着引枕,兩眼無神地看着馬車的車頂:“湯圓兒,你覺得我還能好好活着瞧見明天的太陽嗎?”

“慌什麽。”薛玉潤樂不可支地道:“陛下甚至未必知道登高宴有旁的意思。”

“你說得對。”趙滢松了口氣,坐直了些:“畢竟陛下從來不關心這種事。”

“登高宴?”然而,龍辇內的楚正則正提及此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顆黑子:“朕那日是休沐日?”

他面前的棋盤上,也擺着和薛玉潤先前三劫循環的棋局。

“是,重九登高節,太傅和少傅們都休沐。”德忠記着日子,又笑問道:“陛下那日要去登高宴嗎?”

德忠頓了頓,道:“陛下,登高宴确實是個大好機會,可以讓您去瞧瞧治下的莘莘學子。”

楚正則一笑,落下一子。

焦灼的棋局陡然一變,黑子趁勢侵吞,白子搖搖欲墜。

楚正則一顆一顆地挑起被圍吞的白子,在棋子落入棋盒的“叮咚”聲裏,慢聲應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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