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別莊的夜, 比都城更靜谧。

星幕垂落,月色倒影在水中,只聞蛙聲一片。

薛玉潤早先讓侍從和使女在庭院中撐起一座大涼棚, 以紗幔為頂, 讓她們不論在涼棚下或坐或卧,一擡頭就能看到皎皎星月。

一張碩大的竹榻被安放在涼亭中, 竹榻上放一張梅花朱漆的小幾。小幾上零落地擺着果盤, 正中十樣錦的酒壺裏, 盛着清甘的桑落酒。

趙滢最不勝酒力,可偏也最積極,這壺桑落酒就是她今兒帶過來的。

趙滢給自己滿上一杯, 蠢蠢欲動地道:“薛……學子們說,桑落酒最适宜女子飲。”

薛玉潤笑着戳了戳趙滢, 道:“哎呀, 滢滢, 說薛二哥哥就說薛二哥哥, 我們誰跟誰嘛, 何必此地無銀三百兩?”

趙滢羞得拍了她一下,将酒壺一轉:“我不給你倒了!”說着, 給顧如瑛滿杯。

薛玉潤自個兒伸手去接酒壺,笑嗔道:“我可得記你一筆, 等我成了你的小姑子,怎麽也得讓你給我日日斟酒。”

就在前些日子, 錢宜淑親自請了媒人去趙府,定下了趙滢與薛彥揚的婚事。

只不過薛府如今的精力都放在準備明年薛玉潤的大婚, 一來薛府和趙府都不願讓薛彥歌和趙滢的婚事因為帝後大婚的緣故過于倉促, 二來薛彥歌不日就要回定北, 所以兩家都沒有大張旗鼓。

只等帝後大婚,再将薛彥歌和趙滢的婚事提上日程。

顧如瑛是除了趙府和薛府之外,頭一個知道的外人。她慢飲一口酒,神色從容地道:“果然是婚事定了,不然一個兩個的,今日也不會叫我好等。”

趙滢紅着臉喝了一口酒,嗫嚅道:“那總也是湯圓兒先成親。”

“你知道為什麽嗎?”薛玉潤将腦袋湊到趙滢身邊,神神秘秘地道。

正兒八經的原因,她們都知道,可薛玉潤這麽神秘兮兮的,讓趙滢一下就警惕起來,連忙捏了顆蜜餞賭薛玉潤的嘴:“我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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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潤哈哈大笑,然後便往顧如瑛身邊挪:“那我只跟顧姐姐說。”

她說完,對顧如瑛低聲耳語了一陣。

顧如瑛淡定地拖長了聲音:“哦——原來如此。”

趙滢豎着耳朵也聽不清,心裏跟有小貓爪子在撓一樣,氣得去拽薛玉潤:“湯圓兒,你怎麽那麽可氣!”

薛玉潤笑得倒在了顧如瑛的身上,顧如瑛唇邊也露出了笑意,貼心地給趙滢喂了一顆蜜餞:“別氣,不是什麽大事,不用知道。”

趙滢一聽,更想知道了,終于下定決心拉着顧如瑛的袖子,道:“顧姐姐,好顧姐姐,我不問湯圓兒,只問你。究竟是什麽事兒?”

顧如瑛慢條斯理地道:“湯圓兒說,不出片刻你就會自投羅網。”

趙滢:“……”

她抄起一旁的小引枕就往薛玉潤身上丢。

“仔細酒壺!”薛玉潤笑着驚呼,接過引枕,抱在了懷裏。

趙滢瞪了薛玉潤又去瞪顧如瑛:“你們倆就是一夥的!顧姐姐,等你定親的時候,你看我怎麽報複你。”

顧如瑛一直護着酒杯和酒壺,聞言挪開手,慢悠悠地飲了一口酒,渾身就寫了“氣定神閑”四個字。

薛玉潤樂不可支,她抱着引枕,伸手給趙滢喂了一顆蜜餞,笑盈盈地道:“滢滢,我把原因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二哥哥。”

趙滢“惡狠狠”地咬過蜜餞,矜持地道:“你先說。”

“二哥哥向陛下求了聖旨賜婚。”薛玉潤悄悄地壓低了聲音,她們雖熱衷于相互逗弄,但她當然不想真的讓趙滢生氣。

不過呢,二哥哥因為聖旨賜婚就把她“拱手送人”的事兒,薛玉潤可是至今“懷恨在心”。哪兒能等二哥哥深情款款地向滢滢揭露呢?這麽好的消息,就該她來說嘛。

趙滢猛地咳嗽了兩聲,被薛玉潤一臉意料之中地順了順背。

聖旨賜婚,自然要等陛下大婚親政之後,才更彰顯薛彥歌和薛家對樁婚事的重視。

顧如瑛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飲:“滢滢,如此,你還要報複我嗎?”

“這是兩件事兒。”趙滢拒絕認輸,頂着紅撲撲的臉,問道:“顧姐姐,快說,你可有想定親之人?如果沒有……”

趙滢頓了頓,往顧如瑛身邊挪了挪,期待地看着她:“你覺得我哥哥怎麽樣?我哥哥素來潔身自好,一心只讀聖賢書……”

趙滢話還沒說完呢,顧如瑛就一不留神嗆了口酒,猛地咳嗽了起來:“咳咳咳咳”

吓得趙滢趕緊又是順背又是遞羅帕。

薛玉潤驚奇地看了看顧如瑛,融融月色下,顧如瑛的臉頰有幾分薄紅。

薛玉潤眨了眨眼,問道:“趙哥哥還沒議親嗎?按理,他該比你先定親吧?”

“我阿娘早前還急,哥哥說要等殿試之後再議,這事兒就擱下了。”趙滢搖了搖頭。

顧如瑛垂眸,問道:“趙公子年過十九,或許已有心上人。”

“不能吧?”趙滢想了想,道:“若是真有心上人,登高宴上他就不會願意配合我們,組隊參加捶丸賽。”

薛玉潤慢條斯理地道:“或許……”

才說了兩個字,一顆蜜餞就遞到了她的唇邊。薛玉潤擡頭一看,果然是顧如瑛。

顧如瑛的神色複雜,并不像方才的趙滢那樣,眸中全然是羞赧。

顧如瑛輕輕地搖了搖頭。

薛玉潤一愣,咽下了“或許趙哥哥已經跟心上人組隊”了這樣的話。

趙滢沒留神,催問道:“或許什麽?”

薛玉潤吃着顧如瑛遞來的蜜餞,含糊道:“或許等趙哥哥金榜題名,我們就知道了。”

殿試那日,趙滢在家中陪伴父親母親,而顧如瑛破天荒的沒在家中看書,來薛府約薛玉潤去普濟寺燒香。

普濟寺人頭攢動,許多人是考生的家人,來此處替他們祈福。

顧如瑛取香三枝,敬獻佛前,然後叩拜三次。

顧如瑛沒說她為何而來,薛玉潤也沒問她求的是什麽。

——薛玉潤很清楚,顧如瑛恐怕就是在為趙渤祈福。

薛玉潤原本以為,趙渤和顧如瑛許是相互有意。

畢竟,別莊上趙滢就随口問了句“你覺得我哥哥怎麽樣?”,聽着便是小女兒間的打趣之語,可素來清冷的顧姐姐竟陡然失态。

再回想花朝節時,顧如瑛唯一從郎君那兒收來的花,便是趙渤的杏花。

但若果真如此,別莊的晚上,顧如瑛為什麽不讓她打趣呢?

薛玉潤想到更早之前,當初二公主笑問顧如瑛:“顧妹妹就沒有心上人嗎?”

那時,顧如瑛搖了頭。

花朝節時,郎君們給顧如瑛獻花,可顧如瑛扯過羅帕,蓋住了自己的花籃。

如果趙渤送給她的花枝,不是與趙滢一樣的杏花,顧如瑛會收嗎?

“兩位施主,可要求簽。”廊下的老僧蒼然地開口,打斷了薛玉潤的思緒。

薛玉潤見老僧在看她,搖了搖頭。

有從佛廟中走出來的婦人連忙對薛玉潤低聲道:“姑娘,你年紀輕,許是不知道。這可是無妄師父,他只給有緣人解簽。”

薛玉潤溫和地謝過這個提醒的婦人,又對無妄和尚施以一禮,婉轉地拒絕了求簽:“多謝大師。”

薛玉潤心裏明鏡似的,她大婚在即,這種簽文什麽的,少碰為妙。反正欽天監在她幼時跟楚正則訂婚的時候,就已經合過大吉的八字。

此時,避免求出下下簽的最好方式,就是幹脆不求簽。

不過,顧如瑛求一求倒是不礙事。薛玉潤看向顧如瑛:“顧姐姐要求嗎?”

“不必。”顧如瑛也搖了搖頭,向無妄和尚行禮。

無妄念了聲佛號,閉上了眼睛入定。

薛玉潤和顧如瑛攜手告退,她們下山之時,顧如瑛沒忍住回首忘了眼大殿。

薛玉潤腳步微頓,也跟着顧如瑛回首:“顧姐姐,怎麽了?”

大殿內的文殊菩薩慈悲低眉,似是應和衆生祈願。

顧如瑛輕聲道:“但願殿試一切順利。”

薛玉潤聽到這話,輕輕地點了點頭:“是呀。”

這些在文殊菩薩面前叩首敬香的人裏,大概沒有人像她。

不為考生而求,求的是主考之人的平安順遂。

不過,想必奉天殿上的楚正則,定是指揮若定。

畢竟,她的皇帝哥哥這麽厲害呢!

奉天殿上,考生在禮部官吏的帶領下,恭恭敬敬地走到丹墀的東、西兩側,面北而立。

緊接着文武百官魚貫而入,穿戴如大朝會時,肅然站定。

數百人所在的奉天殿,鴉雀無聲,只聞鴻胪寺官高聲唱迎:“升殿!”

鳴鞭聲頓時響徹大殿。

衆人皆知,此時該天子着龍袍禦殿。

所有人都明白,少年天子親自主持殿試意味着什麽。

肅立的百官心底無比清楚,昔時年幼的帝王,他們口中曾或多或少無意中稱呼過的“小皇帝”,鷹翼漸豐——這些站在丹墀兩側的學子,此時定在為即将成為第一任“天子門生”而心潮澎湃。

他們會逐漸成為少年天子,最堅定的擁趸。

但不論衆人心緒如何繁雜,無人敢窺視殿上年少的九五至尊。

他們只敢叩頭行禮,恭聲齊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試結束之後,許大老爺又摔碎了一套前朝的瓷杯。

“陛下親制的策問,居然考《河防一覽議》!”許大老爺看着滿地的碎瓷,面露幾分兇狠。

許鞍一時不解許大老爺為何如此焦躁,吩咐心腹來收拾碎瓷,低聲道:“父親,殿試恰逢春汛常發之時,陛下或許因此才以治河策為題。”

許大老爺深看他一眼,半晌沒有說話。過了會兒,才忽然問道:“當初薛彥歌護送中山郡王一家回都城,在入城前折返。你确定他是折返剿匪?”

許鞍點了點頭:“兒子命禾州心腹緊盯着薛彥歌的行程,他的确是在剿匪。其後剿匪成功,禾州知州還特意設宴拜謝。”

許鞍頓了頓,問道:“父親,薛彥歌折返禾州,難道另擔皇命?”

許大老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冷笑一聲:“薛家當真是個禍害。”

許鞍問道:“父親,那可要現在除此一禍?”

許大老爺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陛下成功主持殿試,此時正是受萬衆愛戴之時。此計出則必見果。你讓無妄先停一停,謹慎行事。事不要出在這兩日,免得激起學子的憤慨。”

“放榜之後,你留心一甲進士。漣漪既然嫁不成中山郡王世子,不如拉攏新貴,好為左膀右臂。”許大老爺沉聲道。

許鞍恭敬應是。

等許鞍一走,許大老爺才喚來心腹,低聲問道:“那賤民對京兆尹招了嗎?”

“老爺放心。阿平壓根沒跟咱們的人接觸,他真心以為是何日進付錢買雲枝的信,好使手段把雲遠轍拉下水。斷然牽扯不到小的身上來,更不會牽涉到您。”心腹篤定地回道。

許大老爺松了一口氣。

“老爺,您可要小的繼續查雲家的來歷?”心腹又問。

許大老爺搖了搖頭:“先按兵不動。”

只要大婚延期,皇帝親政之日滞後,他有的是時間。

翌日,是放榜之時。

薛玉潤早早地帶着顧如瑛,在熙春樓占了個好位置。

“看榜就讓滢滢去擠吧,我們倆優哉游哉的便是。”薛玉潤笑着托腮,看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放榜的當日,就會有狀元、榜眼和探花游街。一甲進士要繞都城一圈,必定會經過熙春樓。

“都說探花是一甲進士裏最俊俏的郎君。”薛玉潤吃着糕點,笑盈盈地道:“也不知道陛下點了誰當探花。”

薛玉潤話音剛落,使女就欣喜萬分地前來報信:“姑娘,中了!趙公子高中探花!”

顧如瑛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一眼看到薛玉潤仍坐着,她頓了頓:“我……”

薛玉潤也站了起來,傾身往窗外看,若無其事地笑道:“顧姐姐,你呀,現在可以好好想一想,怎麽給滢滢送禮,順便逗她兩筆。她現在興奮得找不着北,一準什麽都會應。”

顧如瑛看着人頭攢動的長街,含笑應聲道:“嗯。”

禮部開道,鑼鼓喧嚣。

騎着高頭大馬,胸前系着大紅花的狀元、榜眼和探花,在百姓的歡呼聲中,滿臉帶笑地朝人群拱手作揖。

薛玉潤沒想到,狀元竟也是她認識的人——正是雲枝的兄長雲遠轍。榜眼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看起來對身下的馬有點兒發憷,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堆成了花。

人生一大喜事,金榜題名時。

薛玉潤也很高興。

他們是天子門生,是楚正則的助力。

她讓珑纏拿了一籃花來,給雲遠轍扔了又給榜眼扔,小半籃都貢獻給了趙渤。

看着趙渤略有些狼狽地躲着花,還在左顧右盼,薛玉潤不由得哈哈大笑,将花籃往顧如瑛身邊一推:“顧姐姐,好歹給趙哥哥扔兩枝吧,不然我可要跟滢滢告狀了。”

顧如瑛眉目間也有喜色,聞言笑着接過了花籃。

但是,在顧如瑛欺身準備扔花時,薛玉潤聽到隔間使女興奮的聲音:“姑娘好準頭!”

熙春樓上的雅間都窗戶洞開,這樣興奮的高聲,薛玉潤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許漣漪貼身使女的聲音。

許漣漪的花抛落到了趙渤的身上。

顧如瑛握花的手一頓,薛玉潤正要說話,先前一言一行都喜氣洋洋的珑纏,忽然靠了過來,細若蚊吶地對薛玉潤道:“姑娘,德誠來了。”

薛玉潤微愣。

她先“威脅”顧如瑛道:“顧姐姐,你可得想明白,滢滢說書一把好手,可是能念到你耳朵起繭子。”

顧如瑛神色本是踟蹰,聞言一笑,将花抛了出去。

游街的隊伍行進十分緩慢,趙渤一直在擡頭看熙春樓,在薛玉潤扔下半籃子花時,他就無奈地盯上了她們所在的房間。

花擲如雨,紛紛而落。萬紫千紅在地上的時候,格外的養眼。但是從天而降,就讓人不得不伸手護着自己的帽子,免得被枝葉砸歪了。

趙渤反正是一枝花都沒接,就連薛玉潤的花也全落到了地上。

但顧如瑛的花抛出去時,趙渤看了眼顧如瑛,從一片花雨之中,唯獨向她的花伸手,接住了一枝桃花。

在顧如瑛恍神之際,薛玉潤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她蹑手蹑腳地退出了房間,去見德誠。

然而,一見到德誠,薛玉潤就收斂了笑容:“怎麽了?”

德誠嚴肅的神色與周遭的喜慶格格不入,他深深地彎腰:“姑娘,太皇太後突病,陛下請您速速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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