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昏黃的燈光下,來來往往的宮人們正在收拾寝宮地面上的狼藉,地面上薩滿了碎裂的花瓶瓷片,瓷片上面又有淡金色的碎紗幔跌落在上面。

四周的牆壁可見刀劍痕跡。空氣中還能聞到濃烈的血腥氣,那是刺客們的身體裏流出來的血滴在了地面上還未被清洗掉。

謝珣一身白色的中衣坐在榻上,臉色蒼白,身體的溫度也在極速地下降,如同寒冬臘月剛從冰水裏出來的那種冰冷。

本來上次原主踹刺客那一腳後,身體元氣還未完全吩咐,方才應對刺殺之時,他又強撐着擋了幾次刺客的進攻,因而種種,此刻坐了下來之後,心髒的跳動愈來愈激烈,而胸口的悶痛也愈來愈明顯。

這具身體到底還是太弱了。

謝珣捂着胸口,因為劇烈的揪痛導致眉頭緊皺,周圍的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收拾地上的狼藉,也不敢發出聲音打擾到他。

燭火搖曳,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月亮跳出了雲層高高挂在天空之上,給重新恢複祥和的宮殿灑下了一層銀輝。

謝珣吐出了一口氣,從容不迫地從龍榻的暗格裏抽出一條雪白的手帕,捂着唇重咳了兩聲。

血腥味充盈着整個口腔,謝珣将手帕捏成團置于一旁,雪白的手帕隐隐透着一抹紅。

旁邊的宮人見狀連忙端着茶盞奉上。

用茶水漱了口後,謝珣這才感覺到口中的血腥氣少了許多,緊皺的眉頭也略松開了些許,正将茶盞放下,殿門外傳來腳步聲。

由遠而近。

“陛下。”白面太監急匆匆地推開殿門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着一名小太監,小太監的手上端着一個托盤,托盤的上方有一只白玉碗,碗壁清透可以清晰地看見裏面盛着的棕色藥液。

“陛下,您要的藥,小的已經熬好了。”劉康說完,頓了頓又似有些邀功道,“小的和小林子全程盯着熬藥,這些藥材除了經手的禦醫,沒有任何人接觸過。”

“拿上來。”謝珣說完,他又擡了擡眼眸,看了眼跟在劉康身後的小太監,那是刺殺那日留下來的小太監,沒想到劉康說帶他去調教一些時日,這些日子還真把他帶在身邊。

就是不知道劉康都教了這小太監什麽,小太監的目光完全不似之前的恐懼,反而眼神更類似于狂熱信徒見到信仰的……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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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珣有些不太确定地想,鼻尖聞到濃烈的藥味,轉頭一看,劉康已經将藥端到了他面前。

藥方是謝珣自己開的,他曾經經歷過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因為原主身份設定的緣故,他對于醫術方面也有所了解,所以此刻一聞,他便知道這碗藥沒有被人動過手腳。

看來果然如劉康所說,他兩是寸步不離地守着。

謝珣垂眸,接過藥碗端到嘴邊,而後一口氣咽下。

藥是極苦還帶有強烈的氣味,劉康守着熬藥的時候都被熏的難受,此刻見到少年天子一口氣咽下,卻連眉頭都不帶動一下,頓時露出了又崇敬又心疼的神色。

“陛下一口氣就喝完了,真厲害。”劉康接過碗,誇張地驚嘆道。

“小的之前試溫的時候嘗了一下,差點苦的舌頭都沒知覺了。”

這話十分地耳熟,原主小時候的記憶裏,每次喝藥前後,劉康都會來上這麽一段。

謝珣抽了抽嘴角,将注意力從記憶中抽出,将碗還給劉康,“朕已經不是小孩子,你不用再這樣哄了。”

劉康笑眯眯地輕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小的說慣了,一時間都忘了陛下已經長大了。”

謝珣揮了揮手令他們退下,被這出刺殺折騰到大半夜,他覺得自己疲憊地不行。

雖然在決定将世家安置在朝堂上的人一網打盡時就已經預料到世家會反撲,但是也沒有料到世家的行動會如此之快,僅僅一個下午,刺殺的人就來了三四批。

謝珣眸光冷淡,這個宮裏漏洞多的跟篩子一樣,至于禁衛軍,也不是可以指望的上的,世家勢力滲入宮廷多年,禁衛軍明面上看着沒什麽問題,實際上防禦力根本不行。

只要他一出事,消息立馬就能傳到世家貴族們的耳裏。

如今可以倚靠的便是黑鷹衛以及駐守邊疆的那五十萬大軍。

只是大軍一時回不來,而各大世家都有豢養私兵,這幾場刺殺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鬧,若是世家們真不顧一切反撲他,只怕那兩千黑鷹衛也不能護他無恙。

想是這麽想,謝珣的臉上卻全然未見懼意,想要拔出這些盤踞已久根深蒂固的世家,這一場硬戰遲早要經歷的。

說到底,還是這幅身體受限,若是一個健康的身體,即使沒有上一世修行的修為,光靠本身的戰鬥技巧,這些刺客也近不了身。

只可惜,這具身體虛弱到用全力踹刺客一腳,都得修養上幾個月。

翌日,晨光熹微。

謝珣照舊上早朝,因為昨日他“大發雷霆”時廢了許多大臣的緣故,或許是怕他再來一次血濺乾坤殿,早朝上的反對聲消停了不少。

即便他提出試行科舉之法,底下的反對聲也僅有寥寥三人。

這三人立場倒是中立,他們反對的原因倒也不是因為科舉之法損害了世家貴族的利益,而是真正怕于江山不穩。

從古至今,變法改革的路上就從不是平坦一帆風順的,大多數變法或是大方向的改革都會帶來屍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景象,更嚴重一些的,連國家都亡敗了。

而如今的少年天子,在改了北燕律法之後,還想要動世家們掌控上百年的權利,挑動世家與平民對立競争,這無疑是極為冒險的事情。

世家們是狼心,可誰又能保證,扶持起來的民間新貴不會成為下一個世家?

故而那三人低聲交流了一下,派出其中一人為代表走上前,作揖道:“請陛下再作考慮,不論是修建國學院一事還是科舉之法的推行,都不能急于一時。”

“至于昨日裏陛下要求征集勞力一事,如今朝廷賦稅重,已經有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再将其家中強壯勞力征走,田地無人耕種,到時候那些百姓們交不上賦稅,又吃不上飯,只怕會被逼上絕路。”

“百姓是社稷穩定之本,即便臣這一番話會觸怒陛下,臣三人還是得勸上一句,陛下三思。”

聲音一落,三人俱伏于地。

“既然如此,陛下不妨考慮一下以工抵稅?”門外忽然傳來一道青年的嗓音,而後一身青色衣袍的王沐之走了進來。

“王沐之,見過陛下。”

有大臣皺了皺眉,質問道:“現在是早朝,王六郎君怎麽闖進來了?陛下雖與你們王家親近,可也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我大兄返程途中遇險失蹤,生死不明,經過我父親與王家族老們商議,由我暫代王家家主的位置,我既然接任了我大兄的位置,出現在這裏有何放肆?”王沐之面色冷靜地開口反駁,只是眼中閃過一抹痛色。

那一百死士已經連夜趕赴去他大兄失蹤的地方尋找,至今還沒有傳回任何消息,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原先質問的那名大臣瞬間不說話了,這便是世家內部的官位禪讓,每一個大的世家家主在朝中都有一個權利不小的位置,若是其家主位換人,朝中這個位置也會跟着換人。

跪在地上的那三人卻是皺着眉頭盯着王沐之許久,好一會兒,其中一人開口,“但不知王六郎……不,王家主你先前所說的以工抵稅是什麽意思?”

王沐之對着謝珣再一作揖,“說起來,這個法子也是在下先前同陛下商議的,以工抵稅的意思便是針對于那些被征集勞力的百姓家,每一個人勞動時都安排人記錄下勞作時間,再設定一個固定的總勞動時間可以按比例抵消多少賦稅,這樣既達到了征集勞力的目的,又可減少百姓們的怨言,反而為了抵消賦稅,有些困難的家庭還會自願報名。”

“這個法子……”三名大臣怔了怔,若有所思。“也不是不可行。”

王沐之成竹在胸,這法子倒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他上輩子經歷過的,是新君提出來的,按照這個法子,同樣是征集勞力,與罵暴戾無道的少年天子不同,新君卻被百姓們稱為仁慈之君。

他見那三人沉默不言,瞥了瞥殿下其餘的大臣,昂着頭故意露出一副驕傲的模樣,“再者,陛下修建國學院也是開民智培養賢才的好事,在下倒覺得此計無任何不妥,若是施行得好,反而造化千秋福澤萬民之舉。”

那三名大臣互相對視一眼,而後對着謝珣叩首道:“原來陛下心中早有謀算,但是下臣擔心多餘了。”

三人說着,又不免想起昨日之事,目光落于殿前一處,那裏的血跡雖然已經被清除幹淨了,三人眼裏不免還是升起一點俱意。

那名同僚死的冤啊,陛下既然心中早有謀劃,那麽昨日之事,必然是故意引出亂子,趁着政策還未施行的時候,将亂子掐死在苗頭之中。

所謂釣魚執法,三名大臣看了看王沐之,再度嘆氣。

這王六郎君,素來傳他如明月清風一般品性高潔,沒想到內裏也是個狠的。

想來也是,王老太爺那樣的人物,又怎麽能養出一個純善之人。

然而,被揣測心黑的王沐之心中卻不如表面上的平靜。

說什麽與陛下商議,他這幾日連人都沒見過,等下該怎麽解釋呢?

王六郎君內心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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