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座敷童子

姹紫嫣紅的府邸花園,明媚的陽光像盛滿金子的河溪,從搖曳的春風中蜿蜒流過。

被金色塗抹了滿張臉的小女孩蹑手蹑腳地靠近一個頭頂蘑菇發型的男孩子,突然撲上去喊一聲:“抓到你了,良田!”

“哇!阿亞醬好厲害!每次都被抓到!”良田抱着腦袋縮着肩膀,裝着害怕和意外,眼睛裏卻滿是開心的笑。

“那當然了!”彩子放開良田,趾高氣昂地擡着頭得意。

“阿亞醬,”良田猶豫了一下,勇氣戰勝了眉眼中的腼腆,他伸出手,“你贏了,這個送給你。”

“啊啦,”彩子驚喜地接過禮物:“謝謝你良田,你真有心啊。這是什麽?”那是一枚小小的銀色耳釘,阿拉伯數字7的造型,彩子拈起那枚耳釘對着陽光眯起眼睛,“良田,我可不戴耳釘啊。”

良田沒有說話,他轉過身沉默着,彩子不解地看着他:“怎麽了?”

“……”良田的聲音低低的:“阿亞醬,很快就要長大了吧?”

“八嘎,”彩子用一把小小的紙扇子拍在良田的蘑菇發型上,并沒有太用力,“每個小孩子都會長大的啊。”

良田摸了摸腦袋,笑容愁苦:“那時候阿亞醬就會出嫁,離開這裏了……就會看不到你了……”

“……”年紀尚小的彩子不理解太多複雜的情緒,她只是看着良田憂郁的眼睛,被一種沉重的感覺捂住了心髒,似乎連呼吸都是一種困難的事。彩子搖搖頭,再次用紙扇打良田的頭:“笨蛋!”

“阿、阿亞醬……”良田皺着鼻子,愁眉苦臉地看着這個永遠熱力四射的女孩。

“說什麽蠢話!”彩子雙手插腰,與身材不符的豪氣從她身後沖出,“長大了又怎樣,嫁給你不就好了。”

“诶?”良田又驚又喜,五官線條全部飛揚起來,“阿亞醬是說真的嗎?”

“當然了,你這個笨蛋沒有了我,一個人根本沒辦法活嘛!”彩子不屑地看看良田,對他的不争氣嗤之以鼻。

“阿亞醬……”良田感動得聲音都哽咽了,眼睛變成兩道波浪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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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子可不吃這一套,她揮舞扇子,語音幹練,全身上下都閃閃發光:“打起精神來,良田!”

“是,阿亞醬!”良田立正身姿,大聲應附。

兩個孩子繼續笑鬧着在花園裏玩耍,金色的陽光被定格在一張老照片裏,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褪變成泛黃的記憶。

“呃,是從近期開始的?”

“是呢,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家道就衰敗起來。”美豔的女主人低迷地嘆了口氣,“按理說也沒有做什麽特殊的事,但是總有這樣那樣的巧合攪了生意,連花園裏的花花草草也不知為何都種不活了。家裏人就迷信說是得罪了財神……啊!”彩子意識到說錯了話,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說迷信……”

仙道微笑着搖搖手指:“沒關系,彩子小姐,其實這種事我也覺得挺不科學的,雖然我是靠這個混飯吃,不過我理解其他人的想法,您不要介意,請繼續。”

彩子看仙道态度随和,便也放下心:“嗯,總之,就是說,也許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所以想請仙道桑來替我們看看,有沒有挽回的辦法。”

“這樣的話,您請稍等。”仙道轉頭低聲問彥一,“有沒有符合這種描述的妖魔?”

“诶诶……”彥一在筆記本裏查看了半天,擡起滿是問號的眼睛,“沒有財神啊……”

“好吧,把眼鏡給我。”仙道伸手。

“給。”

仙道戴上一副特殊的眼鏡,看起來有點滑稽:“彩子小姐不介意的話,可以容我在府邸中四處看看麽?”

“沒關系,您請随意。”彩子客氣地讓開身體。

*福田吉兆的友情小貼士:好像看3D電影一樣,利用光譜的特殊原理特別制作的眼鏡,可以輕松檢索出隐形的妖魔。

我很厲害吧?不誇獎我幾句麽?*

看仙道扶着可笑的眼鏡四處亂晃,彩子終于還是忍不住疑惑問道:“仙道桑,作為一個陰陽師,您怎麽都沒有法器呢?您是不是應該穿着類似于安倍晴明法師那樣的服裝?”

“……”仙道頓了一下,轉過身,他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語氣耐心又溫柔,“彩子小姐,首先,我是驅魔人。其次,妖魔與時俱進,驅魔人也要與時俱進。您不覺得穿着那樣的衣服行動起來很不方便,根本不利于作法麽?”

“說的也是呢……”彩子恍然大悟。

“真是輕車熟路的說法……”彥一低聲自念。

仙道摘下眼鏡:“很可惜啊,什麽都沒有看到呢。看來今天不是很順利,我回家再研究一下,有進展會随時和您聯系。至于費用……”

“這個仙道桑不用擔心,一定會如數支付。”彩子誠懇地保證。

“好的,謝謝您。”

彥一抱着外賣走進客廳,招呼坐在沙發裏翻看日本鬼怪大全的仙道:“仙道桑,外賣叫好了,你不吃麽?”

“彥一,”仙道沒有擡頭,只是盯着某一紙書頁看,“你知道日本有種叫座敷童子的妖怪麽?”

“诶?是有啊,”彥一咬着筷子思索,忽然眼前一亮,“難不成,仙道桑覺得彩子小姐家衰敗的原因是這樣?”

“嗯,既然沒有財神,那麽家裏突然衰敗只能用這個來解釋了,看起來還算比較接近。而且我今天在彩子小姐的府邸裏什麽都沒有看到……”仙道合上書,走到桌邊,“餓死了……”

“既然什麽都沒有看到……”彥一順着仙道的話往下想。

“這才能說明問題,不是麽?”仙道意有所指。

“原來如此!”彥一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他擡起頭,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仙道,“不愧是仙道桑!昂比例伐布魯呀!”最後一句是英語,只是彥一的發音比較奇怪。

仙道用手指塞耳:“真希望能像鋼鐵俠一樣聲控靜音啊……”

“仙道桑,我們為什麽不養一只貓呢?”彥一好奇地問。

“彥一,貓沒有醫保,你知道養一只貓有多費錢麽?”仙道并非不愛寵物,他只是要先保證自己的生活質量。

“可是,貓是通往異界的靈媒啊。”彥一有些激動,大耳朵都發紅了。

“沒有那種事的,彥一。”仙道簡單地辟謠。

“我以前合作的陰陽師們都這麽說啊。”

仙道痛苦地咽下一口食物:“我是驅魔人啊,驅魔人……”

彥一毫不理會仙道的苦口婆心,一味堅持己見,拿出道聽途說為自己的觀點作證:“而且他們都說養了貓就不會再鬼壓床了。”

“那是因為已經被貓壓了,鬼來了也沒有地方。”仙道指出一個顯而易見的常識。

“原來如此!”彥一多年來的疑惑被解決,恨不得跳起來拿大喇叭公告全世界,“不愧是仙道桑呀!”

仙道歪過上半身,再次用手指塞耳:“……唉……”

熱氣騰騰的客廳對話裏突然插入了悅耳的門鈴聲。

彥一和仙道一起回頭,彥一招待客人的熱情更高漲些:“來了來了!”

然而彥一打開門後,門外卻沒有人。

“奇怪呢,沒有人?怎麽回事?”正和仙道讨論着靈異話題的彥一突然渾身一激靈,“難道是……鬼敲門?!哇啊!”

彥一被自己的誇張想象吓得跑回來,猛地跳進仙道懷裏緊緊抱住他發抖。

仙道哭笑不得,他安撫地拍拍彥一的背,把懷裏的小個子助手放下來,拿過桌旁的眼鏡戴上。

仙道站起身,以離地大約180公分的視角環視房間,卻什麽都沒有看見。他不經意低下頭時才發現一個小個子的身影,仙道釋然:“哦,請問您是……?”

“宮城良田。”對方鎮定自若。

“您好。”仙道客氣地招呼,“我是仙道彰。”

對方似乎并不是很情願到這裏來,吐字時說一個吃一個:“阿亞醬的事……”

“哦,嗯……”仙道沒料到解決之道會來得這麽快,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接話。

“诶?仙道桑,你在和誰說話呀?”彥一只聽到一個聲音,卻看不見人形,他更害怕了。出于危機中自我保護的本能,彥一緊張地拉着仙道的衣角,縮着脖子四處看,“怎麽我只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吶!好可怕啊!昂比例伐布魯呀!”

宮城皺眉,對着彥一努嘴:“這小子吵死了!”

“啊,哈哈,他是我可愛的助手,相田彥一。”仙道把彥一拉到身前,扶着他的肩膀對宮城做解釋。彥一全身發抖。

“彥一,沒事了,”仙道拍拍彥一的肩膀,“你去隔壁休息吧,這裏有我就好。”

彥一雖然顫抖不止,但還是鼓起勇氣,充滿正義感和責任心:“不行,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強烈地感覺到房間裏有妖魔的存在,我怎麽能把仙道桑你一個人扔在這裏!”

“真的沒事喲,彥一,”仙道感謝地把彥一推進隔壁房間,順手把他沒吃完的外賣也一起塞過去,“好好休息。”

彥一不情不願地抱着一個靠枕坐在隔壁吃東西。仙道簡單清理了一下幾案,和宮城一起坐下。

“所以,彩子小姐家的座敷童子,就是你?”仙道開門見山。

“是的。”宮城誠實坦白。

“那麽,為什麽離開彩子小姐家呢?”仙道問。

“……”宮城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她不記得我了。”

“嗯,”仙道點了點頭,“是有點傷感呢。”

宮城雙手抱胸,似乎覺得冷:“我想過辦法,讓她重新注意到我,但是不行,怎樣都不行,座敷童子就是這樣,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見的。”

仙道放緩語音:“說起來,你對彩子小姐家也沒有什麽應盡的責任,離開也算不上錯。”

“不,我只是……”宮城欲言又止。

“是喜歡彩子小姐麽?”

仙道關心和緩的語氣讓宮城心底冰封很久的湖面裂了開來,奔湧出來的回憶狂潮幾乎把宮城吞沒:“是的,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她了。我只是偶然路過那家府宅,正猶豫着要不要留下來,突然看見了阿亞醬,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笑得那麽好看,好像會發光一樣,讓人睜不開眼睛……當時就決定要留在那裏了。阿亞醬那時候還能看見我,我們非常快樂,雖然我知道我們快樂的時光不會很久,但我還是傻傻地一廂情願着,直到終于有一天,她看不見我了。”

仙道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你想讓彩子小姐看見你,那很簡單,我把這副眼鏡送給彩子小姐就是了。”

宮城沒有立刻表态,他轉開臉,看向窗外無盡的夜色,好一會兒才開口,給出的卻是否定意見:“即便她能看見我,又能怎樣呢?人妖殊途,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這樣反而會讓她更難過吧?而且她說不定已經不記得我了……”

“是這樣的。”仙道遺憾地低下頭,“這件事我無法幫你。”

“不是你的錯。”宮城冷靜地說。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仙道和宮城都知道這件事的解決辦法,只是有時候,答案越簡單,操作難度越大。

宮城看着自己掌中錯綜複雜的紋路:“我嘗試忘記她,但是我做不到……”

“既然已經離開了彩子小姐家,就不要再回去了吧。”仙道勸道。

“可是她家已經衰敗了。”

“你要回去麽?傷腦筋啊,”仙道知道這話很傷人,但只有全說出來才能驗證宮城的決心,“難道你就這樣一直守着她,盡管她看不見你,也在所不惜?”

宮城認真地一字一字聽完了仙道的話,他從沉沉的夜色裏收回眼神,轉過頭堅定地看着仙道,似乎在對彩子發誓:“是的,只要能看到她,就足夠了。”

仙道沒有再說話。

宮城和仙道沉默地坐在幾案兩邊,房間裏很安靜,似乎都能聽見隔壁房間彥一的咀嚼聲。

“我會回去,但是請答應我,”宮城一向驕傲的面容裏流露一點期求,“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阿亞醬。”

“……”仙道當然不會做傻事,他也知道此時任何勸告宮城都不會聽,但要他立刻答應下如此殘酷的請求,仙道也有點遲疑。

再次響起的門鈴聲打斷了兩人的沉默。

“不好意思,請稍等。”仙道對宮城點頭,起身去開門。

“怎麽又有人來?”彥一從隔壁房間的門後探出半個腦袋,如臨大敵,“哦不,搞不好不是個人吶……”

仙道看着門後的大美女吃了一驚:“彩子小姐?”

房內的宮城也吃了一驚,他下意識地想要躲起來,又突然苦笑着想起彩子看不見自己。

“……”彩子沒有立刻回話,她看起來像是比仙道更吃驚。仙道從彩子的眼睛裏看到自己戴着眼鏡的滑稽形象,急忙把眼鏡摘下來。

“抱歉,這麽晚了還來打擾。”彩子不好意思地道歉。

“哦呀,沒關系,請進。”仙道把彩子讓進門。

“原來是彩子小姐啊!”彥一放下心,從房間裏跳了出來,“彩子小姐晚上好。”

“你好,相田君。”彩子笑着回禮。

“彩子小姐喝什麽飲料?我去給你拿!”彥一熱心得兩眼放光。

“水就可以了,不用特別麻煩。”

彥一經過仙道身邊時,低笑着用手肘兌了兌他:“仙道桑,美女姐姐這麽晚來找你,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哎呀,我是不是變成電燈泡啦?”

仙道無法可想地望天,把聲音壓到最低:“彥一快住口,這話要是被宮城君聽見了,我就死無全屍了。”

彩子在仙道對面坐下,仙道雖然沒有戴眼鏡,但他知道宮城一定在旁邊看着。

“彩子小姐,請。”彥一遞上水杯後,識趣地回了自己房間。

“彩子小姐,抱歉,我這裏很亂。”仙道象征性地挪開一旁的日本鬼怪大全。

“是我太冒昧了,”彩子不介意地搖頭,“突然就過來,也沒有事先知會一聲……仙道桑,調查有進展麽?”

仙道為難地眯起眼睛:“怎麽說呢……”

“本來我也對這件事毫無頭緒,提供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不過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彩子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案上。那是一枚小小的銀色耳釘,造型是阿拉伯數字7。

“這個?”仙道和宮城皆一震。

“我無意中找到的,似乎是小時候收到的禮物。”彩子解釋了一句。

吓了我一跳……仙道暗自想:怎麽會這麽巧,我高中時在校籃球隊的背號就是7啊……

彩子又拿出一張照片,指着其中一部分:“仙道桑您再看這個,有沒有覺得這裏很奇怪?”

仙道接過照片仔細看了會兒:“看起來好像應該有一個人的樣子,但是照片上卻無故空白了?”

“是的呢,”彩子收回照片,邊回憶邊說,“其實在我小的時候,我記得後花園裏有一個男孩子,經常和我一起玩耍,當時非常快樂,似乎還對他說過長大後會嫁給他之類的蠢話。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就見不到這個男孩子了。問過家裏的大人,都說是小孩子的記憶,不可信,說胡話什麽的,我也沒當一回事。現在突然想了起來,就想告訴仙道桑,不知道對您的調查有沒有幫助?”

“唔……”仙道看不見宮城,但是他能感到宮城灼熱的目光,“我會照着您說的方向去努力的。”

彩子低下頭,聲音因為歉疚而變得柔軟:“如果是這樣,這件事是我不好呢,因為對方不見了,就也不聞不問,任其那樣消失,對方一定很生氣吧。小孩子長大後都會變得這麽殘忍麽?”

“……”仙道以手掩嘴,沉默不語。

“我不想傷害他,一想到他或許這些年都非常傷心,就覺得很難過。但是有時候又想,或許只是我自己的幻想,根本沒有這麽個人,是我庸人自擾吧。畢竟我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彩子淡淡地笑起來,笑容裏滿是苦澀和自嘲。

知道真相卻無法揭露的憋悶讓仙道很苦悶,他拼命不讓自己去注意一旁的宮城,他看不見宮城,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但是宮城的心情仙道卻完全能夠體會:“……彩子小姐……”

“嗯?”彩子擡頭。

“就算是記錯了也罷,說胡話也罷,”一向如風般潇灑的仙道少見地鄭重嚴肅起來,他認真地看着彩子的眼睛:“只要你自己心裏相信,那個人會一直守護在你身邊的。”

“……”彩子詫異地看着仙道凝重的面容,她愣怔了一會兒,似有所悟地對自己點了點頭:“是這樣,”彩子把耳釘托回掌上,看着那小小的銀色7,“我明白了。”

宮城伸出手,讓手指從那枚耳釘和彩子的掌上輕輕地滑了過去。

明媚的陽光回到了後花園裏,所有的花草都像獲得新生一樣舒展身姿,迎風起舞。

“彩子小姐家又重新振興起來了呀,真好呢。”仙道陶醉地看着這座美麗的宅院。

“是啊,”彩子對仙道鞠躬,“要謝謝仙道桑。”

“不不,”仙道擺擺手,“這事還是靠彩子小姐自己的努力。”

“诶?”彩子不解地擡頭。

“啊,沒什麽,沒什麽,呵呵。”差點穿幫的仙道急忙堆上職業化的微笑,把這個問題岔了開去。

彩子沒有深究。她向前走了幾步,踏進草葉叢生的花園,任陽光灑滿全身。彩子站在鮮花中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記憶中的深處。

“我知道你一直在那裏,”彩子捏緊手中的銀色耳釘,低聲微笑,“謝謝你。”

彩子身後看不見的空間裏,宮城良田淚流滿面,笑得陽光燦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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