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共踏槐花記昔年

甫行至朱雀大街,周玦便命人停車,示意秦佩随他步行回府。

“你與冕兒在洛京之事,我已聽人說了,做的不錯。”

秦佩以為他總要寒暄幾句,不料卻如此單刀直入,一時便不知如何接話。

周玦步履極緩,卻亦極穩,秦佩不知需手握多少權柄,身經多少風雨方可有如此從容氣度。

“範铠堯,我是記得他的,論起來資歷不要提秦泱,怕是比我都要老些,更別說顧秉了,”提及往事,周玦多少有些慨嘆,“你道陛下為何遲遲不願擢拔,可又不得不重用他麽?”

秦佩斟酌道:“此人原為史蘇遺黨,陛下難免忌憚;但範铠堯雖是個陰險狡詐的奸徒,卻多少算是個能吏,興許……”

他自知前後矛盾,再說不下去。

周玦嘆息着搖搖頭,卻不見失望之色,“冕兒說你不通人情,我看倒也不假。不過,這些事情,上位者不得不知,為人臣子,知道太多反而禍害。”

秦佩對官場中這些腌臜世故不甚關心,見他不提也樂得清閑。

魏國公府外遍植槐木,正值花期,如雪團一般的槐花搖曳垂墜,落花在地上鋪了淺淺一層,漫步而過,仿佛連衣擺都沾染香氣,馥郁沁人。

“春水碧波搖落處,浮香一路到天涯。”秦佩低吟道。

周玦笑意盈盈地看他:“到底是狀元,不管看上去再怎麽木讷,也該是個風流才子。”

秦佩赧然道:“下官賣弄了。”

周玦擺手:“你我有父子名分,不用如此客套。說起來,你入京也有些日子了,可曾去拜祭過你父親?”

秦佩蹙眉:“我到長安第二日便有此意,可據聞他要陪葬皇陵,閑人勿入,因此一直未能成行。”

“明陵麽?”

秦佩立時會意,照臨四方曰明,天子諱昭旻,正合其意,貼切無比。

周玦爽朗一笑:“也罷,到了地底下,德澤一朝的老東西們正好再湊一桌酒席。”

秦佩頓下腳步,很是壓抑:“您為何不回……”

歸葬何處這種話茬太過晦氣,但周玦卻毫不在意:“我雖生于江南,但畢生功業皆在東宮朝野,親朋至交亦都将陪葬明陵。我又何必為了歸于鄉梓,而在底下寂寞千年呢?”

“還有哪些……”秦佩欲言又止。

周玦勾起嘴角:“黃雍和赫連杵都已經下去啦,臨淄王、嘉武侯這些皇親國戚,重臣如顧秉趙子熙蘇景明,還有幾個陛下江湖市井裏的朋友,當然這些人多半是秘而不宣的。”

“世伯果然豁達。”秦佩衷心道,“不過殿下倒是允諾過我,會破例讓我進去祭掃。”

“冕兒那孩子,你竟不怵他。”周玦若有所思。

秦佩嘆息:“機緣巧合,一言難盡。”

“既然如此,”周玦不知看到了何物,臉上露出極為莫測的笑意,“亦君亦臣,亦兄亦友,若能長久,倒也是件幸事。”

秦佩目不斜視:“雖有些大不敬,但即使殿下此人,心機深沉、行事詭谲、不拘禮法……”

“哦,孤倒不知自己竟如此讨人嫌。”軒轅冕一身便服,随意靠着一株老槐樹,身邊站着忍笑的軒轅晉。

秦佩不以為意:“我曾與他結拜,又有君臣之份,自不會輕言背棄。”

周玦調侃道:“得此忠直良臣,殿下之幸,我朝之幸!”

軒轅冕作勢應了聲:“感激涕零。”

“以環兄,”軒轅晉懶得寒暄,徑直道,“殿下讓我兼領雍州牧,雖只是挂個名,但我亦想協同京兆尹監理京畿,為皇兄排憂解難。”

“那與我何幹?”秦佩越聽越糊塗。

軒轅晉興高采烈:“銀糧財政諸事,瑣碎無趣得很,就讓那些個長史司馬去管罷。我倒是覺得刑獄訟案一類,挺合我的口味。皇兄說了,京畿的大小案件,小案由司法參軍等查處,大案可都要直接經由你手。”

秦佩瞥向軒轅冕,後者與周玦談性正濃,根本無暇解圍。

“政事本屬私密……”秦佩甚感無力。

軒轅晉猛地拍他肩膀:“我就知道以環兄是爽快人,以後本王自當傾力相助!”

幾人從角門向府內走去,周玦準備在煙波樓設宴。

軒轅晉拉着秦佩談天說地,秦佩滿面菜色地應着,痛苦不堪。

軒轅冕含笑看着二人拉拉扯扯,周玦留意着他的神色,低聲道:“方才四皇子自稱‘本王’,看來幾位皇子的封號,陛下已經拟定了?”

軒轅冕回過神來:“嗯,洛京之事,父皇頗為震怒,斥責皇兄辦事不力,因此皇兄封爵嗣王,但封號仍為洛;三皇弟亦是嗣王,封號為同;四皇弟是親王,封號為雍。”

德澤年間因數代分封引發諸王之禍,為免藩王尾大不掉,故而諸位皇子都被封于京畿各地,遙領各郡卻并不出閣。

周玦幽幽嘆了口氣:“幸好。”

皇長子軒轅顯乃周貴妃所出,是周玦的遠方外甥,軒轅昭旻對外戚專權最是忌諱,不提王蘇兩家,甚至連太子軒轅冕的母家史閣老一族都被連根拔除,絲毫未留情面。周玦行事,從來深謀遠猷,皇長子沉迷修道,多半也是出自他的授意,只不過到了後來,弄假成真,整日沉湎于此,卻是周玦不曾料到的了。

“對了,”軒轅冕随手接住一朵下落槐花,“先前在洛京,孤陪秦佩一道去秦尚書府上,卻發現門庭破落,只剩一座廢宅。”

“哦?”周玦若無其事道。

軒轅冕輕嗅手中槐花:“生者如火如荼,死者如塵如土,可我總覺得縱人死如燈滅,若有情意,也不該讓生後事寡淡至此。”

周玦勾起嘴角:“涅槃妙心,實相無相。我将秦佩送至衡陽,又仍由秦府荒蕪,你道我薄情寡義麽?”

“孤不敢有此意。”

周玦幽幽嘆息:“冕兒,你需知道,在這世上,我未必待秦佩最好,但我一定是對他寄望最深,最盼着他平安順遂的。”

“這樣,你先述職,”軒轅晉杏眼都笑眯了起來,“三皇兄正好答應我,一塊到王叔那兒走一圈。待我回來,就去京兆府巡查刑事,你以為如何?”

不如何……秦佩只好在心中腹诽,嘴上仍道:“四皇子一路珍重,游賞盡興。”

他意興闌珊地回頭,只見後面兩人仍施施而行,周玦綿言細語,軒轅冕則神色悠然。

似有感應,軒轅冕兀然擡頭,迎上他的視線,而後拈花而笑,轉盼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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