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92年10月雲影

我不敢離開村子,只能嘗試着向村子裏的人比劃,希望能靠幫忙做工換點吃的東西。

我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也不會講他們的話,但村子裏有的人很友善,即便村子裏其實沒什麽要別人做的活,他們也會讓我做一點事,随後讓我吃一頓飽飯,能夠不被餓死和凍死。

我什麽都不會做,村子裏好心的女人讓我在村邊撿些形狀和大小合适的石頭在她家屋外壘成一堆,大概以後當建造什麽東西的材料。

我來來回回搬石頭搬得氣喘籲籲,昨天難以下咽的東西咬着牙咕嘟咕嘟往嘴裏灌,眼淚從臉頰裏滴下來,用手蹭都是泥。

不敢離開這村子,我撿了些石頭和樹枝嘗試着把谷倉漏風的縫隙都堵住,給谷倉的角落塞了些比較柔軟的幹草,還撿了些木頭,想嘗試着在谷倉門口點起一個火堆。

夜裏真的很冷,雖然水還沒有結冰,但冷風确實給我頭皮發麻的感覺,我外出的時候看到灌木葉子都在飄落,周圍的草都是枯黃色,如果我沒有估計錯,冬天很快就要來了。

如果我沒有火,很可能會被凍死。

我修葺這個舊谷倉的時候也有村裏人看,幾個身穿破破爛爛衣服的小孩子還湊在旁邊幫我遞東西。

其實從外觀看村裏那些“屋子”除了比眼前的谷倉稍微大一點牆厚實點,其餘方面沒什麽本質的區別。

他們的屋子沒有窗戶,多數門也制作得非常粗糙,用粗麻繩将門綁在一側,縫隙大得能鑽進去老鼠。

村子裏住的人一共大概十來戶,能感覺出來這地方平常比較安寧。

白發蒼蒼臉皺巴巴的老太太白天會坐在門外的木椅子上曬太陽,小孩子們跟着狗在村子裏跑來跑去,少數幾戶農夫會在村外幾塊田地裏勞作,但工作并不多,大概一兩個小時就做完事,然後扛着工具有說有笑回家。

村邊還有一座小小的伐木場,我看到大清早就有年輕人跟中年人一起扛着斧頭唱着歌往村邊的伐木場走,傍晚的時候他們會背回來一些木柴送到需要的人家,看樣子應該要收錢。

我很羨慕那些人,他們看起來很有勁,而且結隊扛着黑乎乎的斧頭,就算遇上野獸也不用害怕吧?

可我才十二歲,而且本來就比別人瘦小,連搬石頭都費勁,更別說去當伐木工了。

我就這麽厚臉皮在村子裏幫小忙混口飯吃,有空閑就去用樹枝、幹草和石頭去修葺自己栖身的谷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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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來天,我還真把谷倉的牆壁給壘厚了一圈,現在谷倉的牆壁已經不透風了,我還幫伐木工們背木柴要到了幾根結實的粗樹枝,把谷倉頂部朽爛的木頭跟茅草替換掉大半。

修葺谷倉的同時我也沒忘記報答收留我的一家人,他家門口原本只用幾塊零散的石頭墊了個簡陋的臺子,我用自己從村外撿回來的石塊把那個凹凸不平的臺子擴成了一長條,按照形狀大致拼接成一整個平面,又把縫隙處塞滿小石塊和泥土,用比較大的石頭夯過一遍就變得平平整整。

他家的兩個小孩子大的大概八九歲,小的看起來不到五歲,對門口多出來的小小平地非常喜歡,還叫村子裏其他小孩來他家玩。

這樣鋪一層石頭并不牢靠,在我想象中走的多了再淋雨以後就會改換位置再次變得凹凸不平,所以在我的設想裏接下來的時間我還會在這片石頭地的基礎上再鋪一層,讓門前變成一個比周圍高出一截的方形臺子,作為報答他們收留我的禮物。

中年男人和他妻子很高興我做的這片石頭地,盡管村子裏幾乎沒有人家擁有“院子”這種東西,但他們還是喜歡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從門裏搬簡陋的木椅出來曬曬太陽,跟鄰裏聊聊天。

這些天我都在磕磕絆絆試着學習他們所使用的語言,有小孩子們不厭其煩的提醒我,我還真學會了不少詞語。

比如我知道了“狗”的叫法,知道了怎麽跟人打招呼,知道我吃的那種土豆似的植物的名字,知道“石頭”、“樹枝”、“草”和“水”的說法。

現在谷倉前有了我自己用石頭堆砌的小篝火,如果我足夠好運換到了那種塊莖食物作為報酬,我會自己把它烤熟來吃。

二十來天,我已經習慣自己看到長兩對翅膀的鳥,收留我的這家人也開始熟悉我,接受我的存在,甚至在我希望借用他們的金屬鍋的時候也沒拒絕我,那是很簡陋的鍋,鏽蝕得很嚴重,污漬和炭灰厚厚裹了一層,幾乎看不出它本身的質地,我猜想可能是銅或者鐵。

借用木桶在村邊的河流裏取到水,燒開,這麽多天裏我第一次敢放心喝水。

要知道,就算是前些天,除非已經渴得受不了,否則我都不會去小溪裏捧水喝,而是盡量去靠幫忙做事換一碗粥或者湯來喝,畢竟在我看來無論粥或者湯都是燒開過的水,有寄生蟲的概率稍微低一些,比直接喝生水要安全。

說到寄生蟲,就不得不說我身上的虱子跟臭蟲,真難想象在冬天這些東西也能爬到我身上,我已經很注意去晾曬那張舊毯子和自己身上的衣物了,甚至還在冰冷的河水裏洗過衣服跟襪子,但入睡時候身上難忍的發癢還是讓我無比痛苦。

我蓬亂的頭發就更別提了,像村裏的狗身上一樣,也是虱子的快樂窩。

在村子裏一個整個月,三十天,我終于在夜裏如願以償地看到了那扇突兀出現在谷倉外的石門。

其實這麽多天來我每晚都在期待着它的出現,我甚至在心裏隐隐有種信心,堅信它不會真的把我抛棄到這個遠離文明的苦寒之地,以至于我真的看到它的時候竟然出奇的淡定。

我沒有激動地上蹿下跳,沒有哭泣或者喊叫,而是像早有準備一樣淡定地從谷倉裏鑽出來。

站起身拍拍衣服,環視周圍昏暗的世界,跨過門,出現在夢到過許許多多次的家裏,只不過此刻它還是籠罩在灰白色之中。

石門關閉消失,灰白色褪去,我就這麽站在自己家裏,一切都仿佛一場夢,但披着破爛的粗麻布毯子,伸出手,滿手是搬石頭的繭子和疤痕,看向鏡子,熟悉的面孔,蓬亂得一團糟的頭發,之前的一切都不是夢。

真确定自己回到家,我才卸了一口氣,有點想喜極而泣,但這些天的經歷似乎讓我堅強了一些,我小心翼翼脫掉身上的衣服,試圖清潔自己。

在那個村子生活了這麽多天,我自己已經臭烘烘沒法見人了。

我家裏沒有浴室,我從暖水瓶裏倒水進盆裏擦洗的時候非常滿足,我堅持下來了,活着回來,而且看起來還不賴。

我手上的繭子和水泡不太嚴重,我腳上有的疤痕已經愈合,不過也有的傷口已經有發炎感染的症狀,這些傷口必須要好好處理,還有我已經蓋住眉毛的蓬亂頭發,也必須處理。

其實我也想叫醒爸爸媽媽,讓他們看大難不死的我,見證我的勇敢還有頑強,但他們恐怕很難相信這一切吧?

哪怕我一身的傷疤還有手上的繭子做不了假,哪怕我腦袋上蓬亂的頭發做不了假,他們估計也還是不相信……

我就這樣小心翼翼擦洗了身體,從家裏的小鞋盒裏找到酒精和棉棒給自己的傷口消過毒,然後吃了顆消炎藥,從櫃子裏找出我爸往常每月給我理發的推子,蹲在家門外的寒風裏摸黑給自己推了個狗啃似的大光頭。

我沒法留着頭發,我頭上全是臭蟲,我不想把它們帶回家。

脫下來的衣服跟毯子也被我妥善地塞在塑料袋裏,我在廚房的竈臺裏生起火,大鋁鍋倒進半鍋水,沸騰以後那些衣服被分批煮了進去。

門窗都是打開的,否則味道真的能讓人吐出來,不過該死的寄生蟲應該清理到差不多,我才終于松一口氣。

我爸媽他們白天工作非常辛苦,連午休沒有,所以晚上睡得很沉,這樣也好,免去了我解釋跟掩飾的麻煩。

我其實已經很累了,不過煮過的衣物和毯子我還是又在盆裏洗了一遍,我把它們都晾在寒風裏的晾衣繩上,看它們一條條凍得硬邦邦才滿意地進家門稍作收拾,舒舒服服躺回被窩閉上眼睛。

多少天,我甚至已經開始适應漏風舊谷倉的寒冷還有難聞的怪味,現在有幸能回家,能睡在自己暖和的被窩裏,這簡直像夢一樣。

我之所以會去那個世界,還能再一次回來一定都是那顆石頭的關系吧?

我心裏這樣想,但也沒法去驗證,張莎已經走了,我聯系不到她,也就沒法證明我自己的猜想。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很幸福,睜眼看到自己家的屋頂,頭枕着枕頭,這是我前些天做夢都想夢到的。

我爸媽他們已經出門上班了,桌上放着一個冷饅頭,我舔着嘴唇喝開水吃饅頭,一邊伸手摸自己不夠完美的大光頭。

我把推子揣書包,頭上戴了頂破帽子就蹦蹦跳跳去上學,這才是我熟悉的生活,哪怕我把它過得很爛,但它才是我想要的。

“同桌,幫個忙,幫我把我沒弄幹淨的頭發弄掉。”才坐到位置上,我就從書包裏取出推子往同桌手裏塞。

看我摘下帽子,同桌整個人都傻眼了:“王凱你怎麽回事!頭發怎麽變成這樣了?”

“沒什麽,我自己推頭推壞了,你幫我把所有頭發都推掉就行,快點!”我低下頭催促他。

我同桌膽子跟我一樣小,平常說話也跟蚊子似細聲細氣,被我一催也不多想,硬着頭皮捏推子把我徹底推成了光頭,我擡手摸到自己砂紙似的頭皮,感覺還不錯,笑着跟他道謝。

班裏其他同學都跟群雞崽似圍着看,要換以前我早害羞了,但現在我根本不怕他們,轟流浪狗似地趕他們,他們也不介意,樂呵呵坐回自己位置。

要不是我們學校不允許學生上課戴帽子,我肯定不露出光頭引人注目,第一節 語文課老師就吓了一跳,她第一眼都沒認出來我,知道我是王凱,似乎是回憶了下我是哪個,随後才瞪着眼睛問我怎麽回事。

“我自己試着理發,理壞了。”被全班人盯着我還有點不好意思。

“……也不難看……天冷,以後別再這樣了。”語文老師哭笑不得讓我坐下,然後才開始上課。

教我一年多了,她一直對我沒什麽印象,估計這回可算是記住我了。

早晨第二節 課是班主任的數學課,我給叫起來一頓□□,班主任說我光頭像流氓,還說像勞改犯,不光要嚴厲批評,還打算要叫家長,我都快吓傻了,趕緊央求她不要叫家長,伸出手給她看,說我打工賺錢不小心頭發燒壞了,沒辦法才剪了光頭,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搬石頭滿是水泡還有傷疤的手實在太震撼,班主任看得眼睛都瞪大了,問我疼不疼。

滿手的水泡,筆都沒法握,能不疼嗎?

但我跟她說不疼,求她別讓我叫家長,我說我爸媽擺攤修自行車很辛苦,我不想他們難過。

我初中一年多裏她冷嘲熱諷過我很多次,對于我這種成績倒數家裏又沒錢的敗類不屑一顧,但這一次,她破例沒有為難我,允許我上課戴上帽子。

往常在班裏默默無聞的我今天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但沒人注意到我和往常不同,因為他們大概率不記得我以前是什麽樣子。

放學以後我去找我的前女友張莎,她跟家人已經搬走,房子也轉賣給了別人,我去小賣部撥打她留下的電話號碼,那是個空號。

我沒法找她求證我的想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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