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93年10月雲影
我五米見方的參薯地全面收獲用了一整星期,在所有人眼皮底下我根本隐瞞不住參薯的産量,沒有任何人能想到一個外來的流浪漢能鹹魚翻身變成本村的“參薯大戶”,成堆的飽滿參薯讓旁觀者們都眼熱無比,我借機用參薯跟村裏好幾戶人都換了些日用品,尤其是草席跟亞麻布,它們能讓我睡覺的草窩舒服一些。
我只留下了過冬必要的口糧,大部分都以優惠的比例換了出去,算是對慷慨收留我村莊的回饋。
村裏有個死了丈夫的寡婦會用細線織布,她手藝不太行,布質量很差,再加上身為外來戶,丈夫去世以後不受村裏待見,帶兩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難。我大部分的參薯都換給了她,有這些參薯她能夠安心過這個冬天,兩個孩子也能吃飽一點點。
寡婦帶着兩個孩子,大女兒九歲,總是跟在她背後,會幫她做點力所能及的活計,小的六歲,總挂着鼻涕,看到別人吃東西的時候就站在遠處羨慕地吮吸指頭,直到姐姐拽着他的耳朵把他帶走。
參薯都被換出去,但多了些木碗木盆和工具,我的生活比先前方便了很多,只可惜我沒法把參薯帶回對面世界的小賣鋪賣,少了好多收入。
我的參薯地雖然收獲豐富,但也不至于真讓村民們眼紅到哪裏去,村後山谷的參薯最近也已經成熟了,村民們組織起來進山谷熱火朝天挖了整整兩周,背回來一大包又一大包圓嘟嘟的參薯,那些參薯的數量比我地裏的多太多了,它們才是村裏人衣食無憂的根本。
我不算村子裏的人,所以我沒資格去小山谷去刨屬于村子的參薯,跟我一樣只能羨慕地看別人往回扛參薯的還有寡婦一家,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嫁到這個村子,老公死掉之後她就成了“寄住”在村裏的外人,等到她的兩個孩子成為能夠獨當一面、能夠工作的成年人,她們一家就得離開村子。
知道這些東西讓我很難過,我其實挺喜歡這個村子的,我喜歡這裏平靜的生活,喜歡這裏友善的人,但我沒想到這裏只是暫時收留我,等到過幾年我稍微長大了能夠養活自己就得離開村子,除非能夠娶到村裏的女人,然後在村裏安家落戶,但那是我不願意的。
村裏根本不缺參薯吃,我澆水施肥松土捉蟲讓貧瘠土壤裏參薯增産的手藝只讓幾家人起了點興趣,但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們跟我說的時候開始還興致勃勃,但很快就無聊起來,因為我說的太複雜了,起早貪黑去照顧一塊參薯地在村裏人看來是沒法想象的,小山谷裏的參薯從來不用任何人照顧,每到秋季全村動員從來都沒挖完過。
知道了這些,我也就不再擔心村裏人會因為我種田的本事而對我有任何區別對待,因為人家是真的不在乎,我甚至想,當初我其實沒必要把參薯都換給別人,就算留下也不會有人在乎這一點點東西。
要我說,這個村子是真的落後,整個村子竟然沒有一個人識字。
村裏有出過門的孩子跟我說在村外一直沿着河流向下游走的地方有小村,那個小村有雜貨店和鐵匠鋪,那裏的人收了村裏送過去的參薯和木頭之後會給他們黃澄澄的小圓塊,用那種小圓塊在村裏能換到好多東西,那個村裏還有會用黑乎乎木炭在木板上寫字的聰明人,他們能記住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也不怕忘記。
我只跟小孩子們聊村外的世界,因為我不想讓村裏的大人們知道我這個本應該“來自村外”的人對村外的情況一無所知。
生活就這麽缺少波瀾地過着,月底石門開啓的時候我還是拉了一大麻袋參薯過去,我想着反正能靠做工換參薯,小窩裏存那麽多參薯也就沒有太大必要了,何況,我每個月還能從對面世界帶更好的食物。
這一回的參薯切條以後參照紅薯幹的方式蒸三次晾曬三次,澀味多半都被去掉了,炖菜味道比上次嘗試制作的還要好,在小賣部裏當土特産賣,五塊錢一斤,又讓我們賺到了将近一百塊錢。
我也每周末都跑去劉老太家學做菜,我學得認真,每次去都提不少土特産,他們一家也很歡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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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特色的“土特産”在這一條街還挺吃香,讓小賣部多了好些個熟客,帶動着其他零食雜貨都賣掉不少,我爸媽總算不會長籲短嘆了,還奢侈地趁着換季買了新衣服,臉上也都多了很多笑容。
現在的生活我很滿意,我爸媽他們不用整天在外面被風吹日曬雨淋,我們每頓飯都有菜吃,偶爾能吃到肉,賺錢雖然不多但能維持穩定的生活,我甚至覺得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等我畢業了就接手這個小賣部,我爸媽每天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散散心,過輕松點。
假如我足夠有野心,等小賣部攢夠錢以後就開一家飯館,以我從劉老太那學到的手藝,養活我們一家三口不存在問題,有自己的小飯館,以後在縣城裏讨媳婦也有底氣。
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以後我爸媽都很感動,但他們都說他們還沒到退休養老的年紀,他們才三十歲,正是打拼的年齡,要好好賺錢,供我上學。
供我上學是他們樸素的願望,我想這大概跟他們也想不出更偉大崇高的願望有關。
小賣部慢慢站穩腳跟,我爸也終于手頭寬裕有了點零花錢,小賣鋪看店只要一個人就夠,所以平常他會早起看店,到下午的時候換我媽看店,而他就被鄰居們叫走去打麻将。
我爸自認為“事業”有了起色,對自己的小賣部很是自豪,可惜他的兄弟姐妹們依舊是看不起他,過節我爸帶我提着禮物去看望我大伯一家,大伯根本不在,大伯娘招待我們喝了杯開水以後就說自己還有事,送客走人,至于大我一歲的堂哥,在自己卧室裏根本沒出來。
我跟我爸說過不止一次,我們沒必要去巴結那些人,但我爸固執地認為血濃于水,他覺得只要自己有出息、有本事了,他的兄弟姐妹們就會對他改觀,高看他一眼。
大人的世界真的很複雜,我想要幹涉,但我根本沒有能力。
我能做的只是每天讓我爸爸媽媽吃得飽飽的,有溫暖的衣服穿,他們要吵架,要撕打,要哭鬧,我都沒有辦法。
天涼了,過生日的那一天我專門買肉做了點好吃的,我爸媽他們吃得很香,還問我今天是不是什麽好日子。
他們肯定記不得我生日,因為他們自己也不過生日,我小時候時常會羨慕那些過生日的人,尤其是可以吃生日蛋糕或者長壽面的人,在我看來那些都是非常美味而奢侈的食物,現在我有錢給自己買蛋糕了,但蛋糕太貴,還是買點肉炒菜吃更劃算。
月底再次穿過石門,給大狗兩根香腸,抱着大狗順毛到二半夜,我倆一起起身巡視村子,順便思考接下來的生活。
再有一小段時間就要降溫了,開始降溫以後山裏積雪融化的速度會變慢,村前河流湍急的河水就會變緩,有些原本不能通過的地方石頭露出水面,就能過河。
我只有在跟村民們追擊“拉唬”的時候去過那段能夠通過的區域,離村子有不少一段路,我打心裏其實也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外面有文字,有貨幣,有城市……
可我也很畏懼外面的世界。
我十三歲,雖然已經沒先前那麽瘦弱,但個頭矮小,我沒法保護自己,沒法謀生。
接下來的日子依舊缺乏波瀾。
我依舊住在我的小窩棚裏,倒是經過上次交換參薯和布匹之後村裏的寡婦跟我走動多了些,她有時候做好吃的以後會給我送過來一份,說是作為讓她的女兒跟兒子向我學習照顧參薯田方法的報酬,有時候只是叫我一起在她家坐坐,閑聊幾句家常。
在她看來整個村裏只有我跟她屬于“同類”了,我們都不屬于這個村子,早晚要離開。
其實她年齡還不到三十,村裏又沒有不許改嫁或者一夫一妻制的規定,在我看來她完全可以帶着兩個孩子找其他男人開始新生活,可是她顧慮很多,她說自己很疼愛女兒和兒子,舍不得把女兒送給村裏的男人當老婆,也不願意跟其他男人生活以後看自己的兒女受欺負。
寡婦半真半假跟我說我是一個誠實能幹的年輕人,我現在幹活已經能養活自己,如果我不反對,她願意在我長大以後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我。
我很驚訝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更驚訝她會提出讓我搬去她家裏住的要求,在我看來她自身難保,根本就沒有收留我的資格,我們湊得太近只會讓村裏人生出讓我們離開村子的想法。
寡婦似乎根本想不了這麽多,哪怕我明顯不再回應她的那些話,甚至已經開始有意躲避她,她還是嚷嚷着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不光這麽跟我說,她甚至告訴了村裏的其他人,還要其他人勸告我搬出那個狗窩似的小谷倉,搬進她家裏去。
來這裏這麽久,我頭一次真切地感覺到厭煩,寡婦瘦削的臉還有她自來熟的樣子讓我打從心底裏反感,然而她在村子裏認識不少人,人們都願意聽她唠叨,我這樣不起眼的流浪漢很快就成了不識擡舉出爾反爾的小人,甚至寡婦女兒的小小“追求者”們還因此仇視起我,在我做活的時候使絆子,或者在晚上丢石頭砸我小屋的茅草屋頂,讓我好幾晚上都睡不好。
村裏不是所有人都只站在一邊看熱鬧,有跟我比較相熟的就會幫我說話,他們看得很透徹,寡婦之所以張揚地說以後要把女兒許配給我,甚至要讓我搬去她家裏住,無非是看上我能幹活又有點點小小的“積蓄”,在她看來只要我搬去她家就成了她家的仆人,平常可以随便使喚我,我外出幹活得來的報酬全部都上交給她這個“丈母娘”,否則她就能随便收拾我。
至于她會不會真的把女兒許配給我……村裏人都認為不會,大家了解寡婦,他們相信寡婦這樣的人會等我年齡大了,自家兒女也成年以後随便找個理由踹掉我,當然,也有可能我被拿捏得很牢靠,那麽他們會收留我在他們家裏當一輩子的仆人。
我很驚訝,就算聽到村裏人的推測以後都很難相信那樣潦倒的寡婦會算計一個比她女兒個頭還小的孩子,而且這樣直白且沒有半點遮掩自己意圖的想法。
我徹底讨厭寡婦了,不再跟她說半句話,也不再跟她的女兒和兒子來往,老遠看到就橫眉冷對,如果他們強行要接近我還會惡語相向。
我在村裏住這麽久,學過不少髒話,頭一次能把它們用出來,而且毫無保留。
我低估了寡婦,她對于自己的想法被揭穿沒有絲毫羞愧,她甚至覺得自己會那樣做是理所當然,反而我作為她的“同伴”不配合她才是腦子壞掉。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徹底不再跟寡婦一家來往,但寡婦一家卻沒有半點自知之明,她覺得作為“同類”我們始終是親切的,我再怎麽鬧別扭也只是一時意氣。
寡婦的兩個孩子也時常可憐巴巴在遠處看我,他們總會主動跟我打招呼,哪怕我不理他們,哪怕我會皺眉辱罵他們,他們也只是難過地後退,有時候會傷心地抹眼淚,可他們從不生氣,更不會罵回來。
他們向我學習照顧參薯地的那段時間是我們一起渡過的快樂時光,我很有耐心地給他們解釋許多他們從未聽過的東西,我講自己在遙遠世界的見聞,還有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故事,那些都是我們三個人共同的秘密,他們連媽媽都沒有告訴,然而現在我疏遠他們了,就仿佛曾經的友誼還有笑容都從未存在過一樣,我的冷漠讓他們哭了很多次鼻子,可無論他們怎麽服軟,我都不打算有絲毫改變。
從寡婦先前的生活狀況也不難知道,她其實在村子裏過得不怎麽樣,一家三口雖然不至于餓死,但有了上頓沒下頓也是常有的事情,她頭發蓬亂小乞丐似的女兒跟時常挂着鼻涕的兒子都瘦得皮包骨頭,能連續幾天吃上飽飯還是最近的事情。
我跟他們徹底絕交以後大概小半個月寡婦才徹底反應過來,她意識到我很可能已經不會改變我的想法了,而且以後我都不會再幫她任何事。
天冷了,樹葉開始泛黃,清晨草地上出現一層薄霜,原本湍急的河水也開始逐漸變得溫吞,村裏的成年人們都已經準備好參薯和木材,他們将會往返多次,把本村的土産送到河下游,換取一些鐵器、工具還有其他生活物資。
寡婦來找過我,她想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河下游的村子,那裏有她的娘家人,我們把參薯帶過去能換到更多的東西,但我看都不看她一眼,我要跟村子裏其他人一起行動,哪怕換的東西少也無所謂,我不在乎。
寡婦很少有地生氣了,惡毒地咒罵我,甚至撲上來想撕打我,要不是其他人拉開了她,她手裏的棍子很有可能敲上我腦袋。
她盯着我,我瞪着她,那一刻我們真正結了仇。
我跟大部隊去下游的村子其實主要是為了開眼界,所以我只提了一小兜參薯,相比起其他扛着大包小包的成年人,我跟幾個難得出門的幸運孩子更為相似。
河水并沒有完全把石頭露出來,剛沒過腳踝的河水流速很快,我跟着村裏的大人們排成一排手握着藤條小心地蹚水前進,中途有好幾個大人都在河中滑倒了,背上的貨物散落在河中手忙腳亂想往起撈,但有的已經被水沖走,急得那人哇哇大叫,臉都綠了。
我身上的兜很小,而且過得比較小心,有驚無險地過了河,跟村裏其他人在河對岸稍作休憩以後就沿着河岸朝下游走。
只是過了條河,村裏人平常懶散悠閑的模樣就完全變了,他們變得非常警惕,河邊樹林中的風吹草動都讓他們非常注意,他們說這個季節偶爾會有野狼和熊在樹林出沒,如果我們不是成群結隊出門,遇上野獸以後活着回去的概率低得可憐。
此次畢竟出動了村裏大半成年人,十幾個人的隊伍烏泱泱一片看着就非常有氣勢,大人們手裏都提着武器,就算有不開眼的野獸過來也只有送菜的份。
一路向下非常太平,遠遠看到幾只鹿,幾百米開外就撒腿跑掉了,一行人裏有人在樹林邊緣發現了狼糞,但數量不多,估計那些狼早就遠遠看到我們,已經退避開了。
我原以為河下游的村子走最多兩三小時就能到,因為聽村裏人說的時候他們都形容得很輕松,仿佛兩個村子靠得很近,就連寡婦那樣的弱質女流也敢在河水流速更緩的時候單槍匹馬回娘家,但我真的跟着他們上路才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
我們從大早晨就過河開始沿河走,嶙峋的石頭和小樹林之間基本沒有真正的“路”,我們時常遇上斷壁和大石頭都需要繞好大一圈才能繼續前進,然而休息了四五次,直到天色開始變得昏暗我們才終于看到像樣的路,沿着小路走了大概又半個多小時才終于看到遠處村莊的輪廓,看着炊煙袅袅還有一棟棟石頭、木頭還有茅草搭成的村舍,我松了一口氣,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
大部隊離村子老遠就受到了歡迎,眼前的村子規模比我們住的村子規模明顯要大多了,他們甚至有一段石頭建的圍牆和守門的衛兵,看到衛兵身上結實的皮甲還有腰間的劍鞘,我才感覺到自己離文明世界稍微近了那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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