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謝川永遠忘不了那個大學畢業的夏天,他興沖沖地計劃好了一切:畢業旅行,租房,工作……以及最重要的,出櫃。

那時候他對生活抱有無限期待,他像每一個離開了家屬院、離開了甘城的小孩一樣,感到一種天高任鳥飛的自由。他羨慕小說裏、網絡上那些開明的父母,但他也明白,随着自己的獨立和日漸強大,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和父母對抗——更準确地說,是和甘城的閉塞落後及父母的傳統頑固對抗。是啊沒錯,當時的謝川對那句話深信不疑:每個人,都必須脫離原生家庭。

不像他那一輩子都生活在家屬院的父母,他受過高等教育,去過更多的地方,看過更大的世界,他已經深刻意識到自己和父母的不同,他要脫離原生家庭,而脫離的第一步,就是出櫃。

但是後來——後來,他在岳陽火化了父母的遺體,抱着兩個沉重冰冷的骨灰罐,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他已經,沒有家了。

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才是家鄉,他終于為自己的無知和幼稚付出代價,他失去了家,也一并失去了家鄉。他回到甘城,回到家屬院,客廳的茶幾上還有半罐沒喝完的露露,他知道老媽愛喝這個;陽臺上還晾着老爸的T恤,湊近了可以聞到洗衣粉的清香。這是他家嗎?那爸媽呢?爸媽去哪了?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過甘城。這個世界上已經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他所擁有的無非是記憶的廢墟,和廢墟之上的虛幻的盛景。時間仿佛靜止了,他流連在記憶裏,願意以這種方式度過餘生。他已經承認,他不配得到新的幸福,一定是懲罰吧,他活該。

玻璃瓶裏的液體輸完了,護士來為謝川拔針,謝川輕聲問:“晚上這裏關門嗎?”

“不關,我們的輸液室是24小時開放的。”

“好的,謝謝您。”

“不客氣,”護士看看謝川,大概是覺得這男人輸完液不回家好奇怪,提醒道,“你暫時退燒了,但手上還有傷,這幾天要注意休息,別吃生的辣的。”

謝川沖她扯出一個笑:“嗯,好,謝謝。”

謝川在輸液室躺了一整晚,白熾燈亮得明晃晃,他受了傷的手掌有絲絲痛意。他自嘲地想,這幾個月算什麽呢?也許對卓立東來說,就是偷了個腥。而對他呢?對他來說,這是一場試驗,他試過了,如果是和卓立東,有沒有幸福的可能?有沒有原諒自己的可能?有沒有走回記憶的可能?答案是,沒有。

不過,不過這樣也不錯,十三年前他和卓立東不清不白斷了聯系,十三年後,他們的再次分別總算有了具體的理由——騙與被騙也是理由。謝川凝視自己包得像個白粽子的手,他想也許下個月、明年、十年後,他都會回味這有如一場大夢的幾個月,雖然被欺騙是一件痛苦的事,但至少在一起的時候是快樂的,從今往後,他的記憶廢墟又會添新的廢墟,這些廢墟足夠支撐他活下去,如一只不是鳥類也不是獸類的蝙蝠,在甘城的晚風中飄蕩。

第二天,謝川回家。他沒再發燒,精神恢複了許多。只是纏着紗布的手有些麻煩,謝川用塑料袋把手密密匝匝地包裹住,然後草草洗了個澡。杯子是他捏碎的,其實傷口并不深。領導很大方地批了他一周的假,但他還是想盡快回去上班,畢竟年底了大家都忙。

卓立東把自己的衣服都帶走了,但他買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還在:紅茶,花椒面,孜然粉,泡菜壇子……以及,冰箱裏塞了滿滿一抽屜的臘腸。這些東西謝川都還在用,半個月後他手上的傷口基本痊愈,他便給自己包了頓餃子,酸菜豬肉餡兒的,酸菜是卓立東買的泡菜壇子裏泡的,和餡兒時加了花椒面,味道很不錯。臘腸他也常常煮來吃,畢竟出自四川人的手,味道真是好,他每隔兩三天就忍不住煮一截,慢慢地,一抽屜的臘腸竟然也吃完了。

此時,卓立東已經杳無音信四十二天。

還有半個月,就要過年了。

謝川沒再試着聯系卓立東,卓立東 也沒聯系過謝川,也許這就是家屬院小孩之間的默契?有一次在茶水間,謝川聽同事說,卓經理的公司派來一位新的經理,女的,很有手腕呢。

臘月二十八,謝川放假。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謝川躺在沙發上打游戲,團戰正酣時,一個陌生號碼打來電話。

號碼的歸屬地是四川宜賓。

謝川接通電話。

“謝川。”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是卓立東。

“嗯。”

“我在你家樓下。”

“……現在?”

“對,現在。”

謝川下樓,果然卓立東站在他家樓下。身上穿着的,竟還是那次他來送米花糖時穿的大衣。

“對不起。”這是見到謝川,卓立東說的第一句話。

“我離婚了。”這是第二句。

卓立東從兜裏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本,遞到謝川面前。今年家屬院換了新物業,臨近過年這幾天,物業公司在院裏安裝上很多紅燈籠和小彩燈。借着小彩燈一閃一閃的光,謝川看清,那是離婚證。

紅燈籠也映着卓立東的眉眼,映得明亮極了,謝川看見他下巴上冒頭的胡茬,和一雙惴惴不安的眼睛。他一動不動地盯着謝川,像個犯錯誤之後等着挨罵的小孩兒。

“為什麽騙我?”謝川問。

“我和她已經分居很久了,本來說好今年九月份去辦離婚,我出差,就沒辦成。我媽生病之後去上海找我,和她見了面。我媽不知道我倆的情況,就告訴她,給我們在貴陽留了一套房子。”

“然後她就不肯離婚了,一直鬧,鬧到我公司總部。我必須得回去一趟,這次回去我把工作的事也——嘶!”

謝川一拳砸到卓立東臉上。

“我不是問這個!”謝川緊緊扯住卓立東的領子,咬牙切齒,“我是問你,為什麽還沒離婚就來招我——你不覺得你幹這事很缺德嗎?”

“因為我忍不住,”卓立東被揍了一拳,但語氣依舊坦蕩而真誠,“回宜賓之後我和我媽才知道,我爸在宜賓一直有另外一個……家庭,那個女人還給他生了個女兒。所以一回去,我爸媽就離婚了。我跟着我爸,後來沒多久,他的生意出了問題,欠了一大筆錢,好像有兩百萬吧。那時候起我就在學校住校,我媽走了,我爸帶着他的老婆女兒東躲西藏,我經常好幾個月,都不知道他到底人在哪。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一個人在學校,沒有認識的人,甚至連他們說話都聽不懂,我也沒錢,他們都看不起我……謝川,那時候我真想回來,可我回不來,我只能告訴自己,好好學習,長大就好了吧。”

“但是長大了也沒有變好,”卓立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垂下眼,淡淡道,“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去了大城市,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但還是沒有變好,我是一個沒有家也沒有家鄉的人,我所有的奮鬥都是為了往前走,可我竟然連自己來自哪裏都說不出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特別懷念在甘城的日子,那時候我爸媽還沒離婚,雖然他們經常吵架,但總歸是一家人。那時候我也沒有懷疑過,我覺得甘城就是我家,家屬院就是我家。後來我就遇見了楊璐涵——我前妻,她是甘城人。我沒有很愛她,她也沒有很愛我,但我以為……我和她能組成一個家。結果還是失敗了。”

“再遇見你的時候,那天晚上,你記得嗎?你去給同事送完東西,我們沿着春河路慢慢地走,我竟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很多年前我們上初中的時候就是這樣,下了課慢慢地走……我看見你還在甘城,還住在家屬院,我特別、特別激動,我有種飄了這麽多年終于又落回地面的感覺,我熟悉的、我記憶裏的人和地方都還在,和你在一起,我……我覺得我又有了家鄉,又有了家。”

謝川松開手,不說話。

長久的靜默之後,卓立東說:“我知道我很無恥,對不起。”

這一刻謝川心裏卻沒什麽憤怒了,亮堂堂的像水潑在地上結了冰。他唯一的念頭是:原來我們是一樣的,無着無落,我們是一樣的。你說這是家屬院小孩共同的命運也好,你說這是我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标志也罷,我們是一樣的。蝙蝠,不是鳥類不是獸類,飄蕩在某處的夜風裏,渴望降落。

我們渴望一個家,渴望一個家鄉,渴望擁有鄉愁,渴望找到同類,渴望回到記憶裏,渴望一個降落的地方。

謝川轉身,卓立東急忙抓住他的手腕:“我已經向公司申請了,以後常駐甘城。”

謝川繼續往前走,卓立東拖着箱子跟上去,腳步踉跄:“謝川——”

“……卓立東,”謝川背對着他,低聲說,“回家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這麽相信了他,也許是因為蝙蝠之間特殊的嗅覺吧。卓立東可以找很多理由,哪一個都比啰啰嗦嗦講述一大堆以前的事情更直接更有效,沒有家,沒有家鄉?這樣的理由說出去了誰信呢?

也只有家屬院的小孩會信,會懂,會感同身受。因為這一點感同身受,所以他願意相信,再相信一次。

謝川和卓立東一起過年。

卓立東回甘城之前去了趟貴陽,給他媽媽奔喪。然後他從貴陽轉道重慶,買了不少吃食:臘肉,臘腸,黃粑,折耳根,豌豆尖,鮮筍……謝川又做了一壇醪糟,第一次做,味道有些酸了,但總的來說挺成功。所以這個年他們倆過得格外豐盛,從年三十到初七,一直在吃吃喝喝。

有一天晚上他們都喝得有點醉,手牽手在院裏散步。走到一處,就一同回憶起以前的事,這裏,卓立東的媽媽和幾位阿姨踢毽子;這裏,謝川的媽媽架起爐子熏臘腸;這裏,卓立東和一個攀枝花男孩打過架;這裏,幾位爺爺奶奶支起小桌打麻将……

冬天的夜風吹得臉上涼冰冰,只有牽在一起的手是溫暖的。他們說起這些人,那個誰癌症去世,那個誰跟孩子去內蒙之後音信全無,那個誰前兩年還能下樓這兩年聽說完全癱瘓了,那個誰還偶爾碰見……他們閉上眼,還能看見許多年前的情景,還能聽見那些人說四川話時的口音。那些人現在去哪了?他們已死了大半了吧。

最後,在曾經的鍋爐房、後來的停車場,謝川把父母去世的原因告訴卓立東。那一段撕心裂肺的記憶,被他輕聲講述出來,聲音輕得像要飄散在風裏。

卓立東聽罷,攥緊謝川的手,說:“以後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然後他們擁抱在一起,他們不言不語地擁抱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至頭頂,以柔和的月光撫摸他們,他們才一起回家。他們都知道,雖然遺憾永遠是遺憾,廢墟永遠是廢墟。但他們已經決定,相愛,相互陪伴,共同栖息于他們的家和記憶。

雖然他們已經風塵仆仆、傷痕累累。

但他們終于還是,一起,降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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