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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致治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裏，有聲有色地嚼着，十足的好滋味。半晌才想起來在失戀的好友面前吃貨的幸福或許收斂一些更好。仿佛害羞般，降低了聲響，頗有些讪讪的。

董樑卻笑了起來。

應致治放下筷子，大有消磨一晚上的架勢，“說說你和蔣谷川的事吧。”

“沒有你不知道的事。你就像攝影機，記錄了我戀愛的所有過程。”董樑笑意立頓，眉間隐現排斥，掩蓋着逃避。

應致治不說話，作無言的逼迫。片刻，他開始局促起來，自漏破綻。“你告訴我。”

董樑沉默，象在思慮。随後以無可無不可地口吻訴說起來。仿佛舉重若輕。“我們在一起之後，蔣谷川退了學校旁邊的那間公寓，租了現在住的房子。”

應致治點頭，從他的述說中聽出凝重。

當年的蔣谷川在A大旁邊的公寓，兩室一廳，凝結了他對于家這個概念所有的憧憬。他對于其他所有的大事都可以不拘小節，對房子中的一切——從裝修風格，到局部擺設；從廚房用具到書桌和床——無一不吹毛求疵。去過的人，全都是他看得進眼裏的。唯一的例外，就是董樑，應致治看着對面的他回想着，不過卻并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如果說，蔣谷川竟要到放棄這個居所的地步，那絕對是發生了難以想象的壞事。

“他的公寓，太舒服了，要放棄了，我的心都在滴血。蔣谷川有多喜歡它，我想象地出來。”

應致治點點頭，“是非常可惜。在四樓還是五樓，我記得窗口有老梧桐的枝幹橫過，春夏時候，葉子綠的好看的緊，下了雨，更是讓人心動。冬天結子，一個個毛球挂着，既溫暖又有趣。”

董樑附和，顯然這些回憶更令人愉快，“陽臺上的盆栽真漂亮，精致又有野趣。冬天的時候有白色的山茶，夏天他居然會養碗蓮。我沒想過他是這樣子，出乎意料卻又是全然的魅力。”

“房子出手的時候，他沉郁了好幾天。知道搬出來的時候仍怏怏不樂。我們顧全了大局，他卻不能不為眼前而痛。”

“那之後一年，我們幾乎相當于離群索居。沒有在學校附近出現過，朋友邀約盡數找理由推托。你不知道，那一年我說盡了一輩子的謊，連帶着蔣谷川那一份。你們只當我和他甜蜜無匹，要過二人世界，其後對我們的缺席逐漸不以為意，就算是看在愛的面子上。其實，我跟他一直在醫院裏。”

應致治經他一說，才醒悟到當年的不同尋常，“你病了？”

董樑搖搖頭，嘴角的淺笑帶着淡淡的慘意。“是蔣谷川。淋巴瘤。”

應致治懵了。不免用帶着驚魂未定的語氣發問：“是霍奇金淋巴瘤吧？如果不是，那我們現在就該去拜祭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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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樑點點頭。“是CHL裏面的富于淋巴細胞型。淋巴細胞為主型是預後最好的一種，五年生存率能達到94.3%。”

“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和看見，所以我們才搬到東青路那麽僻靜的地段，因着它靠近醫院。現在想想當時真是着了魔，我心裏也是不願意告訴別人的，哪怕是病了死了，他的身邊只有我，我私心覺得這樣很好。”，“飛來橫禍深重加重了我對他的愛。他的不可一世卻漸漸不再飛揚銳利，而像質地薄脆的玻璃，微小的創傷就會讓它碎掉。在放大再放大的疾病面前，蔣谷川變的小的再小，我的崇拜摻進了憐惜，想保護他。”

應致治神情嚴肅，凝重地聽他說。董樑心說你不必如此，可是懶得開口，便罷了，接着說他想說的：“再謙恭的人，也有不斷膨脹的控制欲。那段時間，我以為他是虛弱的，便以為我是能夠保護他的了。雖然一再克制，內心深處卻無意識地表現出一種健康的人對生病的人體現出的優越和試圖控制，這完全颠覆了我們相處的常态。事後來看，他估計十分不喜自己竟然在我面前曾處于弱勢。”

“可是當時他有可能會很壞。”

“疾病沒有在我心裏攪起一絲漣漪，他不好，我能跟他一塊擔着。”

“那你們當時肯定都非常痛苦。”

董樑帶着一絲回憶的神色輕輕地說‘當然’，卻更讓應致治體會到其間的驚心動魄。“生理上未必有那麽痛苦，而且萬幸他只是Ⅱ期，而且沒有全身症狀。就是心理上太煎熬。蔣谷川有時候吃完藥，便會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大概覺得前途和生機都同樣花白和渺茫。ABVD方案化療，一個療程15天，要4~6個療程。如果沒有達到完全緩解，還得從頭再來。他只能一刻一刻地挨着等着。雖然聽話乖乖地吃藥配合，但壓根是不習慣等待的。”

“感覺一切都不正常了。”

“是的。生病絕不只是去除病因，解決症狀就能涵蓋的。得病期間他的心情，我的心情，那些在理性冷靜的病房裏沒被訴說的感受和體驗，複雜得不亞于一團亂麻。那段時間是我這一生中完全不同的日子。孤獨地要死，也幸福地要死。可是就像從一場有今天沒明天的驚險旅程中回來，那種釜底抽薪的刺激只能被埋葬。他不願意提起病時的事情，我就不提，盡管那是我最好的記憶了，可是之于他，是最糟糕的體驗。”

應致治無措，不知道說些什麽。

「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我和他從來不在一個調子上。甚至不知不覺中将自己塑造成了他要求的樣子也彌補不了，難道是我追求了錯誤的東西了嗎？」

「我是否該把他好了就把你甩了的行為當做過河拆橋還是你有什麽要為他辯解的？」

“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無法定義。”董樑這樣說着，卻滿臉我很煩的逃避表情。“好了，別再說這些事情了，如果還想要我吃飯的話。”他說完這句話，遞出了中止的信號，卻終被破壞了興致，有些恹恹地去了洗手間。

回來之後，應致治一臉若有所思的神色，搞得他頗為納悶。“有事？”

“沒。我在想你們的事情，找找教訓。”

“白費勁。每個人都會得到自己的苦難。”董樑在心裏添了一句，也會得到自己的幸福。他習慣性向往光明地加這一句，心裏卻已經不甚相信了。

“吃完飯，我們去打臺球吧。”

“好！”應致治立馬雀躍地大喊，之後卻立時反悔，扭捏得仿佛有重大的事情讓他坐立不安，“不行，我明天約人談事情，挺重要的。過些時候成吧？”

“談什麽事情？”董樑對他模糊的回答很好奇，畢竟太欲蓋彌彰。

“哎呀，就內什麽，人家終身大事啦。”應致治太做作的忸怩也不知真假，惹得董樑想笑。接着生怕再被問到具體的細節，趕忙先說：“不一定成呢。才認識。”

“一定成。咱們應子那麽好，真真值得擁有。”董樑在這一刻為好友由衷的喜悅裏短暫地忘卻了自己的哀愁。“大家都會心想事成，幸福的蜜裏調油的。”

應致治點點頭，不含喜悅。

所謂的過些時候他們還是沒有打成臺球。沒有應致治的積極，他們之間很多活動都意料之中的擱淺。或許，董樑這個人本身就是被動的，無論面對愛情還是友情，甚至人生。他費了大力氣拖過來的愛情，是為數不多的主動，五年裏面對蔣谷川的每一天，他以為去争取終于變成了他的态度，最終卻在願望實現這麽久之後，對着一敗塗地猛然驚醒，自己是真的不擅長主動。這一大段在一起的時間，也仿佛只是——命運抑或是蔣谷川——對他敢于縱情一試的有期限的嘉獎。

董樑決定回家一趟。蔣谷川終于讓他灰了心。而應致治的陪伴并沒能痊愈他的傷口。他需要時間，來回複到平日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ABVD方案：阿黴素，博萊黴素，長春花堿，達卡巴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