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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記到底已有多久沒回來過。只是這第一眼,竟像一個外鄉人,升起深深的挑剔和嫌棄。

這個北方小城,夏末秋初,樹葉幾已落光,空氣中滿布不知從何處而來不竭的塵土和汽車排出的尾氣混合的粗糙且絕望的靜寂味道。打車回家途中,心慌慌,無所依侍。街邊熱鬧買賣水果菜飯,路上行人心無旁骛歸家,司機平靜地等待他的報酬,而自己則像被遺落在這一切之外。他不想承認,可是他的回來和離開仿佛同樣的令人介懷的無足輕重。

董樑明白他根植于此的歲月使得對這城嫌棄的濃烈,但愛和依戀也同樣真實。它漸漸改變的面貌無損于它産生的歸宿感。

董樑上一次走出家門的時候,未曾料到這許多年都不會回來。那時候他家的小區是新建的,有二期,15幢樓,每幢僅有五層,可以容納600住戶,他家是六百分之一。現在看來,已然舊了。藏匿在周圍拆遷後拔地而起的高樓中間,有安心的感覺。

他踏進進小區的主幹道,大門前的門衛好奇地打量他幾眼,沒有說話,仍低頭看手裏的現代快報,帶着老花鏡,很快又沉浸到報紙版面中。董樑想他爸爸也是這副模樣。茶和報紙對他來說,是成瘾的,裏面有十足的好滋味。

小時候,他弄來爸爸的紫砂壺,抓了遠遠多于需要的茶葉,尚等不及開水充分浸泡,便帶着十足的不掩飾的嫌棄喝下攜着茶垢滋味的茶水。那滋味裏沒有他要找的神秘和魔力。在蒼然暮色中,董樑想起的童年也是昏黃的,又冷又哀,令他泫然欲泣。

主幹道兩邊的梧桐樹長成了秀美的林木。這條路被衆多的足跡踏舊了,但在他心裏,還是熟悉地一如往日。仿佛這路就位于他心裏,下意識中,常常踏足于此。

董樑沒有鑰匙,也忘記具體住址。坐在家裏那幢樓下小花園的長椅上,心不在焉地注視旁邊體育器材中間玩鬧的小孩,快樂的沒有心,簡直叫他氣憤。

近鄉情更怯這句話在他身上終于顯現了控制。董樑将要見到五年沒見的父親和繼母。他怎麽解釋多年來近乎音信全無和這麽倉促到奇怪的歸來?用什麽樣的态度對待他的繼母才足夠像一個成年人的方式?他沒有頭緒,所以心甘情願地在這裏于事無補地杵着。

小孩一個個被父母領走了。顯得他很孤單。

旁邊的小路上傳來慢慢的,不如說有些拖沓的,但是聽得出悠閑和滿足的腳步聲。董樑聽聲辨形,立刻認出黑暗中挽着胳膊的兩個人影是他的父母。待他們走到他跟前,他很突兀地叫了一聲,“爸。”

他爸爸董相貴和繼母梁青——他母親也姓梁,真是巧合——頓住腳步,雖然看不見,還是看着他的方向。“回來了?”

“恩。”

“走吧,回家去。怎麽在這兒坐着。”

董樑乖乖地跟在後面。無話可說。

進了家裏,一切還是他走時的樣子,除了一些細微處的變動分辨不出來。董相貴讓他把旅行包放到自己房間裏,換好家居服,出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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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櫃裏的武俠書一如既往,排列整齊,只是頁面微微發黃。那是整個房間最能體現個人風格的标志物了。董樑放下背包,緩緩沿着床邊坐下。幹淨整潔,真難想象他爸爸可以這麽貼心,這大抵是繼母的功勞。

他脫下風塵仆仆的衣服,眼光被窗邊的盆栽吸引。那盆茉莉,縮在窗腳,情狀卻不可一世。吐着潔白的蓓蕾,在初秋的涼風中和燈光的映照下,葉子更加油亮,花朵愈發純潔。盆裏的土,有微微濡濕的痕跡,該是不久前才澆過水。

真煩。董樑憶起和蔣谷川住的時候,也養過茉莉。他買的,蔣谷川全權打理。可是最後還是死了。跟他們之間的感情一樣,真是狗血且附會的隐喻。

他的房間門微微掩着,聽見父母隐隐約約交談的聲音。繼母說要再多做些菜,喊‘阿貴’做這做那。父親口上極力說着用不着這樣,讓小樑吃晚餐的剩飯,卻還是依言洗菜切菜。悉悉索索的動作,家庭生活的溫馨便撲面而來。

可是讓董樑黯然更多的是那聲‘阿貴’。早先蔣谷川和他很好的時候,高興或情動時出于一種調戲的心裏,一直稱呼他:阿樑,每每弄的他很不好意思。只是阿樑費心讨他喜歡的時候還沒被他調笑更能讓他開心。

東想西想間,廚房已傳來父親的叫喚。“董樑,吃飯了。”當着他的面,父親出于一種莫名的羞赧,并不像僅有繼母在跟前那樣,稱呼自己‘小樑’。

他趕忙收拾好思緒和臉上喪氣的表情,換上平時平靜的神色。飯桌上,二老問了很多他的近況,卻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身體好不好,工作累不累之類,一些傷筋動骨的問題諸如什麽時候結婚生孩子連提都沒提。雖說父母好像一貫如此,他還是非常感激。

見他眉間神色有些強作歡顏但仍有淡淡的抑郁,桌上的談話不由得小心翼翼起來,繼母也不是多玲珑的人,只一個勁地招呼他多吃。

晚間,距他們三人歇下兩個小時了,董樑正仰躺在床上出神,房門半關。接着很清晰聽見父親蹑手蹑腳地往這邊走來。他在黑暗中看向門口,仍然沒有出聲,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

父親把他腳邊的杯子掖掖好,待董樑臉往這邊側過來,才曉得兒子還沒睡着。“坐了一路車,還不睡?”

“沒睡着。”

父親就勢在床邊坐下,背對着他。窗簾沒拉,外滿影影綽綽的光漏進來,董樑看見父親的背影黑幢幢的,仍像山一樣。他自己瞬間有了被保護的心情,想要和父親說說心裏話,沒和別人說過,也不能說的話。

“爸爸,你不擔心我結婚的事嗎?我也不小了。”

“想過。也說不上擔心吧。”董相貴沉默了許久,才冒出一句話。

“你不問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打算什麽時候組建家庭?”

父親終于轉臉對着他。“小樑,如果你想說,你會告訴我和你阿姨的。”他頓了頓,像在組織語言:“你長這麽大,我不知道你媽媽去世對你的成長和人生到底有什麽樣的影響,但肯定是有的。我在娶你阿姨的時候,你表現的很淡然,甚至到不相幹的地步。說實話,你這樣的态度讓我很自在。”

董相貴繼續說着,打算把以前該說而沒說的話全在今夜不吐不快,“你在很早之前就懂了放手的意思,早早地就站在了子女與父母該保持的那條線外。我愛你媽媽,現在也愛你阿姨。我感謝我的兒子,因為你的尊重和體諒,讓我得到了第二次幸福。”

董樑靜靜地聽着,漸漸覺得父親不再像父親了。他們都是追求幸福,渴望被愛的個體。

“今天我對你的事不過問,好像顯得冷酷了些,是因為我知道你總會有你自己的生活。無論是怎樣的生活,都有過的價值。我對你采取這樣的态度,并不是因為你當年對我是這樣,而是我在你之後懂了,每個人經營好自己的幸福就好,不要強求別人,哪怕父母子女。”董相貴說了這一大番話,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随即又說道:“何況小樑喜歡的人,怎麽會差呢?”

董樑在心裏猶疑,如果兒子喜歡男的,父親還會不會這麽超脫。他開始追溯是怎麽接受父親在母親病逝兩年後娶了他第二個妻子的。自己那時雖然只有十五歲,但是三五年過後,就是斷了線的風筝,再也無法陪伴父親了。父親找到了現在的妻子,自己站的遠遠的,像個陌生人,給予了最善意和誠摯的祝福。父親是否能接受自己的伴侶将永遠只會是個男人?

父親起身要走的時候,他叫住他,但是滿心的感謝到嘴邊卻改了道,只說出一句:“爸,青姨做飯真好吃。”父子倆都笑了,董樑的親媽媽做飯不是一般的難吃。

董樑最後終是沒有說。以後吧。在他心裏,以後永遠該是天高海闊的。

他選擇回來,在這種時刻回到家人身邊,知道自己必然能夠得到某種慰藉。家人是否明确知道他的性向,董樑不得而知,生活環境和想法造成的巨大差距讓他們看法南轅北轍,但他知道親情可以超越語言,給人安全和安慰。

有時候他會有種錯覺,似乎帶着經年累積的經歷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而全然不帶着對于蔣谷川的記憶。就像黃梁一夢,飯好了,他亦在家中醒來。

那些愛情理想和夢,帶着被美化的豔麗色彩,在觸手再不可及的幾百裏外的日光中變的終至虛幻。

小城的各個地方,散布着流年裏真正的董樑。未經人事,枝條橫生。他經常會想:十多年了,他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這問題像一團霧氣,模糊了現在與過去的界限,便被擱置。

只是午夜醒來,與蔣谷川的往事襲來如同旭日将升一般不可抗拒。他躺在床上,只大睜雙眼,任整夜的時間從他身上碾過。帶來綿長的思慮和隐痛。每當這種時候,他的怨忿如夜色濃重。漫漫長夜,真是失戀之人的生獄。

蔣谷川和林清平的劇情将怎樣發展是他常常推測演繹的事情,到後來,這種想要知道的慣性不再是出于愛或恨,而是你開始看一本書,無論如何要等到結局的堅持罷了。

他無聲地等。不言語,只因這是唯一的路途。

作者有話要說: 心裏活動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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