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狗崽子又跑了。”

陽臺雖然有個頂,但是風把雨吹斜,人站在裏面還是能被淋到。

陸戈把池朝拽進屋,「唰」一聲關上推拉門,反手給鎖上了。

緊繃的神經重新松弛下來,後知後覺發現這小崽子竟然還光着身子。

“你衣服呢?”

門窗上的玻璃雙層隔音,一落上鎖就像是隔絕了室外的風雨。

耳朵裏那些嘈雜的聲音登時按下了暫停鍵,池朝被陸戈拉了一個踉跄,腳丫子在瓷磚上印下一個濕漉漉的水印。

“鞋呢?鞋也不穿!”

拖鞋就放在陽臺邊上,池朝低着頭,挪了半步給踩腳下了。

難得這小野狗這麽乖乖挨訓,陸戈喊了兩句愣是沒忍心繼續怪下去。

他從茶幾上抽了幾張紙巾,往池朝腦門上一貼。

又抽了幾張蹲身把地上的水漬擦幹淨:“衣服穿上。”

池朝擡手把自己腦袋上的紙巾抹下來,汲着拖鞋回房間穿衣服。

陸戈把用過的紙巾扔進垃圾桶,突然想到這小野狗會不會不知道馬桶怎麽用。

這小孩怎麽回事?真是山裏野大的?

他只從自己老媽嘴裏聽過一些池家的破事,但是就算他爹再怎麽渾,也不至于養出這麽個野人似的小子。

啥都不懂,啥也不會。

跟他說話就這麽盯着你看,也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麽。

亂七八糟想一通,池朝穿着衣服出來了。

白色的短袖,領口大得露了半截鎖骨,他看看陽臺邊上的地板,又瞅瞅陸戈。

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所以眼神格外飄忽不定。

地板上的水漬都用紙巾擦過了,沒什麽痕跡。

陸戈幫他拉了下衣領,手掌在肩頭一拍:“過來。”

池朝別扭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領口,自己也跟着扯了扯,跟着陸戈去了衛生間。

“尿尿在這尿,蓋兒掀開尿,大的就放下來坐着,完事後按一下後面這個按鈕沖水,知道了嗎?”

池朝站在門口,随便點了下頭。

小孩多少有點自尊心,陸戈也沒多說什麽,教完洗手回去睡覺。

他琢磨着這小崽子明天就滾蛋了,今天還教什麽教,怪沒勁的。

衛生間的燈沒關。

池朝站了會兒,也過去掰了掰馬桶蓋兒。

其實他剛才也懷疑這就是撒尿的地方,但是太幹淨了,他實在尿不下去。

不光是尿尿的地方,他的衣服、他的鞋子、整個房子,包括那塊放在門口的毛巾,都太幹淨了。

他不敢亂動,怕自己壞事。

可事與願違,到頭來好像更壞事了。

洗完手回到卧室,池朝把門關好,站在床邊把手往衣服上擦了幾下,這才去摸摸被子。

又軟又蓬。

不過他也沒躺上去。

指甲裏還混着點泥,池朝在洗澡的時候摳了半天都沒摳幹淨,好在他一直都捏着拳頭,沒被陸戈看見。

屋裏開着冷氣,一點都不熱。

床下墊着深灰色的羊絨地毯,池朝摸着覺得比放門口那個還軟。

他知道這玩意兒放地上是踩的,幹脆一蜷身子,就這麽睡地毯上。

比他的床都軟。

——

半夜,陸戈翻來覆去沒睡着。

雖然很不想面對,但自己那丁點小潔癖磨得他愣是頂着風雨下了床。

他想着得把陽臺沖一遍。

結果捏着水槍沖了好幾遍。

池朝也不知道尿了幾盆,陸戈預備把那一小片的花盆全給扔了。

收拾完回來都快三點,身上濕了大半,又換了件睡衣。

他今天一晚上換了三件睡衣,人都給折騰麻了。

不過一通忙活心裏舒服不少,躺下睡覺,感覺也沒過多久,又被齊女士的電話吵醒。

在被告知他們帶着老太太還有十分鐘就到自己家門口,陸戈這才磨磨唧唧爬起來。

不知不覺都早上七點多了。

昨晚上撿的小狗倒是沒睡懶覺,已經坐在餐桌旁等着了。

陸戈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睡眼惺忪地問:“刷牙了嗎?”

那自然是沒刷的,池朝除了開個水龍頭就沒動別的東西。

陸戈從衛生間的抽屜裏給他拿了支牙刷,喊他過來,對方沒接。

“不刷牙想幹嘛?”陸戈把牙刷往臺子上一擱,“刷。”

說完他拿起自己的電動牙刷,擠了牙膏之後又扔給池朝:“一會兒你奶奶來了。”

池朝就這麽站在旁邊看着陸戈「嗡嗡嗡」的刷完牙,又搓了一臉洗面奶,等人洗完走了,這才打開牙膏小心翼翼地聞了聞。

竟然是桃子味的,香得好像都能吃。

正想着,門外突然有動靜。

池朝把牙膏插進它原本插着的杯子裏,轉身出了衛生間。

“我的小祖宗,你、你怎麽跑來的啊!”奶奶踩着拖鞋就往池朝那裏走,話裏疼不過來似的,上去先擡手在他後背「啪啪」抽了幾巴掌,“怎麽來的你!點點大就亂跑!亂跑什麽!”

池朝一改昨天的叛逆,就那麽乖乖站着挨打,連聲都不吱一下。

陸戈慢慢悠悠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邊喝一邊看着祖孫倆隔輩親。

“還喝!”齊箐把他手上的杯子奪過來,“你看你奶奶進門有看你一眼嗎?”

陸戈讪笑道:“她老人家昨天在醫院看了我一下午,今天也該換換人了。”

“昨天沒鬧你吧?”齊箐壓低了聲音問。

陸戈想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笑着搖了搖頭:“小晨呢?沒跟着?”

他那個鬧人的小妹妹,這種事情還不得沖在吃瓜第一線。

“高一星期六也得上課,”齊箐嘆了口氣,“來的路上還折了一趟送她去學校。”

陸戈撇撇嘴:“真辛苦。”

他走去玄關把那本房産證拿過來,看老太太和池朝兩人就跟老鷹捉小雞似的,一個追一個躲:“你叔是不是又打你了?給我看看。”

池朝一路退到玄關門口,被陸向明象征性的攔了一下:“媽,孩子都多大了。”

“你懂什麽?”老太太氣得不輕,“他那個小叔,黑心肝的,能這麽輕巧就讓他把房本帶回來?可不得挨一頓。”

陸戈一挑眉梢,回憶了一下昨晚上光溜溜的池朝,身上像是也沒什麽傷。

“媽你們吃飯了嗎?”他不去摻和那對祖孫倆,歪着身子小聲問了句,“我還沒吃呢。”

齊箐白他一眼:“一天到晚就想着吃。”

嘴上雖這麽說着,但人卻起身朝廚房過去了。

“小朝吃了沒?”齊箐笑着打斷祖孫倆僵持着的氛圍,“阿姨給你做碗疙瘩面吧。”

陸戈特喜歡吃自己老媽做的疙瘩面,每次齊箐過來都纏着她做一碗。

正好前陣子剩了兩個西紅柿,這會兒一鍋做了,香得他直眯眼睛。

池朝坐他對面,握着個勺子一口一口地喝。

陸戈尋思這小子今天倒是挺老實,果然就只聽他家老太太的話,還算沒白疼。

另一邊的沙發上,齊箐和陸向明正和老太太說着什麽。

幾人都繃着個臉,看起來氣氛不怎麽愉快。

“怎麽就不做手術了?”齊箐脖子伸得老長,滿臉都是震驚,“這檢查也檢查了,節食也節食了,突然不做了,那、那手術費它都扣了呀!”

也出于職業道德,陸戈忍不住提醒:“可以退。”

齊箐瞪他一眼:“就你有嘴!”

陸戈吃完最後一口,端起碗去廚房刷了。

池朝踩着點過來,陸戈手一擡,把他的碗也接了過來。

水流「嘩嘩」沖洗着盤子,陸戈見池朝沒走,狀似随口同他扯道:“奶奶昨天折檢查騰一天,晚上還得斷水斷食。”

按理來說現在應該住院的,不過老人家醫院裏睡不着,破格回的家。

“她年紀大了,手術不好拖着,”陸戈把碗刷完,屈了手指,把上面的水珠往池朝臉上一彈,“別老讓她操心。”

池朝閉了閉眼,那雙瞪人的小狗眼睛終于開始垂着睫毛看地板了。

“我一定得去小朝他叔家裏看看,”老太太脾氣犟,怎麽說都沒用,“他不願意養就讓我繼續養,孩子不能被這麽糟蹋了。”

“您養您養,”陸戈倒了杯水給老太太遞過去,“這小朋友人不就在你面前嗎?您還往哪跑?”

老太太接過水杯,抿了一口:“我得去找他叔,孩子哪能這樣打?”

齊箐小聲嘀咕:“我看這也沒打哪兒啊。”

老太太指着池朝:“沒打他不給我看?沒打他能這麽躲躲藏藏的?!”

齊箐憋了憋,忍不住反駁道:“那他這麽大一孩子,也不能真光屁股給您看吧…”

陸向明眉頭壓着:“你少說兩句。”

這邊幾人吵來吵去,那邊池朝靠着玄關站得老遠。

跟沒他什麽事一樣,游離在這一大家子之外。

陸戈嘆了口氣,坐到老太太身邊:“我的好奶奶,手術還是盡早做了吧,等幾天恢複了,我帶您去找他叔,行不行?”

“你?”老太太瞥一眼陸戈,“天天忙得家都不沾,跟着湊什麽熱鬧。”

醫院裏工作沒多少空閑時間,再加上醫生考試不斷,陸戈下班除了偶爾放松,基本都在家看書或睡覺。

家裏人也都知道他忙,所以有什麽事情都不太樂意跟陸戈說,就怕他休息不好。

“您的大事哪叫湊熱鬧?帶我過去說理腰板也挺得直一點,這麽大一孫子不用白不用,您說是不是?”

老太太拍開他的手,不太樂意:“不成,我要是動刀子了這幾天小朝誰管?”

陸戈哽了一哽,打掉牙往肚子裏咽:“我管啊!”

齊箐眼睛一瞪:“你管什麽管!”

陸戈給自己老媽使了個眼色,繼續和老太太說:“這小手術術後恢複最多七天,我看您老身體康健,指不定三天就能出院,到時候我開車把小朝一并帶過去,您說怎麽來咱就怎麽來。”

陸戈嘴皮子向來利索,上能誇得奶奶阿姨咯咯直笑,下能怼得弟弟妹妹哇哇大哭。

老太太聽完之後覺得方案可行,竟也就這麽默認下來了。

臨走前,齊箐扯着陸戈的衣服:“你還真要幫別人帶兒子?!”

陸戈把手一攤,無奈道:“那怎麽辦?”

今天不把手術做了,到時候各種檢查全得再來一遍。

花錢和麻煩倒都無所謂,主要是他心疼自家老太太,抽血一次抽四管,太折騰身體了。

“先把人哄進手術室,”陸戈按着齊箐的肩膀往外走,“做完再說吧。”

——

帶着池朝一起,一行五人去了醫院。

陸戈格外留意這小崽子的一舉一動,生怕對方跟昨晚一樣一個不留神就給竄沒影了。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池朝整個一天都挺老實。

不僅一路陪着去了病房,而且還意外聽話。

讓拿片子就拿片子,讓端小盆就端小盆。

老太太絮絮叨叨跟他說着話,他耷拉着腦袋,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陸戈趁機又向齊箐那兒了解了一些關于姓池一家的事情,這才知道他們兩家真要說起來,淵源還挺深。

兩戶人家往上數好幾輩都是交好的,特別是兩個老太太,從小玩到老的交情,也是難得。

當初的池家兒子發跡的時候他家剛巧困難,池老太太明裏暗裏幫了不少。

現在池家不行了,他家變好了。

池老太太死了丈夫,又跑了媳婦,最後死了兒子,就剩下這麽個大頭孫子在這世上無依無靠。

前幾年咽氣的時候還放心不下,拉着他家老太太的手怎麽都不松開。

“怪不得,”陸戈了然,“我奶奶還挺重情義。”

“重什麽重,”齊箐翻了個白眼,“對他自己孫子都沒這麽上心。”

手術安排在上午,池朝就陪老太太在病房呆了幾個小時。

最後臨到時間,老太太把對方支出去打熱水,又把陸戈拉來床邊。

“奶奶給你點錢…”

陸戈連忙打斷她的話;“奶奶你是真不把我當親孫子啊。”

“就是把你當親孫子才這樣!”老太太拉住陸戈的手,“我哪裏舍得讓你吃虧。”

誰都不願意帶孩子,管吃管住一個星期,說實話陸戈的确不樂意。

但齊箐的态度放在那兒,再加上家裏還有個差不多歲數的小姑娘,的确不方便。

老太太讓池朝跟着自己也合情合理。

他就算不樂意那也必須樂意。

“一小孩,還能有小晨鬧騰?”陸戈樂呵道,“昨晚上還挺聽話的。”

“你少騙我,”老太太瞪了一眼陸戈,“我能不知道他?跟個猴兒似的,講都講不聽。”

陸戈摸摸鼻子,低頭笑了。

的确跟個猴兒似的。

“他苦啊,”老太太嘆了口氣,“他爹不是個東西,小時候總打他,小小孩子大冬天就穿着個單褂,凍得人都紫了。”

陸戈一聽這些就頭疼,還不得不應和着讓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這輩子就那一個老姐妹,我不能看着她孫子就這麽、這麽完了呀!”

說着說着人還哽咽了起來,陸戈連忙抽了幾張紙巾遞到老太太手裏。

“我知道了,您就安心做手術,小朝的事情交給我,我管我管。”

陸戈也是沒法,把事情都攬了過來。

他算是看出來了,要是這老太太心不定下來,那怕是推進去了都能給重新闖出來。

說了這麽一通,就在等他一句話呢。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老太太摸摸自己大孫子的腦袋,“回頭奶奶給你烙韭菜煎餅吃。”

好說歹說把老太太送進手術室,陸戈看着感應大門關閉,轉身準備安排池朝。

手術室外等着不少病人家屬,站着的坐着的,鬧鬧嗡嗡。

陸戈的視線飛速掃過一遍,心裏一個咯噔。

“池朝呢?”他問和自己同行的老媽。

齊箐左右看看,也挺懵的:“剛才還在這呢。”

陸戈心道完球,擡腳就往樓梯間走:“完了。”

齊箐吓了一跳,也跟着跑過去:“什麽完了?!”

陸戈一步三個臺階,飛快下着樓梯。

“狗崽子又跑了。”

作者有話說:

我的朝,別折騰你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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