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跟我回家。”

十六歲的小孩什麽都想,有些腦子不好的中二病還想着拯救世界。

掙錢,掙什麽錢?

都沒成年誰敢用你?

真就小孩不懂事,以為錢說掙就可以掙。

嘴上爽完了,覺得自己賊牛賊酷賊厲害,到頭來被社會毒打,還不是哭啼啼地回家去。

所以當初在醫院裏,池朝說自己掙錢的時候,陸戈心酸之餘還有點好笑。

可那都是他想的。

池朝這小崽子就他媽跟個BUG一樣,完全不符合該年齡段的常規思路。

他說要去掙錢,還真就找出了一種方法,他是真的會去掙錢。

工地負責人壓根沒敢出來,來了幾個不知道什麽職位的工人,摘了池朝頭上的安全帽就把他們倆往外趕。

“什麽童工?沒有童工!”

陸戈也懶得跟這群人争論,拉着池朝就出了工地。

“你未成年,違法的懂嗎?!”

池朝瞪着眼睛,明顯不懂。

但他懂自己這工作丢得簡直猝不及防,陸戈斷了他唯一的財路。

他被拽着尤其憤怒,在工地外手腳并用地掙紮。

那陣仗,就跟陸戈強搶民女似的。

陸戈握着池朝的手腕拉高,寬松的領口大敞,露出少年傷痕累累的鎖骨。

他眼睛就像被燙了一下,心裏倏地揪了起來。

劃傷、曬傷,還混着淤血,薄薄的皮膚結了痂,傷口不潔,還得繼續感染,指不定發炎化膿。

都不疼嗎?

他家有個差不多大的陸晨,小孩跟個公主似的,手指頭被門夾了一下都能連鼻涕帶淚的嚎個兩三天。

如果池朝是個白眼狼、或者和他叔一個德行,只想着房子和錢就好了。

那陸戈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與他撇清關系,由着他自生自滅。

可池朝偏偏不是。

小崽子看似野得沒邊,但其實心裏有譜。

他不願意當人累贅,也知道離開後該吃什麽苦。

所以皮肉破成這樣愣是一聲不吭,他吃得下這苦,自然有能力離開。

這是池朝的選擇,他也有資格選擇。

懂事的小孩就容易讓人心疼,陸戈心裏微微泛酸,替他家老太太心疼。

“你這個年紀應該去念書。”

池朝一身反骨,別人越讓他做什麽,他還就越不做什麽。

念書,還念書,他就不是該坐在學校裏的人。

陸戈見與他溝通無效,幹脆扯着人離開:“跟我回去。”

池朝一個勁地往後扯,邊扯還邊喊:“別碰我!”

小崽子用了全身的力氣,皮膚又被汗水浸得濕滑,陸戈差點還真沒逮住,氣得當即反扣住手腕,抓人時糊了自己一身的泥沙。

由于職業原因陸戈有點輕微潔癖,平常衣服大多白色,好辨別污漬。

今天他穿了個寬松的白襯衫,被池朝掙紮着這麽一蹭,衣服差不多就不能要了。

而池朝像是看出了陸戈的介意,擡手把他那小黑爪子就往對方臉上招呼。

陸戈擰着眉頭躲開,池朝趁其不備大力掙脫,轉身就跑。

“操!”陸戈早就被這小崽子刺激出條件反射,手疾眼快抓住對方衣服往回就是一拽,“還想跑?”

池朝腳上猛地一崴,差點沒直接摔地上。

出于職業的敏銳,陸戈一眼看出不對,他的目光下移,手上的力道就松了些許,池朝故技重施,衣服一扒狂奔而去。

千防萬防沒防住這一招,等到陸戈擡頭去抓已經摸不到人。

他把衣服往地上一摔,感覺自己像抱完了泥猴,渾身上下都他媽上了層釉。

“媽的,”陸戈低頭拉拉自己衣擺,“勁還挺大。”

嫌棄完自己之後,他又隐約覺得池朝跑步姿勢有點奇怪,跟瘸了條小狗腿似的,身子直往左邊斜。

腿果然不對。

——

平日裏衣衫整潔一塵不染的陸醫生,跟一個毛頭小子在工地門口你來我往掰頭了大半天,不進人沒抓到,還蹭了一身泥灰碎沙。

皺着眉回到小店,池敬已經趕回來了。

夫妻倆正排排坐,和老太太說着話。

“我們也想小朝過好日子,跟着老太太的确比跟着我們好一些。但是這孩子不想去,我們也不能強求啊?”

都還沒進門,陸戈就聽到孫萍這茶味極濃的一番說辭。

都把池朝搬出來說事兒了,這臉還真就不要了。

“你跑哪了?”老太太見陸戈一身的泥灰,忍不住問道。

“見着池朝了。”陸戈說完話特地看了眼面前的夫婦倆。

孫萍和池敬對視一眼,臉上的慌亂和心虛藏不住。

想來這兩人是知道池朝在哪的。

“你見着了?”老太太連忙問道,“怎麽不帶回來?”

“不跟我回來。”陸戈雙手一攤,無可奈何。

池朝腳上傷勢如何他也不清楚,再說撫養權還在別人手裏,真和池家這唯一的親戚撕破臉了也沒必要。

他跟串門似的答了幾句話便不再摻和,目光在這不足十平的蒼蠅小館掃視一圈,最後定格在屋外狹窄的樓梯下,一個陰暗的雜物間內。

小地方自建房居多,平頂加個隔層也是多見。

樓梯是磚石砌的,連個欄杆都沒有,下面擺了張床板,簡單鋪了個草席。陸戈矮身看了一眼,床頭栓了根繩,上面挂着一條髒兮兮的毛巾,還有半瓶管跌打損傷的藥酒。

酸臭黴味蓋不住,這大概就是池朝的住處。

陸戈站直身子,許久都沒說話。

他開始能夠理解老太太的做法,內心也隐約贊同把池朝帶回去。

因為如果他們不管,這個孩子的一輩子可能真的折在這小小的樓梯下。

即便陸戈沒有那種悲天憫人普度衆生的聖父心,但對于一個和自己妹妹幾乎同歲、又救過自己奶奶的少年,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不過是養個兩年到十八。

再說還是他家老太太養。

要不就幫一把吧。

“奶奶,”陸戈把車鑰匙給老太太,“您先回我車裏坐會兒。”

老太太皺着眉,一臉不解:“怎麽了?”

“這事兒就交給我吧,”陸戈笑笑,“一會兒就好。”

把老太太送出去,池敬夫婦倆都看着陸戈不說話。

“叔、嬸,”陸戈從口袋裏摸了根煙,恭恭敬敬遞給池敬,“我說話就不拐彎抹角了,池朝什麽情況我們心裏都有數。”

池敬沒去接他的煙,孫萍也跟着裝傻:“什麽情況?”

陸戈把那根煙又收回來,笑着說:“您看,我跟您明了說話您還跟我打哈哈。這事我都沒當着老太太面前說,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什麽事情?”孫萍繼續裝傻,“我們不怕鬧大。”

陸戈垂眸一點煙灰,收了收臉上的笑:“虐待未成年違法,你們知道嗎?”

池敬眼睛一瞪:“你少吓唬我!”

“我哪敢吓唬長輩,”陸戈笑容不及眼底,說出來的話卻又分量,“我是醫生,池朝哪兒不對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我今天就去帶他去醫院做傷情鑒定,怎麽着也能鑒個輕傷二級。虐待家庭成員,情節惡劣的,處兩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池朝腿瘸了吧?誰打的?”

陸戈欺負人不懂法,把話往誇張了說,吓得那夫妻兩人都愣住了。

“要是我家老太太知道了,就憑她那雷厲風行的脾氣,一紙訴狀把你們給告了。告贏了撫養權是我們的,你們一分錢拿不到,就算告不贏,拿不到撫養權,那虐待未成年也是坐實了的。一旦有了前科,子孫三代政審都受影響,您兒子可能用不着,但您孫子呢?萬一生了個有出息的,前途在這兒就毀一大半。”

“你們叫警察來抓我!”池敬氣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現在就報警!”

陸戈咬了口濾嘴,緩緩吐了口煙:“叔,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才把老太太支走。年前她往你們家塞了不少,那些我們都不提,可但凡你把池朝當個人,都幹不出捏着不放手的缺德事。這算什麽?賣侄子,傳出去左鄰右舍怎麽看你們?再說你家老大要娶媳婦兒,誰敢把姑娘往你們家送?見好就收吧叔,貪心不足蛇吞象。”

他說完,瞥了一眼臉色煞白的孫萍:“晚一點我再過來接池朝,你們好好想想吧。”

“別想了!”出乎意料的,老太太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陸戈心裏一個「咯噔」,沒想到這老人家還能原路返回聽牆角。

“房子給你家,孩子我帶走。”老太太的聲音發着抖,“小朝呢,我現在就要見着人!”

——

池朝往哪兒野誰都不知道,老太太鐵了心要等人,就坐在店裏不走。

陸戈找了家鐘點房囫囵洗了個澡,衣服幹洗得快,不到一小時的功夫整個人就翻了個新。

他們早上出發下午到達,直到天快黑才把人揪住。

池朝大概沒想到他們能等這麽久,進店看到老太太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扭頭就跑。

陸戈早就守在巷口,守株待鼠把人逮了個正着。

老太太高舉着手追出來要揍人,可小崽子光着脊梁一身泥灰,肩膀全是傷口,看得她抖了半天的巴掌,愣是沒舍得打下去。

“奶奶,”陸戈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注意身體。”

老太太憋回眼淚,拉過池朝手腕就把人往外帶:“跟我回家。”

池朝一身逆反的勁頭到老太太面前丁點不剩,跟個小羊羔子似的就這麽被乖乖牽着走。

還挺聽話。

上了車,老太太和池朝坐在後排,眼淚終于止不住往下掉:“以後就跟奶奶過了,你不想在渝州,咱祖孫倆就回老家過。”

池朝耷拉着腦袋,也不說話。

“我怎麽對得起你奶奶,”老太太拉過池朝胳膊,看着髒兮兮的傷口心疼得不行,“那是你親叔嗎?是親的嗎?”

陸戈從雜物盒裏拿出一包醫用濕巾往後一遞:“把傷口擦擦。”

小崽子悄悄擡起眼皮,從後視鏡裏和陸戈對上目光,僅僅只是一眼,在接過濕巾後就趕緊挪開了視線。

車子平穩駛上公路,陸戈看着前方,心裏五味雜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一直跟他不對付的小野狗好像紅眼了。

還算有點良心。

作者有話說:

他倆在一起後,池朝回憶起當初。

池朝:哥,你總是特別幹淨,我什麽時候看見你,你都幹淨的要命。

陸戈:是你太髒了。

池朝:我就特別想,把你、弄得、跟我一樣髒。

陸戈:又發狗瘟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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