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越想越讓人心煩意亂。
老太太被接到渝州還沒一個月,人也只是暫住在陸向明家裏。
雖然家裏四個卧室,陸戈以前的房間能空出來給池朝,可他卻也沒真把人往老太太跟前送。
一是因為家裏有個小姑娘不方便,二是因為齊箐很明顯不待見池朝。
婆媳關系本就敏感,這小崽子再過去一攪和,陸戈想想都跟自己老爸一起頭大。
他一車開回自己家,準備先把這小髒狗洗洗上藥。
老太太不放心,也跟着過去了。
她在車裏絮叨了一句,從池朝爺爺奶奶說到池朝爸爸媽媽,說以前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把自己說得直抹眼淚,池朝大多時間都在聽,偶爾抽一張紙遞給老太太,連聲都不敢吱一下。
地下車庫陰冷安靜,池朝身上被老太太披了條車裏的小毛毯。
等電梯的時候陸戈猶豫稍許,偏頭去看身邊的池朝。
小野狗耷拉着腦袋,站在老太太跟前也不說話,就是眉頭有點皺,死盯着電梯門縫,整個人顯得略微有些焦慮。
陸戈心道這精力旺盛的小狗不如去爬樓梯,可是轉念一想,又怕對方爬完十樓腳傷更加嚴重。
這麽思來想去十幾秒的功夫,電梯到達負一層,「叮」的一聲打開了門。
老太太率先進去,池朝倒是一反常态,也老實跟了過去。
陸戈按下相應的樓層,又瞥了一眼這小崽子。
側臉咬肌崩的緊緊的,就連嘴唇都抿得發白。
怕還是在怕,就是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忍住了。
怪招人疼的。
到了家,老太太立刻就去做飯。
陸戈把池朝帶去衛生間,自己去了趟書房,從櫃子上拿了藥箱過來。
鎖骨上的泥灰已經在車上被老太太用濕巾擦幹淨,只剩下一片紅腫傷口,破皮化膿。
很明顯的曬傷,印着領口圍了一圈,紅彤彤火辣辣,稍微用力擦一下就能把皮膚給蹭破了。
十五六歲的年紀還在長身體,這種體力活哪裏吃的消。
“挺厲害啊,都不嫌疼?”
陸戈用棉簽蘸了碘伏,給池朝清理傷口。
手上忙着,嘴上也不閑着,憋着前幾天的火氣,全陰陽怪氣嘲諷回去。
池朝垂着眼皮,沒接他的話茬。
陸戈倒也不介意,繼續自說自話:“真牛啊你,你奶奶面前怎麽不跑了?”
他扔掉手上的棉簽,換了支新的。
偏過臉湊近了些,恰好塗到鎖骨中那一小處凹陷。
池朝一掀眼皮,那扇濃黑的睫毛就跟粘了層煤灰似的,差點打在陸戈的鼻尖上。
“小野狗,我跟你說…”
陸戈依舊低頭塗藥,沒注意到對方這近在咫尺的、明晃晃的目光。
“我奶奶剛做完手術沒幾天,經不起這麽來回瞎折騰。她要是因為你把身體搞垮了,我就把你這幾兩骨頭——”
他說了一半,覺得這個威脅好像之前說過。
池朝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陸戈一時半會兒竟然也搜刮不出什麽來警告。
嘆了口氣,他又把剩下半邊頸脖塗完。
最後提了提褲腿,蹲在池朝面前。
手伸出去,都還沒來得及握住那條沾着泥沙的小腿,池朝卻像是吓得不輕,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後背磕碰在洗臉池邊,又趕緊轉身避開。
陸戈仰着臉:“你躲什麽?”
池朝瞪着他的大眼睛,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着陸戈。
陸戈是骨外科醫生,難免和病患有肢體接觸。
像握個手腕捏個腿,那都是常有的事。
可能現在把地點擱在了自己家的衛生間,醫患身份沒那麽明顯,感覺就多了那麽一絲絲的微妙。
他想了想,從門後面拎了個折疊小凳放在池朝的腳邊:“坐着。”
池朝別扭了兩秒,聽話坐下。
視線雖然挪開了,但是腦子裏總還存着剛才的畫面。
俯視看過去,從陸戈微微隆起的後衣領能看到一小片雪白的皮膚。
池朝手指微蜷,扣着小凳邊緣,忍了忍,還是控制不住悄悄擡頭去看正拿小盆接水的陸戈。
他的身上還穿着下午那件白襯衫,只是原本被自己弄髒的地方沒了污漬,整個人又是幹幹淨淨的。
陸戈家幹幹淨淨,人也幹幹淨淨。
他端了盆溫水蹲在池朝的面前,修剪得體的黑發襯着皮膚,像是團掉在泥灰裏的雪。
池朝用力眨了眨眼,強行把自己的視線擰回來。
陸戈完全沒在意池朝這邊的頭腦風暴,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快腫成包子的腳踝。
伸手探進水裏,剛想洗洗這髒兮兮的小狗腿,可對方動作比他還快,彎腰幾下就把那點泥沙給洗趕緊了。
陸戈伸手去碰池朝的腳踝外側,對方「唰」的一下把腳收老遠。
腳趾蜷着,踩着瓷磚上的水。
感覺慌亂又特別抗拒。
“腫了,”陸戈沒好氣地收回手,“感覺不到嗎?”
池朝不停眨眼,視線在陸戈修長的手指上來回打轉。
“明天跟我去醫院拍個片子看看,起來,把褲子脫了。”
池朝眼睛一瞪,像聽到什麽難以置信的話。
“快點,”陸戈反手把衛生間的門給帶上,“順便把你這一身汗臭味給我沖沖。”
老太太把飯做好,衛生間裏哥倆還沒折騰完。
她在外面喊了一聲,池朝光着腳「啪」的一下把門打開。
濕漉漉的小野狗,身上仿佛還蒸着水汽。
他穿着大一碼的短袖,兩條小細腿杵在空蕩蕩的褲管裏。
“鞋呢,也不穿鞋,”老太太擡手把池朝額前的濕發捋到後面,又笑着拽了拽他後面留着的一小串奶奶拽,“十六歲了,剪了吧。”
池朝抿了抿唇,垂眸乖乖站在原處。
“跑什麽?”衛生間裏的陸戈手一伸把人拉回鏡子前,吹風機插上電,對着池朝腦袋就是一通吹。
池朝背着風筒連連躲閃,陸戈跟逗狗似的,非要去吓唬對方。
他發現這小崽子只要不亂跑還挺好玩,扒他褲子他臉紅,給他洗澡也臉紅,光屁股不給看,拿到換洗衣服還得偷偷摸摸先聞一聞。
最重要的是洗完澡他往池朝後腰抹藥,這小狗崽子竟讓還給抹支楞起來了。
“你還挺精神?”陸戈簡直哭笑不得。
池朝鬧了個大紅臉,掙紮着就要跑。
陸戈洗手沒空抓他,一開門又碰上了老太太。
好在衣服大能蓋住,這才沒把人丢大發了,“小戈,你家剪子呢?”老太太探進來半個身子,“我給小朝把辮子剪咯!”
陸戈從洗臉池後的雜物櫃裏把剪刀找出了:“這玩意兒能随便剪嗎?有什麽門道?”
“以前規矩多,得踩糕點、發紅包,辮子要舅舅來剪,沒有舅舅就奶奶來剪。”
老太太理了理池朝腦袋最下面細溜溜的一撮小辮子:“剪之前還得拽一拽,一般奶奶最先拽。”
她拉了拉那撮頭發,又看向陸戈:“哥哥也來。”
陸戈本來只想單純的當一個吃瓜群衆,但被點名了也就只好參合進來:“拽了有什麽意義嗎?”
他樂颠颠地捏過那撮頭發,往下拽了拽。
池朝從鏡子裏看陸戈,男人臉上帶着笑,跟幹了什麽稀奇事似的。
老太太摸摸池朝的腦袋:“拽了得給紅包。”
陸戈當即笑了:“那我小時候沒留這個辮子可虧大了。”
“就你最精明,”老太太嗔了他一眼,“一會兒給你們倆都包大紅包。”
「咔嚓」一聲,極其細微的聲響。
老太太托着那一小撮頭發,把它剪了下來。
池朝手指摳着洗臉池邊,使勁挫了一下後槽牙。
那是家裏人才給剪的。
當初他奶奶要剪,但是因為各種事情耽擱了。
後來家裏連個剪子都找不到,池朝就一直把小辮留着,這一留就留到了現在,“我給你剪了頭發,以後就是你親奶奶。你跟着我,乖乖聽話。”
這話陸戈聽着心裏泛酸,感覺自己在這麽點點大的衛生間裏見證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哎,我有紅繩。”他從小抽屜裏拿出之前池朝就在這的小繩,跟老太太一起把頭發給系起來了。
“還挺有儀式感。”陸戈笑了笑。
老太太找了張紙巾把頭發包起來:“那就對了。”
她就是要趁着這個由頭,鄭重其事地告訴池朝,以後她就是他的靠山、是他的後盾、是親奶奶。
“但是奶奶奶,”陸戈放低了聲音,“你真要回老家嗎?”
老太太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她不可能帶着池朝和兒媳孫女同住,也不能真把這麽個大活人托付給自己孫子。
她只有拖着她自己的身子回老家,哪怕就活個兩年,把池朝養大就行。
陸戈嘆了口氣:“我爸不會同意你回去的。”
老太太又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
晚飯後,老太太準備回陸向明家去。
陸戈家兩室一廳買的小,剛夠他們兄弟倆住。
陸戈那是一千萬個不願意,苦苦哀求老太太留下來。
畢竟這對方這麽一尊大佛走了,池朝指不定狗瘟發作從三十樓跳下去。
那可就太恐怖了。
“您睡次卧,我和小朝擠一屋就行。”
陸戈雖然有點小潔癖,但是只要人是幹淨的,他也不介意跟人睡一張床。
夏天嘛,一人一張薄被隔老遠,又不是冬天還得鎖一個被窩裏。
可是他不介意有人介意,池朝抱着個枕頭,站在床邊皺了老半天的眉,愣是不上去。
陸戈拿了瓶爽膚水,往掌心裏倒了些許,雙手一搓就往池朝脖子上招呼。
小崽子吓得不輕,奮力抵抗,被陸戈故技重施擰了雙手給按在了床上。
“曬傷,拍點水就好了。”他在池朝後脖頸「啪啪」拍了一通,然後對着屁股甩了一巴掌,再把人放開。
池朝像只離弦的箭,沒了桎梏後瞬間捂着屁股竄老遠。
陸戈又倒了點水往自己身上拍了拍,好笑道:“至于麽你?”
池朝喉結上下一滾,沒有說話。
“你估計得在這裏住一段時間,”陸戈掀被子上床,邊戳手機邊和池朝商量,“在你回老家之前,咱倆和平相處,行麽?”
池朝挨着牆邊坐下,吱都不吱一聲。
他抱着枕頭,覺得自己頸脖涼飕飕、香噴噴,摸起來還挺滑。
“把燈關了。”陸戈一指門口。
池朝又站起來,蹭着牆挪過去,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點了一下開關。
「啪」的一聲,燈滅了。
陸戈放下手機,跟訓小狗一樣發出第二道指令:“過來睡覺。”
池朝又蹭着牆挪了幾步,等陸戈沒動靜了,再挪去床邊挨着。
他的腳下踩着地毯,軟乎乎的,撓着腳心。
小狗沒敢上床,就這麽抱着枕頭窩在床邊,眼睛瞪着那一盞小夜燈,聽陸戈細微的呼吸。
很輕,很淺。
就像是從窗子外灑進來的月光。
聖潔到不容玷污。
作者有話說:
十六歲的池朝:野、拽、酷、高冷,不說話。
幾年後:哥,哥,哥,哥——
只會喊哥的撒嬌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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