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回憶

關于這段感情,我已改編成一部小說出版,因而不再在此贅述。是的,我用了感情,因為我認為,當文斯說他愛蕾奧妮時,他所指的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愛情。當他第一次遇見她時,蕾奧妮還是一個孩子,不到十歲,而那時他已經像一縷幽靈一樣在世界上飄蕩了一個世紀。

蕾奧妮是德裔猶太人,在她那個時代,這是一種十分危險的身份,她的父母被抓進了納粹集中營,之後蕾奧妮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她被寄養在布達佩斯的親戚家裏,但是很快,匈牙利也淪陷了。她被迫逃亡。在途中,文斯與她相遇,成為了她的保護者。

經過芬蘭的時候,他們為了看極光而在雪地裏等待了七天七夜,然而好運沒有光臨。之後,他們乘船離開了歐洲。在文斯的教導下,蕾奧妮很快适應了新的環境,并被一對中産階級夫婦收養,進入女子學校讀書,灰暗的一頁過去,她的人生開始走上正軌。文斯偶爾去看望她,在她十八歲時,他們重新回到她的故鄉,戰火已經熄滅,但帶來的創傷仍未恢複,蕾奧妮花了兩年來尋找自己的舊識,這次,命運沒有讓她失望,她奇跡般的與她後來的丈夫相遇了。他同她的經歷幾乎完全相同(當然除了文斯的部分),他們閃電式的墜入愛河,在回程的郵輪上舉行了婚禮。文斯悄悄地離開了,淡出,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柳條筐的毯子上仰望極光,他告訴我這些,從他的講述中,我覺得好像窺見了他內心世界的一角。如果不是他的敘述那麽幹巴巴,一點抒情的形容詞都擠不出來,按照這個故事的煽情程度,本來足以收錄進心靈雞湯的。

「你後悔過嗎?」等他說完很久,我問,藍色極光仍垂在天地之間,變幻莫測,「我是說,你應該可以把她變成你的同類吧,這樣她就會留在你身邊了。」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心裏有種憋悶的感覺。

文斯一笑,「愛她就殺死她,真是個好建議。」

他又恢複了那個令人讨厭的文斯,「別這樣,是你說的,現在可是平安夜。」

「好吧,」他屈服了,「有一段時間,這個想法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但是,她拒絕了,我不想強迫她,我想讓她擁有我不曾有過的選擇。」

我能理解蕾奧妮,但是……

「這真是……」我詞窮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過來的,你救了她,卻看着她嫁給別人,慢慢變老,然後現在……」

文斯看着天空,「如果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會明白,記憶是一種負擔,你不可能随時随地都背在身上。」

我眼前的星星好像在排列重組,變幻成一張女人的臉,我想起了米娜。是我陪了她半輩子,可是現在,她躺在別人的懷裏。

「但是你從來沒有釋懷過吧?」

「從來沒有。」文斯這下還算坦白。

「我覺得你至少應該告訴她,你對她的感覺。」

文斯想了想,好像在認真考慮,然後不厭其煩的搖了搖頭:「這改變不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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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你可以對自己說,我做了我能做的。」我繼續勸說他,「聽着,就這麽辦,帶她來這兒,然後告訴她,她和你不一樣,等不了很久。」

文斯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會考慮。」

我很滿意,這是他第一次不那麽專斷獨行。然後,好像有人在無形中按了一個開關一樣,敞開心扉的氣氛改變了。文斯又變成了冷漠孤傲的吸血鬼,我是他疲于應付的代理人。

「走吧,我餓了。」他說。

「還好我帶了這個。」我得意地揮了揮手中的塑料袋,發現火雞早就凍成了一坨冰塊,「該死!」

文斯微笑着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萌生寫小說的念頭。我以前也寫過,但都以失敗告終。沒有哪家出版社願意買賬。所以漸漸的,我就沒把這當做一份事業了。但是這次不一樣,我不是為了消遣而寫,而是,有一個想法卡在我的胸口,我必須把它吐出來,否則就渾身不暢。我征求了文斯的同意,他要我發誓不用于發表,否則……你知道他威脅人的方式。我沒理他,我甚至一開始就是這麽打算的,征求他同意只是走走過場,現在我不是那麽怕他了,反正他最多只是說說而已。

回到拉普蘭已經是二十六號晚上了,我很吃驚,我一直以為時間停留在平安夜(蠢死了)。我和據說是經過聯合國認證的聖誕老人合了影,還洗了芬蘭浴,抱歉的說我還是更喜歡按摩浴缸。

再度登上文斯的私人飛機,他提出要盤點一下他的固定資産。每隔幾年他就會這麽做。我天真的答應了他,不就是一兩座房子嗎?但是當他拿出一張世界地圖的時候,我開始深刻的反省自己的錯誤。

他在至少二十六個國家都有別墅、度假屋、寫字樓、劇院或者別的什麽,甚至還擁有幾座小島。上帝告訴我他買下一個牧場是幹什麽,好像他會對牛奶着迷一樣,完美的僞裝。

我粗略的計算了一下,跑完這一趟,即使不算停留的時間,也要一個多月。

「我還有工作要做,」我嚴肅的告訴他,「你知道我只有十五天的假。」

「你答應我了,就在兩分鐘之前,你想食言嗎?」文斯挑釁地問。

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你這個壞心眼。」

「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文斯丢給我一個小本,「上面有詳細地址和聯系人,背下來。」說完,他走進了後艙的卧室。我獨自跟有些我根本讀不轉的人名地名戰鬥。

我就是在這趟環游世界的旅途中開始創作的。長途飛行給了我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寫作過程很順利,幾乎是一氣呵成,我只花了兩個星期就完成了。整個故事取材自文斯的經歷,裏面的人物,當然采用了化名。假期結束的那天,我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我父母,說很遺憾沒能參加滑雪旅行(才怪),我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離開幾個月,第二個給報社,說我和家人正在進行滑雪旅行……

潤色只花了我兩三天的功夫,主要是糾結到底是用「美麗」還是「漂亮」更合适這種無傷大雅的細節。完成之後,我把它給文斯過目。當時我們在他蒙皮利埃的莊園裏。

「我會看的。」他說,然後将它随手放在了茶幾上。我覺得他大概只是在敷衍,我有點失望。

但是等我指揮工人修好漏雨的陽臺(以我的法語水平,這超級難),我發現手稿有翻動的痕跡,文斯用鉛筆做出了修改。他把我大段大段的俏皮話毫不留情的咔嚓了,使得行文沉穩,這是一個驚喜。還有一個地方,我印象特別深刻,他在一段纏綿悱恻的內心獨白旁寫道:「我不是情聖!」底下還畫了兩條又粗又黑的橫線。

不得不說,他是專業的。我之前擔心,這個故事作為長篇太短,短篇太長,經過他的删改,問題完全解決了,我當即把它封起來寄給了一位編輯。

等待回複的時間,我們走過了那不勒斯、開羅,澳大利亞中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據說原來是個寶石礦還是什麽的……在太平洋的某個珊瑚礁環島上,我們只穿着一條泳褲,潛入海底火山爆發形成的山峰下的岩洞,陽光束照進幽深的藍色之中,成群的水母宛如海洋精靈,上下沉浮,半透明的柔軟身軀似乎随時會融入水中消失不見。

日落時分,我收到了回信。它是由我們性感撩人的空中小姐送到我手中的。我躺在沙灘上拆開了它,那一刻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寧靜美好的時刻。

我看着它,輕聲笑了出來。

海風唱着母親的搖籃曲。遠處大洋和天空好像兩塊連在一起的綢子,全被夕陽浸染成橙紅色,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一定是用PS把整個世界調成了暖色調。文斯坐在我身邊,戴着一副哈雷墨鏡,他肯定聽到了我的笑聲,「看來市面上又要多一部垃圾小說了。」他假惺惺的嘆了口氣。

「準确的說,應該是一部垃圾人物傳記吧?」我舉起手,「擊個掌?」

他把墨鏡傾斜下來,用家庭主婦在超市裏挑選豬蹄的眼光看了看我的爪子,然後扶正墨鏡,「我還是在心裏祝賀你吧。」

編輯給我的回信只有一句話:「您應該盡快為此書作序。」

寫序言比想象中要困難,因為我想面面俱到,我列了一個長長的名單,從父母到小學班主任,恨不得連報社樓下的熱狗販子也要感謝一下(那通常是我的午餐),然後就像烤箱的時間到了,我的腦袋裏響起「叮」的一聲,我把那張塗改的亂七八糟的紙揉成一團,在一張新的紙上寫下一句話:「謹以此書獻給文斯。」

「走吧。」等我封好信,文斯說。空氣開始變涼了,第一顆星星出現在夜空中。

「去哪?最好不要是南極。」

「真遺憾,我本來是想去看企鵝的。」文斯少有的配合我的調侃,然後他搖了搖頭,「不,咱們回家。」

「真的嗎?」我回想了一下他的不動産地圖,上面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插上小紅旗。

夕陽幾乎完全沉入了海平面,像一枚燃盡的木炭,掙紮着閃現最後一點紅色,然後消失。

文斯盯着起伏的海浪,「我想過了,我接受你的建議。」

「什麽?」

「我想見蕾奧妮。」

他的聲音和沙袋一樣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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