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信仰

“你真的要走？”方有望盯着五哥問。

“嗯。”

“病秧子……”

“難道說你又想反悔？”

“呸！我方有望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那就讓我走。”

“病秧子，其實你還是關心我的不是嗎？”

“我關心每一個病人。”

“……”方有望死死盯着五哥，想要在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出些情緒的起伏。

五哥說：“讓我走吧，你不想殺我，而我是不可能留在這兒的。”

“那你能去哪兒呢？”方有望說，“你老師和師娘都不要你了。”

五哥說：“不瞞你說，其實是我叫水虎不要告訴我老師他們，也叫他不要回來了。”

“哈！”方有望嘲笑道，“你叫他們不要來就不來，你這麽為他們着想，他們就真這樣棄你于不顧？”

五哥說：“他們……他們根本就不知道！”

“哼，不知道？”方有望說，“那我給你分析一下吧！那傻小子回去之後，有兩種情況，第一種就是他按照你說的做了，沒告訴你老師和師娘叫他們來贖你，那麽就是他棄你于不顧；第二種就是他告訴了你老師和師娘，但是他們還是沒來贖你，所以是他們全都棄你于……”

“你別說了！你并不了解他們！”五哥有些氣急地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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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了解？我恐怕比你更了解！”方有望冷冷地說，“我是在教你認清事實！”

五哥瞪着他，眼鏡後的眼睛泛着晶亮的東西，方有望的話無疑又深深地刺中了他的傷處——為什麽他又是被抛棄的那一個？

方有望微微動容了，其實沒人來贖五哥的原因他比誰知道的都清楚，但為了讓五哥留下他還是對他說了這樣的話，是不是有點……太傷人了？

“好了，我不說了。”方有望轉身背對着五哥，冷冷地說，“你愛走就走吧！”

五哥在他背後綻開一個比哭還苦澀的笑容，說：“謝謝……”

他背起藥箱，頭也不回地走了。

重新來到市集上的時候，恍如隔世。

太平鎮是一個已經被日軍占領的地方，五哥不想多留，只想填飽了肚子馬上上路，這才想起自己的盤纏早就沒了。無奈地打開藥箱，想要在裏面找點值錢的東西去當掉，卻發現了兩筒大洋。

五哥拿起其中一筒，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重量，低聲說：“謝謝。”

他叫了一碗陽春面，還沒吃到一半，一杆長槍“當”地一聲敲上了他的藥箱，他手一抖差點把面給灑了。

幾個日本士兵圍住了五哥，為首的一個官兵用蹩腳的中國話問：“你的，醫生？”

五哥點了點頭，說：“是。”

“走！”那日本官兵強行把五哥從座位上拉了起來。

“你們要帶我去哪兒？”五哥急忙問，這次用的是日語。

那幾個日本人一聽，臉上都有驚喜的表情，為首那個用日語問他：“你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國人。”

“但你會日語！很好，跟我們走吧！我們需要你去看病。”

“看病？給誰？”

“我們的親王殿下！”

五哥吃驚地說：“等一下，為什麽要我……哎我還沒說完呢！我自己會走！”

五哥被強行押到一處豪華的府邸裏面替他們日本的親王看病。

親王是一個身材微胖的圓臉男人，此時正痛苦地在床上呻吟，叫喊着肚子疼。

五哥幫他看了一下，說：“應該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過……後來又吃錯了藥，所以病情嚴重了。”

“混蛋！中國醫生！”把他帶回來的那個官兵罵了一句。

五哥仰臉瞥了他一眼，說：“我也是中國醫生。”

“巴嘎牙路！”那官兵馬上掏出槍對準了五哥的腦袋，說：“你治不好我們的親王殿下我就斃了你！”

“放心，在我眼裏，病人都是一樣的，沒有日本人和中國人之分。”五哥平靜地說。

那官兵說：“最好是這樣！”

五哥開了藥方，那官兵收了，叫手下的一個小兵來說：“去抓藥。還有，找到之前開藥那個醫生，斃了！”

五哥大吃一驚，說：“等等，你們怎麽能這樣？！”

那官兵說：“誰叫他故意害我們親王！”

五哥急了，說：“你怎麽知道人家的故意的呢？人家故意的就直接下毒藥了，怎麽會只讓他肚子疼？”

“你們這些支那人都是不可信的！”那官兵趾高氣揚地說，“你也一樣，要留在這裏，治好了親王才能走。”

“你們！你們憑什麽……”五哥氣極。

“就憑我們現在是這裏的主人。”那官兵笑了。

“這裏是我們的家！”五哥憤恨地說。

那官兵不理他，對手下的小兵說：“把他關進這裏其中一個房間，看好了！”

“是！”

“喂，你們不能這樣！”五哥掙紮着說，“我還要回家呢！我保證我開的藥方是沒有問題的！放開我，放開我……”

那些日本人不顧五哥的掙紮和抗議，把他扔進了一個房間，在外面上了鎖。

“開門！你們這些強盜！”五哥“嘭嘭嘭”地敲門，可是外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五哥沮喪極了：剛擺脫了土匪，又遇到了強盜，這是有多倒黴啊！

五哥看了看周圍，發覺這個房間的環境很不錯，高貴典雅，以前應該是有錢人住的地方，現在已經被日本人占用。窗外傳來一些哄鬧聲，他走到窗邊一看，房間後面不遠處就是一個工地，日本人運來的大佛正在那裏安放。在工地上，一群日本兵正在踢球。而他們的球是……一個人的骷髅頭。

五哥的頭皮發麻了一下，心想：“這些日本人真是從來不把我們中國人當人，為什麽剛才我要救他？！”

他第一次在救人之後有了後悔。

當意識到這件事情之後，他馬上感到了內疚：生命都是平等的，你怎麽能因為他是日本人而不救他？不要忘了你當初的誓言，還有你的信仰！

五哥剛想冷靜下來，忽然“呯”地一聲槍響，在工地上，一個中國人又被日本人打死了，原因只是因為他扛着沙袋經過的時候一不小心撞了一個日本兵一下。

“你們……”五哥不由得緊緊揪住了窗戶的簾子 ，他看到那個倒下的中國人還在抽搐，急忙用日語大叫：“喂，那個人還有救，快救救他！”

那些日本兵聞言都驚訝地擡起頭來，看了看五哥，彼此互相用眼神交換着疑問。

“叭”地一聲，五哥的窗框上被人打了一槍。

“巴嘎呀路！”之前那個關押他的官兵在房間對面的高臺上舉起槍向五哥發出警告。

“森川，他是誰啊？”下面的日本兵問。

“一個中國醫生。”森川說。

“中國的醫生？哈哈哈！”那些日本人都大笑起來。

五哥“嘭”地一下關上窗——他發誓再也不要對日本人的良心抱有任何幻想！

五哥在房間裏煩躁地踱來踱去，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剛才做了什麽不應該的事。日本的親王來這裏幹什麽？當然是為了擴大戰争、穩定戰局。他救了他，就等于間接殺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這就是農夫和蛇的故事！

可是……如果不救，那自己當初學醫的初衷和誓言怎麽辦？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信仰怎麽辦？如果這些都是錯的，那自己該怎麽辦？！

五哥又陷入了無限的迷茫之中。

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到了第二天早上，森川進來了，對五哥說：“你很好，親王的病狀已經得到了緩解，繼續開藥吧。”

五哥頓時生氣了，心想：“開藥？你還有臉叫我開藥？！我真想……”他把拳頭握了又握，卻始終是下不了狠心開一副毒藥給那個親王，即使在心裏他都說不出口。

“還磨蹭什麽？快點開藥！”森川喊道。

五哥猶豫地拿起筆，森川說：“我警告你，別耍什麽花樣，不然我就斃了你！”

五哥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是醫生。”

他寫好藥方交給森川，說：“吃完這一副應該就能好，你可以放我了吧？”

“吃完這副再說。”森川毫不留情地又把門關上了。

“呯呯”，工地上又傳來了槍聲和慘叫聲，五哥的心一顫，不用看他都知道又有中國人死在日本人槍下了。

“……禽獸！”五哥終于忍不住罵了一聲。他這才知道方有望跟他們比簡直是太善良了，也許他說得對，你不殺別人，別人就會來殺你！

五哥絕望地抱住頭——這兩天來他的信仰和堅持都遭受了嚴重的打擊，他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了！

“等我出去，我再也不治日本人！”五哥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