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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延鋒市的汽車站, 已經是五點多了,國營飯店五點半關門,兩人又急急帶着孩子去吃飯。
這個鐘點已經沒有多少菜可以吃了, 霍一忠端來一碗胡辣湯和兩碗小面, 還有兩個碎碎的殘餅, 江心用茶水給兩個小孩洗手洗臉, 看他們長長黑黑的指甲,皺緊了眉頭。
江心喂他們喝口水,把胡辣湯分在兩個小碗裏,拿了兩個調羹,讓他們自己喝。
霍明大一點, 會用筷子和調羹, 吃的呼嚕嚕的,跟頭小豬似的,不用和人搶着吃,她還是吃得又急又快。
霍岩三歲了, 人小手小,沒人教過他, 還不會抓筷子,調羹也抓得不穩,喝個湯掉得滿身滿臉都是, 那本來就髒的薄衣服上又沾上了一層粘稠的胡辣湯, 江心看不過眼, 放下吃面的筷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
喝完一小碗湯, 江心摸摸霍岩的小肚子, 再摸摸霍明的, 都有些鼓起來了,把那兩塊小餅各掰了一半,分給他們姐弟,自己才繼續吃那碗半冷的面。
霍一忠早就吃完了自己的面,坐在一邊有些手足無措,他自己當孩子的時候沒被人細心照看過,以至于現在他當爸爸了,也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和方法。
江心讓他把剩下的餅也吃了,他個子高,消耗大,折騰一整天,晚上又沒其他吃的,人不能長期這樣半饑半飽的。
吃過飯,江心還想去商店轉轉買點東西,可惜天已經半黑,路上大小商店都關門了。
四人只好回了招待所,回去又是一場仗。
門口的服務員告訴他們,今天招待所的鍋爐壞了,還沒修好,熱水早早沒有了,只能洗冷水。
霍一忠可以沖冷水澡,兩個孩子卻不能,江心也不習慣用冷水。
上樓進房間之前,江心見服務員旁邊有個大肚小口燒水壺,花了一毛錢,讓她燒滿一壺熱水拎上樓,先給兩個孩子洗澡,沒有桶,又找服務員借了個盆,冷水兌着熱水,試了試水溫,江心才把兩個孩子的衣服脫掉,洗一個是洗,兩個也是洗,先囫囵洗一遭吧。
熱水不夠,江心在水房裏頭朝等在門口的霍一忠喊:“讓服務員再燒一壺。”
霍一忠拎着空了的大茶壺煲“噔噔噔”下了樓。
江心看着兩個瘦成排骨的光頭小孩,摸着他們胸前根根可見的胸肋骨,小小根,摸着硌手,心裏就覺得難受,上回見到這樣的孩子,還是在21世紀新聞裏報道的非洲饑餓兒童,照理說,現在是七零年代,窮苦的人是多,何況霍一忠還給過他們錢和糧票,怎麽樣也能吃上一兩頓飯,不至于把孩子餓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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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爹娘和霍大郎霍大嫂這一家,真真是拉低了江心的認知底線,所有虐待孩童的人,都能令她心裏燃起憤怒。
兩個孩子倒是記吃不記打,見到水就玩了起來,你拍拍我,我拍拍水,光溜溜站着嘻嘻哈哈的,水房裏都是他們的笑聲和叫聲。
帶着怒氣,江心把兩個孩子洗幹淨,盆裏的水都洗髒了,換多了兩壺水才洗好。
沒有合适的衣服,江心讓霍一忠把他們兩個的小衣服拿出來,拿剪刀在的領口處剪了一刀,一顆小光頭套進去,露出肚臍眼,褲子也短了一截,看着有些滑稽,先穿着吧,明天再說。
把兩個孩子弄好,霍一忠又給江心提來兩壺熱水,讓她先洗澡。
江心今天也出了一身汗,洗澡洗頭洗衣服,不在話下。
洗過澡,人就精神了,好在招待所有電燈,不至于摸黑回房,江心讓兩個孩子喝了點水,上了趟廁所,就哄着他們躺下了。
招待所房間有兩張床,江心讓他們躺在小床上,霍一忠去洗澡,自己坐在一邊陪着。
霍明那個小光頭睜着眼看在絞頭發的江心:“你頭發真長。”又摸了摸自己的小光頭,“我頭發還會長出來嗎?”
“會的。”江心沒敢把她當普通小孩看待,霍明說的話,她都在認真聆聽,“往後長出了長頭發,就給你綁辮子,買好看的頭花發夾。”
霍明就又高高興興地躺下了,短衣服下露出一個小肚臍眼兒,和弟弟霍岩在招待所的床上滾成一團,沒一會兒床單就皺了,她站起來蹦了蹦,霍岩也學她在床上亂蹦。
江心沒有制止他們,讓他們開心會兒吧,自己還在擦濕發。
“你給的糖真好吃。”霍明那個小機靈鬼,眼亮亮看着江心,言下之意就是想再吃糖,可是遭到了拒絕。
“小孩晚上不能吃糖,白天才能吃。”江心小時候就愛含着糖睡覺,長過蛀牙,蛀了牙,牙痛的時候,在床上哭得翻來覆去的,整夜整夜都睡不了,最後爺爺奶奶只好帶着她去一個老醫生那裏拔了牙,老醫生沒給她打麻藥,純靠硬拔,那種拔牙的錐心之痛,就是過了這麽多年,江心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
霍明撇嘴,她還以為江心會滿足她的一切要求:“你是壞人,你不給我吃糖。”
“你說得對,我是壞人。”江心不慣她這點,“那壞人明天再給糖你,你還吃嗎?”
霍明又躺下翻了翻:“吃!明天我要吃一整個!不和弟弟分!”
“行,閉上眼,睡一覺就是明天了,快睡吧!”江心讓她躺下。
倒是霍岩,乖乖的,除了和姐姐一直啊啊啊喔喔喔地蹦跳着,沒聽他說過一個字一句話,此時就伏在江心的大腿上,還在含手指,江心把他的手拉出來:“不能吃手指哦。”
霍岩張開雙手,要抱,江心只好把他抱起來,這孩子怎麽這麽粘人?
霍岩緊緊抱住江心的脖子,又想吃手指,江心扯開他的手,他就趴在江心的肩膀上,不一會兒就睡着了,看來是玩累了。
江心輕巧地把兩個睡着的孩子放在床上,找出霍一忠兩件大大的衣服,蓋在他們的小肚子上,扭了扭肩膀,有點酸痛,回頭一看,霍一忠沖完澡,正看着她。
心裏有氣,江心就不想和他講話,霍一忠拿起她放在旁邊擦頭發的毛巾,過來替她擦頭發:“心心...”
“別叫我。”江心用力奪回那條毛巾,不看他,找了個能吹到風的地方,坐在另一張床邊梳頭發。
霍一忠不知怎麽辦,只好跟着她坐下,他一坐下,床就“吱”一聲,往下陷了下去。
“霍一忠,知道什麽叫以誠相告嗎?”江心氣歸氣,又覺得不能不溝通,原本背着他,再轉過身來,直眉瞪眼看他,他倒是沒欺騙她,可卻選擇什麽都不告訴她,讓她去打了一場沒有準備的仗,這麽親密的關系,可以有空間,但不能有這種選擇性的隐藏。
“是我不好。”霍一忠低下頭,快速認錯,他也确實知道是自己錯了。
萬秀原來提離婚,除了夫妻長期不在一起,看不上他沒讀過書,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受不了他的家人,他害怕江心也退縮離開他,所以在開始就有了這場隐瞞。
“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江心還是這個态度,她怕等會兒吵起來,把孩子都吵醒了,這一整天的事情已經把她弄得夠累的了。
“那,那我和你說。”霍一忠倒還知道反着解決問題,江心都氣笑了。
“那你說,我聽着呢。”倒是要聽聽他能說出什麽花兒來。
“心心,謝謝你。”說千說萬,霍一忠只有這句話。
謝謝她在這麽忙亂的情境中能替他顧及霍大姐的人情,謝謝她對兩個孩子的心思,最重要的,還謝謝她總是在維護他,也沒有離開他。
江心聽出了霍一忠語氣中的小心和低頭,那股氣也散了一些,總得順着臺階下來,可還是有些郁郁:“霍一忠,往後不能這樣了,我們是夫妻,夫妻是要共同面對問題的。”
雖然她沒結過婚,但也知道家庭就是一個小團隊,問題來了,是要團隊一起去解決的。
霍一忠猛地點頭,他怎麽沒想到,心心不是那種會逃避的人:“我以後都和你講。”
“那你家裏還有什麽事沒和我說的?”江心問他。
霍一忠看着江心嚴肅的小圓臉,突然親了她一口,又緊緊抱住她。
江心打他的左肩,要推開他:“霍一忠,嚴肅點,我還在生氣!”至少沒有完全消氣。
霍一忠放開她,雙手還在她肩上,想想,又抱住她。
“我和我爹娘,十幾歲的時候,失散過幾年。”霍一忠的聲音悶悶的,傳入江心的耳中,“失散之後,我找不到他們,就跟着別人走了,有人去當兵,為了每頓能吃上飯,我也跟着去了。”
“後來跟着部隊走南走北,過了十來年,我升了連長,當時剛當上連長不久,就被派到這裏疏通河道,我還記得自己老家在哪裏,就試着回來找一找,看還有沒有親人在,問了一圈,打聽到爹娘都在,大哥大姐已經結婚生孩子了。”
“剛開始他們認不出我來,也不太願意和我相認,怕我回來要糧食拖累他們。有個兵遇到我,朝我敬禮,他們知道我是連長,就讓我進家門了。”
江心的雙手擁了上去,撫摸他寬大的背脊:“十幾歲是幾歲?”
“十二三歲,逃荒的路上失散了。”霍一忠不肯放開江心,像是要把人擁在懷裏才是最确定的。
“傻瓜,吃了不少苦吧?”江心對霍一忠心疼得無以複加,這麽小的年紀,那麽窮的時候,和大人失散了,他一個孩子能幹嘛,不識字又沒力氣,不就是沿路乞讨,才能活下去嗎?
“現在不苦了。”現在他有她了。
那麽大的個子,那麽委屈的語氣,江心眼濕濕的,心疼地摸摸霍一忠的臉,親了親他:“以後我們都在一起,永遠不失散。”
霍一忠又把人抱住了,這是心心的第一個承諾。
江心也緊緊地回抱他,那股氣散掉,心就軟了下來,只想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抱了小半天兩人才松開,江心見他穿了四角短褲,兩條長長的毛腿委屈地縮着,江心蹲下看他的大腿和小腿,找霍大姐說的那個傷口,然後發現在他左腿的大腿和小腿都有兩條新鮮的疤痕,她伸手撫上去:“今年受的傷?”
霍一忠想把人拉起來,江心不肯,只是手輕地摸着那兩條疤痕,那麽長那麽深的傷口,得多痛才會站不起來。
“是不是到新慶時,還沒好透?”她記得有一回見到他,他好像還拐着腳。
“嗯,當時還有點發炎,去看了大夫,吃過藥,就好了。”霍一忠沒瞞着。
當時是為了抓一夥偷偷入境的間諜,在水裏受的傷,大腿小腿都傷了,縫了二十來針,不算太痛,可後面恢複時,天氣一熱,穿長褲,癢得他抓心撓肝的,還不能碰。
江心擡眼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就覺得他傻透了,低下頭去親了親那兩個長長的傷疤。
霍一忠的腿間立刻就有了反應,他艱難地吞了吞口水,用力把人拉起來,讓江心坐他腿上,靠在她肩上呢喃:“心心...”
他想“談戀愛”,他還想要更多更親密的“戀愛”。
“往後執行任務的時候,想想你的兩個孩子,你要是有事,他們就得再和你爹娘一起住。再想想剛和你結婚的我。”江心被他抱得緊緊的,不得動彈,用力推了一下,隔開距離,看他的眼,“尤其是我,我們才剛結的婚。我還想和我的丈夫好好過日子。”
“知道了,把你和孩子們放在最前頭。”霍一忠探身想去親她。
江心不讓他親,雙手捧着他的臉:“除了沒有提前告訴我你家裏的情況,另外一件事我也很生氣。”
霍一忠就緊張起來,以為她要說下午那朵紅花的事,他一下車就看到江心舍不得的神情了,所以決定找個時間,一定要給她補回一朵。
“霍一忠,你笨呀!大家欺負你,你就不會反擊嗎?”江心說的是在霍家小院兒裏,一大群親戚圍攻他的事。
“他們是手無寸鐵的平民,我是軍人,不能對老百姓動手。”霍一忠時刻恪守自己的軍人原則,無論這些人多過分多越界,他沉默就行,不能用武力。
“笨死了!”江心用手指輕戳他額角,“沒讓你用拳頭,用嘴呀,駁回去,讓他們知道你是不好惹的。”
霍一忠抱着她,傻笑:“我嘴笨,不會說。要靠心心保護我。”還挺會撒嬌。
“你哪裏嘴笨了?就會和我打嘴仗。”江心雙手捏他耳朵,又低頭親親他。
反正老婆不生氣了,霍一忠的心就順了,孩子在身邊好好帶着,往後照顧孩子,對懷裏的這個女人好,這個女人也對他好,那就沒什麽好要求的了。
等江心的頭發幹了之後,兩人才躺下,作為夫妻的身份,第一回 躺在一張床上睡覺。
霍一忠睡不着,壓着江心談了一次又一次的“戀愛”,最後江心困得實在受不了,就把他推開:“折騰一整天了,還不困嗎?”
“不困。”他可以三天三夜都不睡,就為了捕捉到目标人物,現在為了“談戀愛”,他也可以。
江心轉過去,拉起有些招待所有些黴氣的被單:“我困了。”又伸出腳去輕踢了他一下,“明天我起不來就別叫我,你帶兩個小的下去吃早飯。”
霍一忠見她真的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連着親了好幾下,才放她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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