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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往前走, 車廂逐漸暗下來,霍一忠眯了一會兒也醒了,霍明怕黑, 就靠着江心, 難掩心裏的惶恐, 江心察覺到, 時不時拍拍她的肩,和她說話。
霍岩還沒醒,江心怕他睡多了,半夜睡不着一個人醒着反而害怕,讓霍一忠把他弄醒。
晚上四人就吃了點幹糧, 霍明有了霍岩的陪伴, 總算松了一些,沒有再緊繃着,姐弟二人在黑暗中又咕咕地說起話來,主要是霍明在說, 霍岩跟着啊啊喔喔的,大人不懂他們講什麽, 仿佛是小孩的密語交流。
江心覺得奇怪,霍明怎麽一直不講話,照理說三歲了, 應該說得很溜了, 就嘗試問他話, 霍岩在黑暗中似乎也有些呆,見江心湊過來, 又要江心抱, 兩人貼在一起都熱出了汗, 就是不說話。
“小壞蛋,就要抱!”江心拍他屁股,手都抱酸了。
霍一忠這兩日抱着霍明和霍岩,心裏總不是滋味,想起江心的侄子江平,那個圓頭圓腦的平頭小男孩,四歲了,個頭比五歲多的霍明還高,吃得好穿得好教得也好,臉上肉嘟嘟的,嘴甜有禮貌,反觀自己的這兩個孩子,原來萬秀帶着還像個樣子,在霍家放了半年,連個人樣兒都沒了。
霍一忠心裏一時間又悔又恨,下定決心,要對兩個孩子更好點。
過了一陣,霍明困了,趴在床上睡着了,睡着之前還拉着江心說:“小江,我睡覺了,我睡着的時候,你不能把我和弟弟送回爺奶家裏。”
江心摸摸她的頭:“睡吧,不送,我們都在這兒呢。”可憐見兒的。
霍岩見姐姐睡了,就趴在她邊上玩,拿着個下午買的泥人,喔喔不知道在唱什麽歌。
霍一忠讓江心躺下睡覺,他看着兩個孩子。
在卧鋪車廂裏的第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白天的時候,霍明和霍岩在沒有乘客的卧鋪車廂跑來跑去,跑累了不是吃就是睡,一整日過完,到了晚上一家四口就輪流睡覺,直到後日早上,要下車換乘。
這是第一次換乘,有五個小時的時間等車,江心身上挂了兩袋重重的行李,牽着兩個孩子,霍一忠把行李拿下來,等下一趟車。
兩天沒洗澡了,江心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人家,花了五毛錢在她那兒燒熱水,給兩個孩子洗澡,用藥粉洗頭,自己也趁機沖洗一遍換了身衣服,人一清爽,總算又活過來了。
霍一忠則是很簡單,拿着江心新買的水盆去公共水池裝水,在男廁所快速擦身洗澡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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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澡,霍一忠跑着出去買了些幹糧包子,等的火車一來,四個人又要上車了。
人多,大家都不排隊,擠着上車,江心怕吓着兩個孩子,讓霍一忠在後頭處理行李,自己兩手抱着他們兩個,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這麽大的臂力。
這個火車站是個樞紐站,乘車的人多,從外頭往裏面看,車廂都滿人了。
好不容易上了車,又是硬座,有人占了他們的位子,那賊眉鼠眼的男人見江心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出門,以為她好欺負,眼一閉,居然老神在在坐在凳子上裝睡,任她怎麽叫都不睜眼。
江心把兩個孩子放下,攏在身前,敲敲中間的小桌子:“你再不讓位子,我就叫列車員來了。”
男人還是不肯睜眼。
這王八蛋,本來擠火車就惱火,四周都是人,落腳都擠,何況她身邊還有兩個孩子,吵也不是,罵也不是,就怕吓着他們。
霍一忠從後頭擠了過來,見江心一臉無奈和火大,對座位上的男人說:“我數三聲,你不起來,就別怪我不客氣!”
還真有這麽理直氣壯的人,霍一忠數了三聲,那男人就硬是不睜眼。
霍一忠伸出手,拎小雞似的,把人給拎了起來,那賊溜溜的男人總算舍得睜開一雙綠豆小眼了,哎喲喲誇張地亂叫,說霍一忠傷到他手臂了,要他賠錢。
江心也沒閑着,手上牽着兩個孩子,大聲呼叫列車員過來:“這裏有人占位置!”
列車員分開人群走過來,了解了事情的過程,檢查了男人的介紹信和車票,把那綠豆眼男人批了一頓,“你一個站票的,跑到這裏來占女人孩子的位置!好意思嗎?”又把他帶到另一節車廂,“你的車廂在前頭兩節,記得是站票,別又坐別人位子了!”
賊頭賊腦的男人灰溜溜地跟着列車員走了,霍一忠讓江心和孩子坐下,自己去裝熱水。
火車行駛了三天三夜,聽說已經快到首都了,還在往北走。
江心坐得跟個折疊椅一樣,時不時就要站起來走走,好在兩個孩子還算乖巧,不哭不鬧,該吃吃該睡睡該玩玩,沒讓他們操心太多。
快到下一個換乘站的時候,霍一忠和江心說:“這個換乘時間比較緊,只有一個小時,來不及洗澡出去買幹糧了,就在站內等車。”
江心點頭:“後面還有三天三夜?”
救命啊!她的腰都要斷了!
“對。”霍一忠背過身,擋住別人的眼光,替她揉揉腰,“我在這裏約了個戰友在站臺上見面,說說話就走。”
“你怎麽出來一趟,把戰友全都見了一遍。”江心還真是佩服他這種見縫插針的能力。
“這個戰友...”霍一忠停了一下,“比較特殊,一定要見的。”
江心垂着頭,靠在椅子上,享受霍一忠的按摩:“好,我帶着霍明霍岩在旁邊等你們?”
“也好。”霍一忠想了想,這個人,确實不太适合兩個孩子見。
車到站,江心帶着孩子,霍一忠挑行李,一起下了車,找個空地方待着,這個站是小站,越往北,人越少。
過了一陣,霍一忠環繞一圈,走到一個角落,和蹲在地上的一個矮個子男人說話,矮個子男人站起來,兩人握手,互相敬禮,然後就蹲坐在地上說起話來。
矮個子男人叫長興,脖子連着臉上有三分之二的燒傷,看起來非常吓人,只有左臉一小塊皮是好的,他的兩只眼睛異常視力差,只模模糊糊看到霍一忠這個大高個兒在眼前,再細節的表情就要靠猜了。
他也知道自己臉上的燒傷令人害怕,大熱天還戴着帽子,在臉上圍了塊布,就是為了擋住這一大塊疤痕。
“這是我們自己種的紅薯和香芋,你拿去吃。”長興把腳邊滿滿當當的蛇皮袋推到霍一忠跟前,他什麽都沒有,也就這點地裏長出來的東西能送人了。
霍一忠原本想拒絕,長興不高興:“你是不是看我現在臉殘了,就手腳也殘了?”
自從長興毀容後,自尊心和自卑心就特別強烈,人家多看他一眼他就生氣,別人要是拒絕他,那就是看不起他。
霍一忠只好接過,但給他遞了個信封:“這是我們從前幾個兄弟的心意。”
長興推開,不要他們的錢:“你們就是看不起我。”
“你家老四是不是出生了?”霍一忠問他。
長興點頭,想起兩個月前剛出生,小小點兒的幼女,抱在懷裏比個小貓崽兒大不少,有力的小手抓緊他的手指就不放,心裏是歡喜的,又覺得苦,家裏那麽窮,還有個毀容的爸,往後的日子真不知道怎麽過。
“兄弟們的心意,給孩子們的,別推了,多難看。”霍一忠直接把信封塞到長興的衣袋裏,不容許他拒絕。
江心帶着兩個小的遠遠看着他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看到他們推來推去的動作,霍岩趴在她懷裏睡着了,霍明也犯困,靠在她腿上眯着眼,手裏還握着喝光的汽水瓶。
一小時很快到了,火車進站,霍一忠和江心都站了起來。
長興也跟着走前了幾步,卻不敢靠近,喊了江心一聲嫂子,就朝着霍一忠一家人揮手:“記得給我寫信!”
江心這才看到長興半遮半掩的臉,不單只臉,就連露出來的右手也是長長的燒傷的疤痕,看着觸目驚心,難怪霍一忠不讓兩個孩子過去。
霍一忠把行李再次搬上車,過去和長興敬禮握手告別,回到江心身邊,江心看到多出來的那袋子東西,問是什麽。
“他家裏種的東西。”霍一忠說。
“人家裏還有孩子吧?”江心忙忙從行李袋翻出一袋糖果,“他給送了禮,也給人家回一回。快去!”
霍一忠又沖下車,把糖果給長興:“你嫂子給的,拿回去給孩子們甜甜嘴巴。”
火車開動,長興孤獨殘破的身子站在站臺上朝他們揮手,霍一忠也朝他揮手,臉上有些憂傷。
江心知道霍一忠心情不好,就沒打擾他,喂飽兩個孩子,見車廂上人不多,就讓他們在本車廂內玩,不能走出去。
霍一忠緩了好久,才緩過勁兒來。
江心拿出燒餅和饅頭,讓他吃點東西,別餓着了。
“那個是長興,以前在西南,我們伏擊敵人,十來個人趴在草叢裏,敵人投了個□□過來,他在最外面,為了不暴露整個小隊,就一直趴着,被火燒了好久,擡回去的時候,右臉和右手都被燒得不成樣子了。”霍一忠和江心說起這個戰友。
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以身報國的邱少雲,不過他被記錄下來,更多的,是那些無名英雄。
“他原來在我們隊裏年紀最小,眉清目秀,人很活潑勤快,大家都很喜歡他。燒傷後就回了老家務農,部隊一個月給他十塊錢補貼,臉燒傷了,沒人和他結婚,在他們大隊的牽頭下,和村裏最窮的那家人結了婚,娶了個大他七八歲的女人,前陣子生了第四個孩子。”
霍一忠的聲音平平,想起那個清秀的小矮子長興,第一次見他就跳起來:“兄弟你可真高!我蹦起來都沒你高!”
江心握住霍一忠的手,霍一忠也回握她的手。
“我們幾個戰友,每年都湊一湊錢,給他寄過去。他這裏離我駐地不遠,我寫過好幾回信說去看看他,他都拒絕了,這回他答應出來見我,我都很意外。”霍一忠想,大概長興他心裏也苦悶得厲害,加上老四出生,又窮又困難,就出來見見從前的戰友,撒撒悶。
長興自從燒傷回老家後,就一直不願意出村見人,不上工就在家裏待着,和從前那個愛笑愛鬧的小夥子判若兩人。
江心不知道要說什麽,她來自和平年代21世紀,那時候國家已經沒有大規模的戰争,邊境偶爾有摩擦,但國防力量強悍,也沒有哪個地方敢輕舉妄動,而其他地區的戰争,只有從電視和新聞上能看到,這是一種隔靴搔癢的同情和震動。
直到認識霍一忠,她才體會到戰争遺留的殘酷,戰争結束了,人活着,每一分每一秒确切地活着,時間依舊長長久久,痛苦和噩夢始終伴随。
不說長興,就是霍一忠身上也有遺留下來大大小小的傷口,天氣一冷,就得更小心。
如今的太平盛世,都是血肉之軀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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