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火車過了首都那條線, 繼續往北走,經停三五個小站,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到最後一段的時候, 竟只剩下他們一家四口在那節車廂上。

最後一天傍晚時, 霍明和霍岩還沒睡, 在隔壁的座位上拿着小人書玩,霍明鹦鹉學舌,把江心這兩日講的故事,缺斤少兩地給霍岩講了又講,霍岩也不知道能不能聽懂, 喔喔個不停, 反正反應是很配合的。

江心看着霍岩,又看看霍明,還是覺得奇怪,怎麽一個這麽能講, 一個話都不講?

恰好到吃飯時間,江心就拿出一包餅幹, 逗霍岩講話,把他抱在懷裏:“這個叫餅幹,跟着我說, 餅幹。”

霍岩一把抓過餅幹放進嘴裏, 咔咔吃起來, 笑嘻嘻的,還在江心腿上動來動去的, 江心重複地說:“這個叫餅幹。餅, 幹。”一字一字地教他。

霍一忠也注意到霍岩說不了一個完整的詞語和句子, 跟霍明完全相反,皺眉,以前不是這樣的。

霍明在一旁吃餅幹喝水,這幾天一直吃幹糧,她嘴角起了個小泡,一碰就痛,一痛就哭,江心讓她猛灌水,途徑哪個站的時候,買了點水果,切成小塊,大家分着吃了,隔天才消了下去,現在還有個印子。

此時她看着江心總在逗弟弟說話,覺得好玩,就餅幹餅幹叫個不停。

霍明一叫,霍岩就跟上了,嘴裏還含着餅幹,滑下江心的膝蓋,兩人又玩到了一起,掉了一地的餅幹碎屑,江心無奈,低頭把那些碎屑撿起來,只能想辦法再找機會讓霍岩開口。

誰知道霍岩跳着跳着,就突然停下,趴在座椅上強烈咳嗽了起來。

江心原本和霍一忠在說話,一聽這咳嗽不正常,馬上過去抱住霍岩,順他胸口,拍後背:“霍一忠,倒水!”

霍一忠急急忙忙倒出一杯溫開水,遞到霍岩嘴邊,霍岩咳得哭出來,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喝了水,依舊哭,還在咳個不停。

江心見他摳喉嚨,再看看地上的半塊碎餅幹,可能是噎住了,幸好她大學當志願者時學過海姆立克急救法,放下霍岩,背對他,在他肚臍上方按壓用力,過了十多秒鐘,霍岩就吐出一塊尖銳方形的餅幹。

吐出異物,霍岩的氣順了,喝口水,咳了兩聲,再象征性哭幾句,哄一哄,總算不哭了。

霍一忠和江心已經吓出一身汗了,謝天謝地,再不敢讓他吃東西的時候離開自己的視線。

霍明一動不敢動,跪在凳子上,眼巴巴看着他們幾個,霍一忠過去把她抱起來,無言地拍拍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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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岩哭累了,又要江心抱,這回江心倒是聽到兩個很清晰的字:“媽,抱。”

江心僵硬地抱住這個小孩,對這句突如其來的“媽”不知所措,她還沒準備好當一個“媽”,她以為霍岩不會講話,甚至有好幾次懷疑過霍岩會不會有些智商上的障礙,畢竟現在沒有産檢這一說。

霍一忠也聽到了,他黑沉沉的眼看了一眼江心,江心不敢看他,更不敢應霍岩的那句“媽”,只是抱住他,順他的背,哄他睡一睡。

霍岩睡着,江心把他放在身邊,伸手虛攔一下,霍明就一個人在旁邊的椅子上玩。

霍一忠坐下,見周圍沒人,就掏出自己裝錢的袋子,數了數,票沒剩幾張,錢也只剩不到十塊錢,好在第二天早上就能到駐地了,到了鎮上,得買點糧食。

江心看着他數錢,問他:“我前兩天看你還有一百多,怎麽只剩這麽點了?”也就是看到了,随口一問。

霍一忠說:“我們給長興湊錢,我給了一百塊。”他覺得這不是大事,就沒和江心說。

江心看了看霍一忠,找出蒲扇給霍岩扇風,小孩睡得一頭汗:“你不和我商量商量嗎?”

“商量什麽?”霍一忠不解,擡頭看她。

“給錢的事。”江心表情不太好,“我們是夫妻,除了給家裏花錢,對外的花費,是不是要兩個人一同決定比較好?”

霍一忠坐得筆直,臉色逐漸嚴肅,他不懂為什麽江心有這樣的疑問,可涉及到這個,他也有話說:“這是給我戰友的錢,他是為了掩護我們才被燒傷的,我們每年都湊錢,不能不給。”

“我知道。但是湊錢是不是以自願為原則?你一下子給了一百塊,也不是小錢,是不是要和我商量一下?”江心很在意這個,“其他戰友呢?也給一百?”

霍一忠嘴巴抿成一條直線:“各自自願給,沒有強迫。”那就是有零有整,有多有少。

江心點頭:“下回有這樣的事情,希望你能提前和我說一聲。”

霍一忠始終不懂江心的關注點在哪裏,他不再講話,但第一次對心心有點失望和生氣,他以為她和萬秀會不一樣。

萬秀知道他每年都要留出一筆錢來給因傷退役的戰友,只要一見面就和他吵架,說他只對外人大方,對家人小氣。

江心看得出來他并不喜歡被//幹涉用錢,但她還是堅持說:“我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對外用大筆錢之前和我說一聲。”

霍一忠不作聲,那些都是他出生入死的戰友,在他過去的生命中占據最重要的位置,他沒辦法放下那些。

江心不快,就不作聲,但過了一會兒,霍一忠把錢都收起來,有些冷淡地和江心說:“我願意這麽做。”

“我不反對。”江心和他對上,“但是你要和我商量。”

“和你說了之後,你就反對呢?”霍一忠也沒退讓,他說服不了自己花這個錢還要和江心商量。

“那我們就想辦法解決,看究竟是你不合理,還是我不合理。”江心不怕問題,她怕的是不解決問題。

霍一忠被堵住,整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一種低沉的氣息。

整個車廂都很沉靜,江心扭頭一看,霍明停止了手上的玩具,有些恐懼地看着兩個争吵的大人,不敢有任何大動作,生怕被人注意到似的。

江心原本還想再和霍一忠争辯幾句,此時卻壓了下去,露出一個笑臉,對坐在隔壁玩兒的霍明招手,一把把這個小光頭抱住,摸摸她的頭:“吓着你了?”

霍明只是低頭玩着手上的小玩意兒,也不敢講話,就囊囊地點頭,擡眼看江心,又看看霍一忠那張黑臉。

“我們有時候說話會大聲一點,但不是罵你,也不會不要你和霍岩,別怕。”江心絞盡腦汁地安撫這個敏感的小孩,“你和弟弟搶玩具的時候會吵架嗎?”

霍明點頭,朝她舉起一個泥人,剛剛他們姐弟還為這個争過,沒一會兒就又和好了。

“對,我和你爸也會,不過我們不是搶玩具,我們...”江心想了想,解釋道,“我們就是會對‘玩具’有不一樣的看法。”

“你和弟弟打完架後,是不是很快就和好了?”養孩子可太難了,江心喜歡霍明的活潑,生怕把霍明養成個畏縮的性子,萬一像唐慧慧那般,關美蘭後面估計得花好大的勁兒才能扭轉她的性子,那無論如何她是不能答應的。

霍明又點頭:“我不會打弟弟的。”又小聲說,“你們也不能打架。”

“你說得對,我們也不打架。”江心瞪了霍一忠一眼,你五歲的女兒都比你懂事。

“那我可以去玩了嗎?”霍岩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就安心了,又要過去旁邊的空椅子上玩玩具。

“去吧。”江心把她放下,還是不能當着孩子的面吵架,自己也開始看着窗外。

和霍一忠的婚姻始終太匆忙了,一開始互相被對方的激情吸引,可要生活在一起,後續還有好多要磨合的地方,她有她的理由,霍一忠有霍一忠的立場,說不上誰對誰錯,就是雙方都需要一個中間的讓渡,他們都要想辦法怎麽去把握這個界限。

一開始霍一忠以為江心會對兩個孩子象征性地熱心一下,可這幾日看下來,他也看到江心确實是個好心腸的人,對孩子有千般耐心,說是事無巨細也不為過。

可為什麽有些不必要的事,她卻那麽在意,她為什麽不能考慮一下他的想法呢?霍一忠也不好受,他始終不認為自己有錯,也覺得江心太越界了。

于是二人之間,又開啓了那個令人不适的沉默。

到了夜裏,兩個孩子睡着了,江心困得不行,可坐了太久的硬座,她趴在桌上已經睡不着了,霍一忠也醒着,在黑暗中看她。

江心見他睜着眼,走過去,坐在他腿上,靠在他胸口,手指亂畫:“還在氣?”

霍一忠一開始雙手無動于衷,過了會兒才抱住這個女人:“不生氣。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為什麽我花錢不向你報備,你用錢我卻要知道去向?”江心擡頭,摸摸他的下巴。

霍一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你一個月工資多少?”江心問他。

“一百五十塊錢,還有糧油票工業票的補貼。”已經是七零年代高收入了。

“不少了。你一年要給幾個戰友湊錢?”

霍一忠腦子裏過了一遍:“固定有三個,偶爾會有其他的,也要給一些。”

“每個人都給一百?”

“不是,就是大家一份心意。”霍一忠越抱越舍不得懷裏的溫熱,把人抱得越發得緊,簡直是擠在胸前了。

“你有情有義,我不反對的。只是你一下子掏出一筆大錢,我就要知道它是怎麽用的。我在你的駐地不一定能有工作,現在一家四口只靠你一個人養活,往後吃喝拉撒都要從你的一百五十塊錢裏出,你這一次給了一百,下回給多少合适呢?”江心問他,敲他胸口。

“你也看到霍明和霍岩的情況,我一直都覺得他們兩個有些營養不良,霍岩三歲了牙齒還沒長齊全,我們接着要更關注他們的健康,後面看醫生、買精米細面,家裏的開支,你時不時受傷要吃點好的,開門就是錢。”

霍一忠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反正只要他還在部隊,每個月都有工資到手,花完了,下個月還來,他也沒個計劃,去看長興,剛好手頭有錢,就幹脆地掏了一百,并不想着往後。

“我...”霍一忠語塞了。

“現在知道為什麽要和我商量了嗎?”江心親他的臉一口,“你下個月的工資什麽時候能到?現在剩下十塊錢,去到駐地,要我掏錢養孩子養你嗎?”

“當然不是!”霍一忠脫口而出,下巴摩挲在心心的肩上,終于低頭,“是我考慮不周。”

話說到這裏,江心也沒多高興的,此時她才明白,婚姻生活是萬裏長征,談錢,才是開始的第一步。

兩人抱了好久,親親對方,然後江心趴在桌上,忍着腰痛,勉強睡了一下。

霍一忠則還未入眠,聽着“哐當”火車聲,心裏頭有些亂,又覺得很清晰,一個女人跟他算錢,不是要從他手裏克扣多少,江心仔細地跟他掰扯,是為了要如何過日子,很平實的感覺,和夜裏親密的熱吻完全不同。

婚姻究竟是什麽?是錢糧日子,還是雙方情愛,或許還有些別的?

一夜之間,就算是結了婚兩次的霍一忠,也并沒有想出一個全然合适的答案,可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江心,他低頭去親了親她的發頂,有她陪着,終于覺得自己沒有那麽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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