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誰步步皆殇

确切地說錦瑟是被熱醒的。

她自己似乎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中都是以往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森黑的迷林,那抵住她後心的那一掌,那金陛丹階上的血色,還有,那人清淺卻溫柔的笑……

周圍的空氣都是濕熱的,帶着濃重的藥草味,令她難以呼吸。她感到十分痛苦,卻有無法開口,身體裏似乎有一團熱氣逐漸凝聚起來,壓着她的胸口,似乎要找一個突破口。

身體越來越燙,就在她感覺那熱氣将要沖破她身體的時候,那股氣流卻忽然分散開去,緩緩漫入自己的四肢百骸,整個身體也在那一瞬仿佛沖開了所有阻塞一般,通暢了不少。

錦瑟嘤咛一聲,終于慢慢睜開眼。

眼前是水霧的氤氲,水汽中帶着濃郁的藥草味。

這是……在哪?

不等她來得及細想,便聽見有人在外面欣喜地叫喊。

“阿錦,阿錦,你醒了麽?”

是王夙。

錦瑟被水汽熏得咳了兩聲,啞着聲迷惑道:“這是哪?”

外面王夙的聲音悶悶傳來,尾音卻微微拔高,“阿錦,你這是在個大蒸籠裏呦。”

按鳳無殇的意思錦瑟如果能醒來,那她的病也就好了大半,王夙心喜,自然又開始對她嬉皮笑臉地沒個正經。

“蒸籠?”錦瑟微微透過水汽朝四周看了看,語氣中帶着不可置信的驚愕與篤定。

自己确實在蒸籠裏無疑!

想到這,她一個激靈,渾身起了一層疙瘩,心中的疑慮也脫口而出,“這個不會是大殷皇宮中的那個?”

外面的一陣沉默,驗證了她的想法。

錦瑟微微撐起身子,想要離身下的蒸籠遠些,才發現自己身上竟然不着寸縷。

“媚色!”她咬牙呵斥一聲,怒道:“把他們都給我趕出去!我要沐浴!”

宮中這個蒸籠的用途她還是知道的,甚至曾經親眼目睹過自己的母皇将犯錯的宮婢放在裏面活活蒸熟。一想到這,難免令她有作嘔的沖動。

鳳無殇與竹意相視一笑,知道錦瑟真的是受不了了,也沒在多留,轉身便出去了。唯獨王夙笑得開懷,“原來阿錦也有惡心的東西,啧啧,想當年你那些個殺人的手段……哈哈,是要好好洗洗,好好洗洗。”

錦瑟惱怒,“你給我出去!”

王夙心中歡快,一臉笑意地摸了摸鼻子。

“阿錦,夙把聘禮都準備好了,就等你洗得白白淨淨——”

尾音暧昧地揚高!遐想不斷!

“滾!”

錦瑟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打斷某人那些不健康的聯想,“你再說一句,我不介意當寡婦!”

王夙心頭一甜,看了眼前巨型的蒸籠,寵溺地一笑,才轉身出門。

錦瑟在換了三次水之後,終于滿意地從芙蓉閣的浴池裏爬出來了。

當她身上只裹了件月白色中衣,外面圍了貂裘披風出現在王夙面前的時候,王夙将剛飲的一口茶立刻噴了出來。

他的臉有那麽一剎的微紅,放下茶杯不自然道:“阿錦,你這身衣服……咳,煞是惹人犯罪。”

錦瑟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盯着王夙的臉看,“夙郎不是連聘禮都準備好了麽?怎麽,現在害羞了?”

見女子眼底暗轉的流光,溫雅從容的淺笑,王夙心中一動,目光緊緊攫住女子美好的容顏,有些癡了,吶吶道:“阿錦……你真美。”

錦瑟走到王夙對面安置的軟榻上坐下,又将披風解下,把榻上的毯子往身上攬了攬,才朝王夙溫柔一笑,清亮的目光細細打量着王夙,好整以暇道:“哦,哪裏美了?”

王夙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眼神卻不能從錦瑟被毯子半掩着的身子上移開。橘色的暮光微染上她有些薄透的中衣,透出一層美好的粉嫩色澤,女子的臉龐不再是以往蒼白的病态,在那微光下暈出微淡的光暈,水潤誘人。

見王夙只盯着自己看,錦瑟忽然想起了什麽,含笑道:“當年夙三次拒絕做我的陪讀,可是怕我搶了你?”

王夙渾身幾不可見地一顫,頓覺身上似有一條冷蛇滑過,敏銳地嗅到了錦瑟這笑裏別樣的味道。他迅速斂下眼睑,漫不經心地舉起杯子,又漫不經心道:“謠傳,謠傳而已,不可當真。阿錦,你這茶,真不錯。”說着,作勢要喝茶。

錦瑟冷笑,立刻揭穿某人轉移話題的拙劣手法,“空了,你還要喝?”

王夙拿杯的手在半空僵了僵,轉瞬已經面不改色地将杯子放下。他這動作做得倒是一派鎮定,心中卻暗罵自己竟然像個剛經情愛的愣頭小子。

看來秦瑟這人果真克他!似乎從和她相識以來,從未在她那裏占得過一星半點的便宜?

唔,不對,那夜在樹林……她在他身下……那般嬌豔……

那便被她克一生也願意了。

這樣想着,某人又傻乎乎地兀自笑了起來。

錦瑟看着突然發笑,而且笑得從未有過的憨傻的王夙,心中頓時一陣惡寒,立刻道:“小四被你們弄到哪裏去了?”

從媚色口中她已經得知在自己昏睡的這兩日裏,紫陌一直跪在園中,今早卻沒了蹤影,想來也是他們暗中動了手腳。

王夙自然不敢騙她,老實交代,“我看着他礙眼,等他體力不支的時候點了他的睡穴,派人送到宮裏去了。”

錦瑟沉吟一聲,點點頭道:“這樣也好。無憂城已經容不下他,回去安柔身邊也好。”

“鳳無殇怕是要殺了他,我才動手的。”王夙知道錦瑟心中對紫陌還是舍不得下手的,要不然那還輪得到他們動手,同時他還不忘诋毀某個自己看不順眼的人,“你知道他那臭脾氣,自以為是的很。”

“自以為是?王夙,你以為你有什麽資格說我?”鳳無殇跨進門來,冷冷地看了王夙一眼,兀自走到錦瑟身邊為她診脈。

他身後跟着歌九幽和竹意。

“脈象平和,體內的淤血也已經化去,只需好好調養一番,便再無大礙。”鳳無殇放開錦瑟,用毯子将她細細裹好,又細心囑咐道:“只是你這體寒之症難以拔除,不可這般受冷。”

“無殇,謝謝你。”錦瑟看着男子的眼睛,真誠道。

鳳無殇朝她溫和一笑,“你我何須言謝。阿錦,我長你十幾載,照顧你,這些都是應該的。無殇于你,如父如兄。”

這輩子,你我便也只能這般。

以父之名,護你一世安康。

憐子之情,此生再難啓齒!

錦瑟心中一暖,她知道他不願挑明,這些年也不曾讓她為難。她幽幽一嘆,自嘲笑道:“無殇無殇,誰予能你的一世無殇?秦瑟不行,我也不行。”

“不。”鳳無殇伸手拂了拂錦瑟的面頰,溫和道:“無殇一生,已無憾矣。”

那一年,那個他生命中最不願再憶起的雨夜,誰的手,穿透黑暗,握緊他的手。她的手很小,也很軟,和她母皇的那如游蛇般惡心的手不同,帶着濡軟的香甜。

“想死麽?唔,大概明天你被則天女帝淩虐至死的宮闱秘事便會傳遍整個大殷,你一世神醫的英名,都将雌伏在那個女人身下,你真的想死?”

那個雨夜,她給他擦洗身上那些最污穢的東西,一個九歲的女娃娃,竟然對着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子不見一絲羞澀。

他這才有些驚異地睜開眼看向她,她只淡淡地看着他淺笑。

“來幫我,怎麽樣?”

細嫩的小手向他緩緩伸出。

那一刻,心似乎有那麽一剎的萌動。

他便知道,他已經無法拒絕。

這一生,他與她相遇在他最不堪的時候,注定只有一聲嘆息。

如有來世,他希望在自己最美的時間遇到這般風致明烈的她。

鳳無殇緩緩站起身,緊緊盯着王夙,慢慢道,“阿錦,從今以後就托付給你了。照顧好她!”

王夙神色一肅,鄭重的點了點頭。

他知道,鳳無殇這次,是真的要将自己心中的珍寶托付與他了。

見王夙難得一見的正經,鳳無殇卻灑脫一笑,不屑道:“是她選了你,我才姑且信你。王夙,我鳳無殇還是很讨厭你。”

這樣說着,鳳無殇往身後的榻上微微側了側臉卻沒有真正轉過臉去看向錦瑟,下一瞬,他已經越過王夙毫不留戀地大步離開。

一身青衣落拓生風。

王夙看着鳳無殇的背影,聲音微啞,“其實,你也不是那麽讨厭。”

錦瑟沒有開口叫下鳳無殇,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己一旦挽留,或許他便不能再離開了。

或許那是大抵是此生最後一眼,可他也怕自己終抑制不住,寧可不再看她……那她何苦挽留……

有些事,有些情,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

無殇,遇見我,你是否已經步步皆殇?

她轉頭看向歌九幽,苦笑道:“九幽,你師父,你代我好好照料他。他這人不喜歡下雨天,那時候脾氣容易暴躁,你記得給他吃寧神丸。還有他不喜歡脂粉味,也不喜歡吃甜食,嘴巴刁得很,可是對那菜葉子偏愛得緊……”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心裏卻一點一點空下來,直至什麽也想不出來。最後有什麽自已經酸脹的眼眶慢慢滑落,她一張口便嘗到了一股澀味,

她低低地笑,終于說出了最關鍵的一點,“還有……以後不要在他面前再提起我。”

歌九幽心中亦是難受,狠狠一點頭,啞聲道:“姑娘說的九幽都知道,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師傅的。”

此刻,王夙和竹意也別開了臉,默了聲息。

一門之隔,鳳無殇雙目含淚,卻仰頭望向天際那漫天紅霞粲然一笑。

或許真該回家了。

一心所系,來的時候,他已經料到結局,無論她選蕭恪還是王夙,終不會是他。

他來,只為她一身的沉疴。

微微一嘆,鳳無殇緩緩阖上眼,晶瑩的液體緩緩滑落。

自此,不再提起你,只因,你已在我心中。

自此,一生無殇!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我都餓了,看現在還在碼完……就犒勞一下色色吧……賜我一美男!

這章寫得我難受……其實從現在寫鳳無殇,有些突兀,不過以後會在前事中提及他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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