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晚上大家睡在一起,最中間是一樓的老太太,老太太相當于分割線,将男女隔開,左邊都是女的,右邊則是男的。老太太左手邊是她的兒媳,右手邊是她的兒子,也很方便照顧。其他家的人都打散了,費霓睡在最左邊,方穆揚則在最右,中間隔着二十號人。

費霓醒得很早,防震棚和外面只隔着一層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搭在頂子上,垂到地面,用來防雨,外面還一片混沌。這樣一種夜色,并不妨礙費霓發現她左側還睡了一個人,那人就睡在她旁邊,和她隔着一層布,她的心猛跳了一拍,她下意識地往防震棚最右看了一眼,尋找方穆揚,可這個點兒,防震棚裏還很暗,是墨慢慢溶于水的那種灰黑,她根本不可能用肉眼發現方穆揚。

她拿起手電筒往外照,睡在她旁邊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要找的那一個。他平平穩穩地睡在一張很窄的木板上,那張木板的寬度僅能容納他身體的二分之一。手電光打在方穆揚的臉上,因為隔着一層透明的布,像是沾染上了一層柔光,他五官并不是柔和那一挂,但現在顯得很安詳。費霓拿着手電筒照他,從眼睛睫毛打到鼻子嘴巴,也沒把他照醒。

在這并不算寂靜的夜裏,耳邊時不時傳來別人的鼾聲,可這鼾聲離她越來越遠,她只能聽見方穆揚的呼吸聲和她自己的心跳。

大概是太累了,她慢慢感到了一種困倦,無心計較棚外的人,迷迷糊糊睡去了。

天剛亮,費霓感覺左邊有人用指頭捅了她胳膊一下,她知道是方穆揚,也不去搭理他,他又捅了捅她,她還裝不知道,直到這個人的手指鑽進塑料布去戳她的臉,她才急了。

她拿手去趕他,手指頭卻被勾住了,大概是露天睡的緣故,他的手很涼,襯得她的手指熱得越發的熱。她第一時間去看旁邊的母親,發現她還睡着。

她隔着塑料布小聲警告他,他卻一直在沖她笑,手指頭在她的掌心畫畫,他畫得很輕,刺得她手癢,無非是畫她惱羞成怒的樣子,她生氣時眼睛反而是半合着,不像有些人是瞪着。

見費霓真惱了,方穆揚才放開她的手,用一種只有她才能聽見的語氣說:“出來。”

費霓輕手輕腳出了防震棚,她身上穿的還是昨天的衣服,大概她很有睡相,衣服也沒怎麽皺,但她卻覺得自己哪哪不自在,身上是粘膩膩的,尤其是頭發,她本來準備昨天早上洗的,可現在還沒洗。

費霓本要罵方穆揚,卻聽他說:“我給你燒了洗頭水。”

費霓想,他一定是昨天晚上摸她的頭發時發現她該洗頭了。沒準他前天晚上就發現了。

“謝謝。”

“不用謝,一會兒我找你幫忙的時候你不要拒絕我就行了。”

費霓昨天從家裏搶救出了洗漱用品,此時她拿着洗漱要用的東西走在方穆揚後面,方穆揚脖子上搭着一條毛巾,順手拿過費霓的手,放在自己盆上,他身上的襯衫皺巴巴,卻完全不以為意。

兩人一前一後向着樓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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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穆揚問費霓:“昨晚睡得好嗎?”

怎麽會好,和那麽多人擠在一起,外面還有一個他。

費霓問方穆揚:“你為什麽去外面睡?”

“裏面太悶。”

可這也無法解釋他為什麽非要繞個遠特意繞到她旁邊。

費霓沒繼續問下去,她隐約覺得這答案會将她引入更尴尬的境地。

費霓問他:“你怎麽起這麽早?”早到把水都燒好了。

“睡不着。”

費霓猜測他大概是被蚊子叮醒的。他的襯衫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蚊子叮的包,不止一個。她在心裏罵他傻,在外面睡覺還要把小臂露出來,難道生怕蚊子不來找他嗎?

一樓的水房臨近出口,水房門不知被誰給拆了,大敞四開的。水房旁邊就是一個個的單間,每家都在自己門外的走廊做飯,費霓看到了竈上的水壺,正呼呼地冒着熱氣。

方穆揚輕松地提起水壺進了水房。

費霓将水盆放在水池的最外端,彎腰将頭發浸在水裏,她的手指白而細長,這樣一雙手插在烏黑的頭發裏,揉出一頭泡沫,泡沫落到脖子上,又慢慢滑進脖領子,費霓感覺到了一陣的癢,下意識将沾了泡沫的手浸在水裏,準備去撣脖子後面的泡沫,方穆揚拿毛巾去擦她沾了水的手,理由是怕她把襯衫不小心給弄濕了。他忘卻了他在刷牙,牙齒咬着牙刷,兩只手抓着費霓的手幫她擦,連手指縫都給擦到了。

“夠了,別擦了。”他這樣好意,費霓卻被他給弄惱了。

方穆揚解釋說他本來想直接幫費霓撣掉泡沫的,但又怕擔心費霓懷疑他別有所圖,寧可這麽費事。

費霓不說話。

她擔心着有人進來,洗得很快,她洗完第一遍,用手擰頭發,方穆揚已經領會精神把水盆裏的水倒了出去。洗第二遍的時候,方穆揚在水壺裏兌了涼水,他提着水壺,讓裏面的水輕輕落在費霓的手背上,問她水溫合不合适,水流順着費霓的手背流到指縫。

費霓說可以。

她閉上眼睛,任水流落到她的頭發上,費霓的耳後有泡沫,溫水緩緩地滑過她的耳朵,泡沫慢慢消散。

她在一旁擦頭發,擦到六分幹,問方穆揚需要她幫什麽忙。

“我想洗個澡,你在門外幫我看着,要是有人來了,你就讓人家等一會兒再進來。”

方穆揚見她有疑問,又進一步向她解釋:“要是有女同志進來看了不該看的,怪罪于我,說我耍流氓,影響我的名聲。”

他說得倒也有道理,費霓催他,“那你趕快洗吧。”她看方穆揚盆裏沒洗發膏,問他:“你的洗發膏呢?”

“我不用那個,這不有肥皂嗎?”

費霓把自己的洗發膏留給了他。她并沒站在水房門口幫方穆揚看着,而是多走幾步到了樓棟。

方穆揚倒沒騙費霓,他有天天沖涼的習慣,昨天從淩晨忙到晚上,出了一身汗,他懷疑自己都要捂馊了,可樓裏不安全,街上都是人,他只能在這裏洗。

費霓站在樓門口,以防有人進來。

方穆揚的嘴卻沒停下來:“要不是因為你,我倒是不怕被看。”

“跟我有什麽關系?”費霓只相信後半句,他确實是不怕被人看的。她又想起他那一大冊子人體畫。

“跟你關系大了,要是有人罵我耍流氓,咱們是夫妻,我名聲壞了,對你也沒有好處。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費霓又催他:“別說話了,趕快洗吧。”

“女的裏面,我只允許你看,夠意思吧。”

費霓根本不領他的情:“誰想看你?”

“我是說你有這個權利,你可以随時行使你的權利,也可以不行使。”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費霓忍不住問:“怎麽還沒洗完?”

“快了。”方穆揚掀開鍋蓋放挂面。

她在心裏罵他磨蹭,遠遠地看一個人走過來,催他:“有人來了!快點兒!”

“我的西紅柿面好了,過來嘗嘗。你在想什麽?我這面條這麽香,你怎麽一點兒味兒都沒聞見?”

方穆揚把面條湊到費霓嘴邊,讓她吃。費霓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肥皂味,他的胳膊剛沖過水,并不怎麽幹。

但有一點可以确定,他早就洗完澡了。

她自己也納悶兒,這麽濃的一股西紅柿味,她怎麽沒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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