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彼岸花開

雕花格子木門內,入眼滿是黑白青灰各色瓷器,也有稀疏的紅黃二色,大大小小環列在屋中。其間或色質如玉、碧綠如湖,或翠綠瑩瑩如梅子青青,或則周身開片,細如魚紋,或繪各類花鳥草木。

容華剛一進來,瞬間有一種被瓷器包裹的感覺。

他走近門邊的收腰花腿桌,細細打量桌上立着的玉壺春,細細的瓶頸優雅迷人,樸素簡潔卻不失高貴,釉色典雅含蓄,乍看之下可與美玉媲美。瓶身一色天青,無任何花紋雕飾,內蘊之雅由內而外。

原來她還喜歡瓷器。

不知是不是因為屋內擺了太多冰涼瓷器的緣故,容華覺得這房間裏十分涼爽,僅僅一扇門,便隔開了騰騰熱氣。

他望了望屏風後,不敢擅自闖入,徘徊一陣只得在桌旁上坐下。圓木墩子上墊了涼席,讓人覺得很舒适。容華見桌面上放置着文房四寶,硯臺中濃稠的墨汁已經幹涸,毛筆的筆尖堅硬,顯然都是閑放數日。

容華随意拿起一張薄箋,隐隐有着梅花香撲鼻而來,工工整整的小楷躍然紙上。

“人事紛繁,身處紅塵,誰言可一若往前?

人随時遷,物随世化,回望亦一切皆空。

昔時剪影仿佛眼前,昨日歡笑仍在耳畔。

嘆時光匆匆流走,竟浮雲過身,迷霧一場。

任由造化拟人,任憑己身沉浮;

哪怕悲喜不複,哪管你我白骨。

潮漲潮退,自古依舊。”

一字一句慢慢讀完,容華輕輕吸了口氣。他喃喃地念着:“回望亦一切皆空……潮漲潮退,自古依舊……”

芷蘭好比是時間的旁觀者,冷眼觀看紅塵人世中匆匆湧來又奔騰而去的一切。她處在時間的洪流之中,卻把精神放于洪流之外,明明白白看透了一切。一個關在深谷之中的女子,尚有如此之智慧,容華有些自愧不如。

容華尚自沉浸在思緒之中,見一個梳着雙平髻小丫頭,雙手平托紅木托盤輕步走進屋內。她見到容華坐在桌旁,揚起嘴角笑了笑。

“容華公子不進去看看?”

容華放下手中的薄箋,笑道:“就是不知道裏間方不方便。”

小丫頭聞之笑容更大:“姑娘在床上睡着呢,不礙事的。”末了又添上一句:“她醒來若是看見你,一定會很開心。”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惹得容華又猶豫了,想了想,還是跟着小丫頭走了進去。

屏風的另一側,光線稍稍有點暗。小丫頭把托盤和藥一起放在幾案上,然後附身到床前,輕聲叫醒芷蘭。

容華站在一旁,聽見帳中傳來一聲輕聲嘆息,想是

芷蘭醒了過來。小丫頭伸手卷起床尾的簾子,聽見芷蘭輕聲問道:“容華公子怎麽樣了?”小丫頭停下手來,扭頭看着容華的眼睛俏皮一笑,卻不回芷蘭的話。

“你這丫頭,沒聽見我的話嗎?”芷蘭佯怒。

“姑娘,我聽着呢,您要問的這容華公子,他早走了。”

容華見她一邊胡扯一邊到幾案端起湯藥,卻向着容華走來,強将手中的蓮花口青瓷碗塞入容華手中,眨了眨眼睛,然後出去了。

芷蘭枕邊的簾子依舊垂着,自然看不見容華。聽見說容華走了,竟半響說不出話來。簾子緩緩被人掀開,芷蘭也不回頭。她以為是小丫頭回來侍奉她喝藥,便随口應答了一句:“走了好,走了省得我鬧心。”

容華見她這般說話,定是賭氣居多,下意識笑出了聲。

芷蘭正背倚在高枕上,詫異地看向笑聲傳來的方向,溫潤笑顏綻放在眼前,她幾乎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你……沒走?”

“噢?那我是該走了?省得你鬧心。”容華在床側坐下,用勺子攪了攪碗中淡青色的湯藥。

“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芷蘭低聲解釋,不敢直視容華的目光。

“你的小丫頭可會使喚人了,扔給我一碗藥就自己玩兒去。”容華裝作很無奈的模樣搖頭嘆氣,“可憐了我這天生服侍人的命。”

芷蘭露齒微笑:“我說你,再這樣油嘴滑舌下去怎麽了得?才多久功夫,臉皮子練得比城牆根都要厚。得了,也不勞您貴手,我自己喝下就成。”說着要起身接過容華手中的瓷碗。

容華空出一只手擋住,有些動情地說道:“讓我來吧。”芷蘭面上一怔,又點了點頭倚靠回去。

淡青色的湯藥發出一股濃濃的藥味,芷蘭皺了皺眉頭。容華見狀自己先喝了一口,複又笑着說,不苦。

芷蘭不說話,目光只盯着他喝過的湯勺。

瓷器相碰的聲音無比清脆,叮叮咚咚,此刻響在芷蘭的耳中更是猶如天籁一般,美妙無窮。

容華原本擡起的湯勺停在半空中僵止不動。芷蘭見他的目光直直盯住自己的臉,很是不解,迷蒙着雙眼問道:“怎麽了?”

“你——你今天沒有蒙面紗。”容華看着面前瑩瑩如月的面龐,果真就如自己所想一般冰潔動人。娥眉輕掃,雙眸如水,秀氣的鼻尖下一張櫻桃小口正微微半張開來,他隐然可以看見微露出來的整齊貝齒。

芷蘭突然“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伸手捂住自己的臉。容華被她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有點莫名,只得連聲問道怎麽了,聲音溫柔得就像鵝毛雪花

落在大地上一般,生怕驚動了她。

芷蘭透過指縫,見容華滿面焦急,她的心一陣一陣抽痛起來。有眼淚無聲地滑下,順着指尖緩緩滴落,一滴一滴,滴在細絹被面上,很快只剩下暗色小點。

容華慌忙放下手中的瓷碗,蹲身在芷蘭面前。連日來,他見到了她第一次的衰弱,也見到了她第一次的脆弱。

看着她的眼淚如斷線珠子不斷滾落,他只覺得整個心頭火燒火燎,說不出的焦急。一點一滴的淚珠很輕很小,砸在他的心頭卻很重很疼。

容華試圖扳開芷蘭的雙手,然而芷蘭卻搖着頭往裏縮,仿佛是一直受到威脅的小貓。容華見狀有些生氣,幹脆一把将她拖過來,緊緊抱在自己懷裏。懷中的芷蘭原本微微顫抖着,此刻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芷蘭,你不要哭,不要哭——有什麽傷心難過的事情,都可以跟我說。”容華伸手輕撫芷蘭的秀發,盡量把聲音放得很輕很輕,“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不——你怎麽可能一直在我身邊。”懷中的芷蘭仍然緊緊捂住自己的面頰,聲音中卻滿是絕望與傷痛,“你會遇到你愛的人,然後成親,然後你們會孩子……”

容華只覺得嘴裏發苦,說不出一個字。

他深吸一口氣,握住芷蘭的肩膀,強迫她擡頭。容華逼視着芷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如果,我已經遇到了我愛的人,我現在就想跟她成親,你答應嗎?”

芷蘭被雙手覆住的臉上扯出慘絕地笑容,她聲音涼涼地傳出:“你成親是喜事,我為何不願意?何況,這是你自己的事,問我做什麽呢?”

“當然要問你,因為我遇到的那個人就是你。”容華的目光仍然不離分毫,緊緊盯住芷蘭。

不料芷蘭在怔忪之後,使勁搖頭:“不行!不行!你怎麽可能會娶我?!”

容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着急地解釋道:“你不相信我?我向你發誓,我早就忘了她了!我容華今生今世,唯你不娶!”

“哈哈哈——”芷蘭突然放下雙手,淚痕遍布的面上,因為過分的笑而變得有些扭曲,“你看清楚我這張臉,好好看清楚!”她湊近容華面前,逼着容華直視她。容華完全不知道芷蘭要讓他看什麽,只覺得眼前佳人如蘭,她細膩嫩白的面龐上,連一顆痣都找不出。

芷蘭從床上翻下來,也顧不得穿鞋,拉着容華便向窗戶邊走去。她背着容華,将一扇雕花格子的窗戶撐起,明亮的光線肆意打進室內,有些刺目,容華擡手擋了一下眼睛。

“怎麽樣?好看嗎?”芷蘭的聲音幽幽的。

華放下手,卻被面前的一幕驚呆了。

一朵巨大的花紋爬滿了芷蘭的右臉頰,鮮豔血紅的色彩,明目張膽地盛放在容華面前。芷蘭倚在窗前,微微笑了起來,笑容妖冶。

“你還沒回答我呢,好看嗎?”芷蘭地笑已經變得蒼涼,日光照在身上,很暖,但是她的心很寒。是啊,揭開那一層面紗,就是把□裸的自己血淋淋地剖開給他看。

容華仍然沒有說話,卻用行動取代了一切。

有時候,無聲勝有聲。

他張開雙臂,将芷蘭輕輕擁在懷裏,這是比日光更溫暖的他的懷抱,很溫暖……

“芷蘭,你要相信我。”容華雙手用上了力,像是怕懷裏人會突然消失不見,“如果你一直忌憚的就是這個,現在我可以很認真地告訴你——我不在乎。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

胸前的人沒有任何反應,容華有些害怕她拒絕,卻聽見透過胸腔傳來的低低地啜泣聲。聲音很小,像貓咪輕輕哼叫,然而穿透了容華的整個心髒。

他伸手拂去芷蘭面上的淚珠,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面頰,溫柔地笑道:“芷蘭,嫁給我吧。”

暖陽突然盛放,碎金灑滿了一地。

作者有話要說:T T 男女主角下次就出場了 馬上 馬上…………

堅持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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