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徒勞
黎江市有聲電臺酥耳FM的文案編輯徐陽,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此時應該是剛下班,手裏還抱着一摞播音稿。
他愣了愣,看了一旁站着的謝知津一眼,然後遲疑着坐在了季聲對面。
謝知津目不轉睛地盯着徐陽坐在自己剛才的位置上,後槽牙被自己磨得咯吱作響。
媽的,季聲就是等這個人等了一個多小時?
徐陽大概也在疑惑這個問題,他問:“小季啊,有什麽事不能等到明天上班說,這可都八點多了。”
季聲仍是笑,“等不到明天,今晚必須說清楚。”
“什麽事?”
季聲從自己手裏那摞播音稿裏抽出來一份,上面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記號筆标畫過的痕跡。
他将這份播音稿推到徐陽面前,示意徐陽看。
不知道是不是謝知津的錯覺,他覺得季聲臉上溫柔的笑意似乎淡了許多。
徐陽只看了一眼就擡頭,“哦,這不是明天要錄的稿子麽,怎麽了?”
“沒怎麽。”季聲微微仰了仰頭,一雙眼睛透出些許淡漠,開口卻又是溫柔至極的聲音:“只是我認為這份稿子,不該錄。”
徐陽隐約發現了問題所在,試探着問:“你是覺得這份稿子寫得不好?那我可以再改改。”
“不是寫得好不好的問題,徐編輯,咱們做傳媒的,總得有自己的底線,你的底線是什麽我不清楚,但我的底線……就是這個。”
季聲伸手點了點那份幹淨的播音稿,語氣裏卻有了些鄙夷。
徐陽騰地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像是氣壞了,開口就變了一個調:“我說季聲你還真是不識好歹,人家航宜傳媒的白總都找你談了兩回了,你也不是沒見過,這稿子哪不合适了,不都是實話實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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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聲的态度也冷硬起來,冷笑着又點了點那份播音稿,說:“白譽、名牌大學高材生、世家大族年少有為、傳媒行業的一顆新星……徐編輯,酥耳FM是情感電臺,你全篇稿子都在巴結這一個人,合适麽?”
話說到這裏,一直站在邊上生悶氣的謝知津算是聽明白了。
白譽回了黎江市,上趕着巴結的人實在是不少,這徐陽也是其中一個,想利用職務之便在電臺裏把人誇一頓,結果季聲不配合。
笑話,季聲怎麽會配合?
黎江市廣播電視臺的主持人季聲,物欲橫流中的一股清流,白譽挖了兩回他都不為所動,會幹巴結人的事?
季聲說得對,每個人的底線不同,但這就是他的底線。
謝知津看到這裏,輕輕“哼”了一聲,彎腰把桌面上攤開的播音稿拿起來,對折,撕成兩半,再對折,撕成碎片。
紙張的碎裂聲沖擊鼓膜,在寂靜的廣播大廳尤為刺耳。
徐陽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旁邊還有個人,他不認識謝知津,還以為他是季聲的朋友。
“你這個人有病吧!”
謝知津把手裏的碎紙往徐陽臉上一甩,拉起季聲就往外走,徐陽還要追,謝知津腳步一停,聲音在酷暑的夜裏散發出一股寒意。
“別急,高學屹會和你聊聊的。”
高學屹是臺長的名字,那這個人……
徐陽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哆嗦。
——
謝知津已經拉着季聲出了電視臺,季聲的手腕被他攥得難受,斜眉揚了揚,說:“你別拉着我!”
謝知津沒理他,笑了一聲:“咱們季主播可真是受歡迎啊,白譽那樣的人都來找了你兩回,該說你什麽好呢,魅力太大?”
身後的人一頓,“你認識白譽?”
謝知津抿着唇“嗯”了聲,跟他解釋:“兩個小時前我們還一起吃了飯,他找我,是想讓我和高學屹打個招呼好把你給挖過去,這是還對你不死心呢。”
謝知津以為季聲總會說點什麽,然而他回過頭,對上的卻是季聲一臉淡漠的神情,對他見了誰、和誰吃了飯、談了什麽事沒有絲毫的關心。
謝知津氣得一笑,攥着季聲手腕的力道猛地加大,疼得季聲皺了皺眉。
“季聲,你不願意巴結白譽,卻能和我在一起,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
話音一落,季聲被他攥住的手腕開始奮力掙紮,瓷白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泛紅,那雙溫眸只剩下洩不出的怒火。
聲音都跟着冷了下來:“謝知津,你放開我,這是在外面!”
謝知津不為所動,饒有興致地看着季聲在自己手下掙紮,無助的樣子像是一尾擱淺的河魚,清透幹淨,使勁渾身解數卻回不到自己的水域。
他喜歡看他這樣。
現在已經過了九點鐘,黎江市很繁華,人來人往的公路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挪移而顯得冷清。兩個人在大庭廣衆之下拉拉扯扯,不斷有路人好奇的目光看過來。
那探究的目光像是要把白紙燒透的火苗,燒得季聲耳朵都紅了。
漸漸地,掙紮的力度就小了下來。
謝知津滿意地笑了一下,攥着季聲手腕的力道卻一點都沒有減,一路拉着人過了馬路,上車,關門。
季聲被摔在副駕駛上,眼尾泛紅,但那股倔強的神情卻一點沒藏着掖着。
謝知津開着車,駛過人海車流,心口本就憋着的一口氣在季聲不情不願的眼神下愈演愈烈,良久,他嘲弄地笑了笑。
“有什麽好氣的呢季聲,你又躲不掉。”
季聲被他說得一顫。
空調的冷風很很快撲出來,與外面悶熱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燈紅酒綠的夏夜并不安寧,古詩裏的“蛙聲一片”被車鳴陣陣毫不留情地取代,便利店門口的小女孩看着掉在地面上的冰激淩嚎啕大哭,十字路口,暴躁的司機指着橫穿馬路的行人破口大罵。
季聲側頭看着,他想說,別哭了,別罵了,我們總能走到那片溫柔的黃昏下,太陽會越來越溫暖啊。
哪怕是陷在泥濘地獄,也是能拔足而出的。
專心開車的謝知津感受到身旁人長久的沉默,禁不住看了一眼,卻被季聲眼神裏的那份向往惹得心頭一動。
“想什麽呢?”
季聲沒答,沉默着閉上了眼睛。
——
從黎江市廣播電視臺到謝知津家,開車只需要二十分鐘。
謝知津把車停下,依舊拉着季聲下車,紅腫的手腕再度被牢牢禁锢,徒勞而奮力的掙紮下已經有些扭傷。
電梯上到二十一樓,大平層的私密性極好。
謝知津把季聲按在沙發上,直起身子松了松領帶,脖頸間都已經出了一層細密的汗,襯衣的扣子被一個一個解開,露出男人精健的肌肉。
他極其看重身材管理,身上的肌肉勻稱有力,渾身上下都透露着男性的陽剛氣。
與他一比,季聲就顯得瘦了些,襯衣下的肩胛骨鮮明可見,下颌線鋒利好看而清秀。謝知津伸手去鉗季聲的下巴,卻被季聲極其厭惡地一掌拍開。
牙縫裏擠出來兩個字:“洗澡!”
謝知津一愣,随即冷笑一聲:“也就我慣着你。”
說罷轉身去了浴室。
季聲有着近乎變态的潔癖,桌椅家具必須纖塵不染,衣物領帶必須沒有褶皺,上床之前……必須洗澡。
搬來謝知津家以後他強硬地固守着這些習慣,就像是不肯彎下的那根脊椎骨,任憑風霜雨雪摧殘,依舊挺立不折。
好在,謝知津還肯施舍給他這一點點的固執。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季聲把自己陷在客廳柔軟的沙發裏,手腕上的痛感越來越明顯,他卻像是感受不到一樣,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薄薄的胸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陷在沙發裏,像是一尾黏在砧板上的魚,不想死,但別無選擇。
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浴室裏的水聲停了。
謝知津擦着頭發出來,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胸前的肌肉袒露出來更多。
“是在這裏,還是去卧室?”
季聲坐在沙發上,呼吸猛地錯亂了一瞬,他擡眼看向謝知津,一雙清正溫和的眼睛裏多了一抹慌亂。
有些事情他總是不太習慣。
謝知津看季聲沒動,順勢就去解他的領口,又被季聲仰頭避開。
“謝知津,我明天還有新的稿子要錄,你能不能……”
他試圖與謝知津講道理,但顯然是徒勞的。
“你哪天不需要錄稿子?”謝知津把擦頭發用的毛巾随手放在茶幾上,臉色陰沉下來,“季聲,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謝知津心情不好是因為白譽,因為徐陽,和季聲并沒有太直接的關系,而那些無端的怒火卻只能由他來承受。
季聲苦笑,這世道是怎麽了。
“去……卧室。”
謝知津根本沒有耐心等季聲自己起來,伸手就把人抱進了卧室。
季聲扭傷的手腕被壓到,疼得冒出了冷汗。
厚重的窗簾阻隔了清朗的月光,只剩下客廳裏一盞落地燈還亮着,沒開燈的卧室就像是沉淪在暗夜裏的一方骨灰匣,外面方方正正,內裏糾纏錯亂。
床板與牆壁碰擦,緊迫又急切的聲音不停地折磨着季聲頭腦中最後一絲清明。
他猛地翻身抵住謝知津的肩膀,咬住牙根:“謝知津!”
謝知津的浴袍已經脫了,此時倒是不着急,只是看着季聲那副倔強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
“季聲啊,咱們在一起有一年了吧,你每次都別別扭扭的,到底是在別扭什麽?”
兩個人之間一直是這樣,季聲對謝知津總是很別扭,可說到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別扭什麽。總要到最後被折騰的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才算罷休,季聲累,謝知津也累。
累有累的好處。
謝知津拿掉季聲的手,按着季聲的肩膀把他反壓在床上,擡手捏上了他的腰椎。
映着微弱的光,那根腰顯得極其纖細,薄薄一層肌肉遮掩不住細瘦的腰骨,似乎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其徹底折斷。
謝知津掐着季聲的一節腰椎骨,手上一用力,激得季聲渾身都顫了顫,額頭上瞬間有冷汗冒出來,再也沒了翻身的力氣。
謝知津彎了彎腰,貼在季聲後背上輕聲笑:“瞎撲騰什麽?季主播要是不想叫破了你那寶貴的嗓子,今晚就別動。”
季聲還要再擡頭,謝知津卻又使勁掐了他的腰,季聲忍不住皺眉,腰上傳來的除了酥麻和酸軟,還有徹骨銘心的疼。
謝知津已經有些難受,喘了兩口粗氣,伸手掰開了季聲的腿。
“你早這麽老實不就行了。”
啄木鳥盯上了漆黑的棺材,堅硬的鳥喙不知對錯,亦不知疲憊,亡靈受到侵擾,無助地躺在棺材裏叩問自身:這算不算是屍骨無存。
“老子對你還不夠好嗎。”
棺材裏只剩下一截白骨,一半埋進了黃土,另一半墜入了地域,滾燙的岩漿灼燒着胸腔,只剩下難以言明的聲響。
“季聲。”
季聲已經回答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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