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俱傷

顧臨下手術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剛打算進休息室眯一會兒,謝知津的電話就來了。

“顧臨,季聲他又燒起來了,要不要送醫院?”

電話挂段前,顧臨還清楚地聽見季聲聲音沙啞地在那頭罵了一個“滾”,顧臨在心裏同樣把謝知津罵了百八十遍,然後跟同事調了班,匆匆趕往謝知津家。

顧臨給季聲量上體溫,然後把謝知津從卧室裏拉出來壓低了聲音問:“他從昨晚到現在就沒吃東西嗎?”

“沒,他不吃。”

面對謝知津的霸道和強勢,季聲選擇了絕食。

只是一上午的時間就打翻了兩碗粥,掀翻了三杯水,摔碎了一瓶藥。

季聲硬氣,謝知津也硬氣,手腕腫着不能綁就綁腳腕,把人綁結實了就按在床上又做了一次。

幾乎是剛一開始,季聲就昏昏沉沉地要暈過去。等結束的時候,季聲的身上已經又有些燙手,謝知津這才慌了神,拿起手機給顧臨打了電話。

顧臨聽完謝知津的話,生生忍住想一拳揮上去的沖動,指着廚房對謝知津說:“你去做點清淡的東西,我勸他吃點。”

謝知津沉着臉就往廚房去了。

顧臨看着緊閉的卧室門,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才推門進去。

“季主播,醒着麽?”

季聲側着身子躺在床上,被子一直蓋住腳,身上的疼痛讓他難以入睡,他其實是醒着的,但聞言也只是顫了顫眼皮,沒睜眼。

顧臨看着那張蒼白的臉,竟覺得舉步維艱。

他與季聲并不熟,相比之下,謝知津才是他的朋友,可他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差點為了季聲和謝知津打起來了,是個人都看不下去,更何況他還是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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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死扶傷的醫生。

顧臨最終還是走到了季聲床前,彎下腰去掀他身上的那床被子,手剛搭上,季聲就猛地瑟縮了一下。

睜開眼睛,聲音低到聽不清:“顧醫生。”

顧臨點點頭,有些猶豫地松開了手裏攥着的被子一角,朝季聲伸出手,“體溫計先給我看看吧。”

季聲沒抗拒,拿出體溫計就遞給了他,手腕上的紅腫極其顯眼。

顧臨接過來看了一眼,已經有三十八度六。

他把體溫計收起來,嘆了口氣,說:“季主播,我知道這件事是知津不對,但你認識他那麽久了,不會不知道他是個什麽人,你這樣折騰自己,他也不會心疼的。”

“我沒折騰自己。”季聲搖了搖頭,居然還扯着嘴角笑了笑,“顧醫生,我是覺得這麽活下去也沒意思,要不就算了吧。”

絕食餓死也行,發燒病死也行,做|愛做死……也行。

顧臨在醫院裏見過太多求死不求生的患者,但沒有一個人像眼前的季聲這樣淡漠,好像走到這個份上,活着還是死了已經沒什麽區別。

“我知道你恨知津,但在黎江市有誰拗得過他呢,你就把他當成一塊臭烘烘的石頭,和他硬碰硬,頭破血流的能有什麽好?”

季聲笑了笑:“顧醫生,你是他的朋友,有些東西你很難體會。”

“我知道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我沒什麽立場說這些話,但我也是個醫生,所以總得勸一句,能活着就別去想死的事。季主播,稍微軟一點,你也能好過一點啊,你在黎江市雖沒有家人,在別的城市也沒有嗎,他們要是知道了不得心疼死?”

像是最後這一句話有些用處,季聲聞言沉默了。

顧臨又是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有些左右不是人,然後起身說:“還是再打個消炎針吧。”

直到冰冷的針頭紮進脆弱的血管,季聲都沒再說一句話,顧臨見他沒有抗拒打針,估計也不那麽抗拒活着了。

“季主播,一會兒吃點東西吧,你不是想去上班嗎,身體好不了也上不了班啊。”

季聲沉默地盯着慘白的牆壁不出聲,顧臨覺得他應該是聽進去了,就收拾了東西出去,走到客廳的時候剛好看到謝知津端着一碗粥從廚房出來。

顧臨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知津,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對他好點吧。”

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對他好點吧。

這句話在謝知津的耳邊回蕩了很久,直到顧臨推開門走了,直到手裏的粥都溫了下來,他才勉強回過神。

屋裏,消炎針已經打了一半,季聲依舊側躺着,似乎毫無翻身的力氣。

謝知津沒急着喂他喝粥,而是看了那床蓋住季聲腳面的被子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像個忽然洩了氣的皮球。

季聲的腳腕被他綁了兩個多小時了。

謝知津在外面綁他,大多是用領帶,在家裏,大多是用密封食品包裝袋的塑料拉條,越拉越緊的那種。

謝知津把粥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沉默着掀開了被子的一角,就看到了季聲腫脹充血的腳踝。

因為掙紮得太厲害,被塑料拉條勒住的地方都磨破了一層皮,血液流通不暢,兩只腳都開始泛紅。

季聲感受到腳上傳來的一陣涼意,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眼睛裏的屈辱越發明顯。

當然,謝知津沒看到他的眼神。

“季聲。”謝知津伸手捏住那細細的塑料條,語氣很平常地說:“我給你熬了粥,冰箱裏還有蒸餃,你想不想吃一點?想吃的話,是吃玉米蝦仁的,還是白菜豬肉的?”

他每說一個字,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到最後一個字說完的時候,塑料拉條就應聲而斷了,謝知津的手指被勒出了血。

客廳的抽屜裏就有剪刀,但謝知津沒有去拿,就像是兩個人的關系,非要弄得兩敗俱傷才肯罷休。

季聲看了他的手指一眼,神色淡淡的,說:“玉米蝦仁吧。”

——

這天以後,季聲沒那麽犟了,或許是顧臨的話起了作用,或許是他自己想明白了,總之他開始正常吃飯正常吃藥,有時候還會和謝知津說想吃個什麽水果。

只要季聲軟下來,謝知津的脾氣就會好很多,不可一世的謝少爺可以心甘情願給季聲下廚做飯,水果也都是洗好了送到季聲手裏。

季聲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過來,連顧臨來看的時候都說了一句:恢複得挺不錯的。

大概過了一個多星期,季聲就已經能下床了。

這些日子謝知津一直在家裏陪着他,公司裏的事情都是在線解決,就連董事會都是在企業微信上開的,他不讓季聲出門,自己也不出門。

但謝知津到底是個忙人,總有不得不出門的時候,比如這天早晨他爸謝明洵一個電話打過來,讓他立馬“滾”去公司。

謝知津挂了電話,面色如常地看了季聲一眼,後者正坐在餐桌前喝豆漿。

“我今天得去公司一趟,你自己待在家裏,別亂跑。”

季聲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聞言淡淡地“嗯”了聲,然後就不說話了。

謝知津覺得自己心裏有點堵得慌,上次鬧了那麽一出之後,季聲雖然不那麽犟了,但對他的态度沒有任何改觀,依舊冷言冷語,冷漠得像個陌生人。

謝知津忍住想要把他抓過來親一口的沖動,自己去卧室換了衣服,拿上車鑰匙準備出門的時候,季聲忽然對他說:“謝知津,我不出門,你可以把手機給我嗎?”

季聲的手機一直被謝知津收着。

謝知津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回到卧室打開了鎖着的抽屜,把手機遞給了季聲。

謝知津走了,門被反鎖了兩下,季聲忽然覺得胃裏一陣惡心,他放下手裏喝了一半的豆漿,起身沖到衛生間吐了起來。

他吐了很久,長時間低頭的動作令他有些眩暈,那架勢像是要把這幾天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胃頓時就空了。

他按下馬桶的沖水按鈕,伏到洗手臺上漱了好幾遍的口才算罷休。

鏡子裏映出的是一張蒼白消瘦的臉,一雙眼睛神色很淡,瞳孔的顏色是淺淺的棕色。

季聲垂下眼睛,扶着牆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這才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開機。

頁面幹幹淨淨,只有一些微信消息。

顧臨說的對,他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消失一個星期也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最多只有幾個同事會出于禮節發幾句問候。

季聲點開微信看了看,眼神倒是一變。

林春晚發了十多條消息。

“學長,今天您沒來上班,高臺長說您請假了,請問是身體不适嗎?”

“學長要注意休息,多喝熱水嗷!”

“學長,我寫稿子遇到創作瓶頸了,非常期待學長早日回來上班!”

“學長,您能看到消息嘛,您都請了一個多星期的假啦,我可以去探望您嗎?”

通過文字發出來的消息似乎少了些許腼腆,洋溢着年輕女孩子的青春與活力。

按理說,一個人在深淵泥沼裏待久了,突然遇到一個溫暖的小太陽,應該會陷在一片柔軟裏,心裏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

可季聲卻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心裏古水無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羨慕月亮還是渴慕月光。

他只是仰頭看了看太陽,說算了吧。

擡手輸入文字:“謝謝關心,身體已無大礙,不日就回去上班。”

末了又加了一句:“稿子可以發給我看一下。”

林春晚發來一個可愛的表情包,緊接着是Word文件的播音稿。

季聲手指輕點,妙語連珠的文字映入眼簾,他坐在沙發上,手裏捧着手機,像是在捧着一方珍貴的香壇。

季聲微微張嘴,一字一句讀起來,連空氣都沉浸在了溫柔的聲音裏。

季聲不知道,他自己就是月亮。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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