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了解

這天中午,季聲的午飯是和幾個同事一起在單位的餐廳吃的。

林春晚被季聲的那段錄音感動到痛哭流涕,紅着眼睛姍姍來遲,一落座就在幾個同事友善的目光裏再度紅了臉。

“呃,大家,大家看我幹什麽?”

季聲笑笑,問她:“還沒來得及問問學妹,今天播音稿裏的那個故事是怎麽想到的?”

林春晚紅着臉笑了笑,并不怎麽扭捏,只是回答:“其實不是憑空想到的啦,是我鄰居家的孩子,從小就和媽媽走散了,真的找了自己的媽媽很多年。”

“哦?”季聲問:“那他找到了嗎?”

“找到了。”林春晚的眼眶又紅起來了,眼淚全都積聚在眼眶裏,稍有不慎就要落下來。她忍着淚說:“但是他的媽媽改嫁了,又生了一個孩子,他的媽媽不認他了……”

季聲提着筷子的手有那麽一瞬間的僵硬,随即說:“如果是那樣,也很好。”

如果是那樣,也很好,好過陰陽兩相隔,好過死後再相逢。

只要一想到在千山萬水之後,還有那麽一雙漂亮的眼睛在看着這個世界,似乎心中的那些不平與遺恨,也能夠變得不值一提。

飯桌上被一股淡淡的愁緒所籠罩着,從餐廳門口處傳來的腳步聲就顯得極為清晰,坐在季聲對面的同事“诶”了聲,“高臺長怎麽這個點才來吃飯?”

他們一群人是錄完音才過來的,這時候都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林春晚聞言擡起頭去看,臉色卻驟然一變,積聚在眼眶裏的淚水不受控地落下來,小聲說:“高臺長旁邊的那個人是,是……”

她看向了季聲,那不是學長的那位“朋友”麽?

電光火石間,季聲好像透過林春晚的眼睛看到了謝知津的身影,只覺得那個瞬間自己的心髒都停了一瞬。

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在這裏看到謝知津,在衆多同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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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的人都齊刷刷地轉過頭去看高學屹和謝知津,唯獨季聲僵着沒動。

而另一側的謝知津越走越近,皮鞋踩在瓷磚地面上發出清脆有力的聲響。

從他的視角看過去,只能看到季聲孤傲挺拔的後背,和微微泛卷的頭發。

“季聲。”

季聲的臉色已經僵硬到不能再僵硬了,終于慢慢轉過身子來,嘴唇都有些蒼白。

他實在是害怕謝知津會在這種公共場合做什麽,也永遠忘不了上一次被謝知津看到自己和林春晚走在一起的時候引發了怎樣的後果。

然而謝知津只是微笑着和高學屹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快步走到了季聲面前,神色自若地說:“季主播,我有幾句話想找你聊聊,方便?”

客套得像個普通朋友。

季聲懸着的一顆心稍微定了定,與身旁的同事們致歉過後又與高學屹匆匆打了招呼,然後才冷着臉和謝知津出去。

謝知津對電視臺的構造簡直可以說是輕車熟路,自己就往會客室去了。

季聲倒是像個客人一樣慢了半步在後面。

直到會客室的門關上,謝知津才轉過身看着季聲笑了笑:“你那麽緊張幹什麽,我又不會當着你同事的面親你。”

季聲皺了皺眉,壓下想要與謝知津理論的沖動,問他:“你又想要幹什麽,有什麽事非得到電視臺找我?”

謝知津自己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坐下,兩手搭在沙發背上,做出一副懶散而又高高在上的傲倨姿态,他問季聲:“你今天吃藥了嗎?”

季聲一愣,尚未反應過來的功夫,就看見謝知津沉着臉從口袋裏掏出一板藥片來。

——季聲手腕的扭傷還沒有完全好,那是他最近在吃的消炎藥。

像是自問自答一般,謝知津冷笑着說:“肯定沒吃,你看看,藥都沒帶。”

他晃了晃自己手裏的藥片,神色篤定又輕狂。

季聲看着謝知津手裏的那板藥片,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是……來送藥的?”

謝知津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起身到引水機邊上拿了個紙杯接了水,然後把水和藥片一起遞給了季聲。

季聲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藥來混着水吞服了。

謝知津随手接的這杯水,溫度合适得恰到好處,大約是七分熱水兌了三分涼水,溫熱的水流一直暖到胃裏,讓季聲在這暑熱的午後産生了一種錯覺。

是錯覺嗎,他竟然會覺得謝知津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季聲也說不清楚這種“不太一樣”究竟是哪裏不一樣。

大概就像是此時此刻自己手裏剩下的半杯溫水,分明在七月份的天氣裏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可卻又是這杯燙手的溫水,暖了自己半片胸腔。

季聲抿了抿微潤的唇,然後說:“謝謝。”

謝知津正準備再回到沙發上坐下,突然聽見季聲嘴裏蹦出來這兩個字,着實懵了一把,腳下一滑險些跌到沙發上。

試問他認識季聲這一年多,別說謝謝了,就連一個溫柔點的眼神都沒有得到過。

此時此刻,在這間沒什麽溫度的會客室裏,兩個人的心境都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奇怪到有些詭異。

似乎誰也不記得一個多星期前那場險些要了季聲性命的鬧劇,似乎誰也沒想起來季聲被綁住腳踝的那份屈辱,似乎……

似乎只要走出那間令人困頓頹喪的囚籠,沐浴到新鮮的陽光,即便還隔着一道圍欄站着,也可以忘記過往發生的一切龃龉。

謝知津仿佛又聽到了顧臨的話:謝少爺,你這是在把他當兔子,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對他好點吧。

他就這樣出了神,呆呆地在沙發上坐了許久,直到敲門聲響起來。

“知津,小季還在裏面嗎?”

是高學屹。

季聲轉過身去開了門,高學屹随後進來,看到謝知津和季聲之間有些疏離的氛圍還愣了愣,然後才露出了一個客套的笑容。

“那個,你們聊完了?”

謝知津凝重的思緒被他打斷,一時間也細想不了什麽,只點了點頭:“算是聊完了吧,怎麽了?”

高學屹笑了笑,一本正經:“小季上午錄的音頻剪好了,效果很不錯,幾個同事都喊他過去聽一聽。”

還不等謝知津開口,季聲就抿了抿唇,語氣淡淡地說:“不用了吧,您聽着沒問題就行,我就不再聽一遍了。”

季聲一直是這樣,如果沒有什麽必要的話,自己錄過的音頻不會再聽第二遍,他似乎并不喜歡回顧過去的感情。

然而謝知津不。

謝知津只在廣播裏聽過季聲的節目,眼前的機會對他來說很難得,竟興沖沖地催促着高學屹帶着自己去聽。

季聲不想在高學屹面前與他嗆起來,又擔心謝知津會在同事面前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只能跟着一起去了。

制作部,一段加了輕柔背景音樂的音頻已經被播放了無數次,每每到最後一段,季聲略帶哽咽的語氣就會引得聽者心頭一動。

實在是太溫柔,像是一個明明已經是窮途末路卻又滿懷希冀的人在追生命裏的最後一捧光。

還是那句話,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就是月亮。

不知道是這一期節目的文案寫得太好,還是季聲的情緒得到了完全的揮發,又或是背影音樂添加得恰到好處……

總之謝知津坐在一旁來來回回聽了兩遍,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變白,最後看了看自己身側的季聲,竟生出一絲心疼來。

這麽長時間了,他似乎并不了解季聲。

不知道他那副好皮囊下有怎樣一身傲骨,也不知道他冷淡的外表下是一顆怎樣柔軟的心。

更不知道一個人究竟要有怎樣的共情能力,才能夠将一個故事講得如此淋漓盡致,将一段感情抒發得如此深入人心。

所謂感同身受,也不過就是這樣吧。

——

這一天謝知津在電視臺待到了季聲下班的時間,然後照常開車接季聲回家。

兩人一路上都沒什麽交流,直到走到黎江北路,謝知津突然猛地一個剎車,季聲險些撞上一側的車門。

謝知津驚魂未定地把季聲掰過來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幸虧有安全帶,季聲并沒磕着碰着,只是受的驚吓不小。

謝知津問:“你沒事兒吧?”

季聲搖搖頭。

“也不知道前面出什麽事了,這條路以前都不怎麽堵的啊。”

謝知津氣得牙齒咯吱作響,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卻在看清了前面的路況時明顯地呆了一呆。

“靠……”

堵住這條路的,是一場車禍。

黎江北路上已經堵得水洩不通,紅綠燈下閃着交通警察的信號燈,救護車被堵在道路另一側,醫護人員正擡着擔架往中間擠。

車群與人群中間,一個滿臉是血的女人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旁邊有個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醫護人員拖拽着那個女人上了擔架,而女人沾着血的手指卻不肯松開自己的兒子。

小男孩攥住那只僵硬的手,然後又突然松開。

“媽媽!”

那是生者不該有的僵硬。

謝知津倚着車窗看了一會兒,打消了想要下車與前面急剎車的車主理論一番的沖動,然後嘆了口氣坐回到車裏,感慨般地說:“不容易啊,這麽小的孩子就沒了媽。”

有些事情在別人眼裏只是一句感慨,但在撕心裂肺的孩子眼裏,是一生都揮散不去的記憶。

人聲喧雜,遠處的夕陽漸漸落下去,車裏顯得有些昏暗,交警指揮車輛的聲音就在此時響起來。

謝知津跟着前面的車一點一點挪動,大約是怕再有個急剎車,所以謝知津始終注視着前方,以至于他并沒有看到季聲已經是慘無人色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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