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夏夜
謝知津很少做夢,這次大概是真的燒糊塗了,迷迷糊糊地就夢見了許多過去的事情。
說是過去,其實時間的跨度也并不算太長,大概就是一年多以前吧。
那個夏天實在是太熱了,連着悶了好幾天,卻好幾天都是能把人曬焉的大晴天,到了晚上也不見得涼快下來多少。
恰恰是在這樣的天氣裏,高學屹請謝知津到電視臺談一個合作項目。
謝知津和高學屹私交還算不錯,就自己開着車去了。
結果他到的時候高學屹手頭還有很多沒處理完的工作,就只好在辦公室裏等高學屹。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謝知津着實有些不耐煩了。
“學屹,我抽根煙。”
謝知津掏出一盒金磚細支,另一只手就要去摸打火機,煙還沒點上,高學屹就沖過來把他給攔住了。
“知津,臺裏不讓抽煙,你要抽去天臺上抽。”
謝知津皺着眉滿臉嫌棄地看向高學屹:“你這麽大個廣播電視臺就沒個吸煙室嗎?”
高學屹笑笑說:“有啊,但是吸煙室不是熱麽,這個時間天臺上可涼快了,我們臺裏好多員工都喜歡在上面吹風。”
謝知津不是一個怎麽接地氣的人,自然也不能理解大晚上有空調房不待跑到天臺上吹熱風這樣奇怪的行為。
他其實也并沒有多麽想抽煙,但就是鬼使神差地,他沖着高學屹點了點頭,然後揣着煙和打火機上了電梯。
電梯一路上到六樓,謝知津爬上天臺,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夜空中高懸着的那輪月亮,而是站在天臺邊上仰頭看月亮的那個人。
高學屹的話不是很準确,這天晚上并沒有多少員工在天臺上吹風,只有那麽一個人在那裏孑然一身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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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怎樣的人啊?
即便是在夢裏,謝知津也記得很清楚。
他穿着一件幹淨的短袖襯衫,純白色的布料上沒有一絲褶皺,不同于電視臺裏普通小員工愛穿的襯衫,而是很講究的做工和面料。他身形修長,脊背筆直,因為微微仰頭的動作還可以看到他消瘦的肩胛骨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凸顯出來。
不卑不亢,大概就是這樣一個詞最适合他。
從謝知津當時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但僅僅是一張側臉,就足以讓謝知津心頭一動。
那張側臉,像是被月光勾勒出來的。
溫和而又清冷的光暈一寸一寸描摹出他光潔的額頭,筆挺的鼻梁,淺淡的嘴唇,說不出是鋒利還是清潤的下颌線,以及那顆讓人一看見就要生出些不該有的想法的喉結。
最好看的,是那雙眼睛。
清透幹淨,溫和冷冽,像是盛了兩壇清月下的泉水,實在是好看到不像話。
分明不是多麽清秀漂亮的樣貌,但卻憑着那股子清潤勝過了世間的千千萬萬人。
詩意一點說,謝知津覺得季聲渾身上下都沐着清盛皎潔的光,遠遠勝過了天上高懸的月亮。
謝知津那個時候就覺得,不能放過他。
就在謝知津想着應該怎麽開口和他打招呼的時候,卻看見他突然墊了墊腳,上半身眼看着就要越過天臺上的圍欄探出去。
謝知津的心猛地揪緊了,一些荒唐的猜測在他不太清明的腦子裏蔓延開來,這裏可是六樓……他該不會是要跳樓吧?
有些時候,人身體的反應比腦子要快得多,大約就是這個念頭剛想完,謝知津就發現自己已經跨步上前一把攬住了他的腰。
腰椎骨像塊硌手的玉,竟然泛着些微涼。
季聲最先反應過來,然後一把把謝知津從自己身上推開,一雙清潤的眼睛染上了些許怒火,他瞪着謝知津,播音生涯裏第一次有些結巴:“你,你幹什麽?”
謝知津也愣了愣,沒想到他的聲音可以好聽到這種程度,怎麽形容呢?
那個時候的謝知津顧不上怎麽形容,只是對着季聲笑了笑,說:“好端端地,幹嘛想不開要跳樓啊?”
季聲滿是不解,再開口時卻已經不結巴了,他失笑:“您誤會了,我沒有想不開,我只是……”
不等他說完,謝知津就又朝着他走近了兩步,微微喘着粗氣。
如果季聲的視線往下挪個幾十厘米,就會意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有多麽危險。
但二十二歲剛畢業不久的季聲實在是太彬彬有禮了,他耐心等着謝知津說話,謝知津說……
——
四處都被白色裝潢着的豪華病房裏,謝知津緩緩睜開了眼睛,然後就看到他的好兄弟閻遲彎着腰像在看什麽稀奇物種一樣打量他,不知道又是哪國進口的發膠味道有些刺鼻,謝知津忍不住皺了皺眉。
“醒醒醒了顧臨,他醒了他醒了!”
閻遲“騰”地直起身子,然後腿腳靈便地出去找人。
過于激動的語氣不由地讓謝知津一愣,他盯着被閻遲摔得晃晃悠悠地病房門看了好一會兒,禁不住想:老子這是昏迷了三五年了嗎,為什麽閻遲的反應那麽大?
不等他想明白什麽,穿着白大褂的顧臨就被閻遲拖進來了。
與閻遲的反應截然不同,顧臨神色淡定如常,周身都透露着一股斯文和優雅,看見謝知津醒了也只是點着頭說:“嗯,燒都退了,我估摸着也該醒了。”
謝知津看見顧臨就問了句:“我睡了多久了?”
顧臨悠悠地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然後掐指一算,“不多不少,六個小時。”
是下午三點。
誰知謝知津聞言眉頭卻蹙得更緊了些,他呆呆地看着顧臨給自己量體溫,竟有些如夢如幻地問:“才六個小時嗎?”
顧臨沒好氣地直起身子,憋了一天的火氣總算顯露一二,“就是個感冒發燒,你要是昨晚不洗那個澡這會兒都好了,不知道咱們身強體壯的謝少爺還想睡多久?”
人在病中,脾氣比從前總是要好上許多,張揚的氣勢也足足弱了一半,謝知津不知道是沒聽清楚顧臨的話還是故意沒接,只是說:“我做了個夢,我還以為,得有好幾天了。”
閻遲擠過來坐在謝知津的病床邊上,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問:“什麽夢什麽夢,知津你做什麽夢了?”
謝知津把自己挪了挪,确保不會被閻遲頭發上的不知名花香熏死,然後才一臉怔忡地說:“我夢見季聲了。”
謝知津的扁桃體發炎了,說話的時候還帶着濃濃的鼻音,以至于聽得閻遲和顧臨都是一愣。
他們自問認識謝知津這麽多年了,還從來沒聽謝知津說過這麽一句情誼款款的話。
盡管那句話只有五個字。
緊接着,謝知津又說:“我夢見季聲和他那個小學妹在一起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又變了,沒有了剛才的如夢初醒和懵懂怔忡,竟生出一絲莫名的委屈來。
好像這一年多以來被人綁起來折騰的那個人是他自己,被一言不合關在家裏不讓出門的人也是他自己。
閻遲和顧臨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過了好半天好半天,他們終于又聽見謝知津問:“季聲呢?”
比起顧臨遇事只會點着火痛罵謝知津的行為,閻遲要顯得和緩得多,說出來的話更中聽,也更管用。
“哦,季主播啊,人家在這照顧了你一個白天,盡心又盡力,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一個小時之前我才勉強把他勸回家去休息!”
謝知津咧嘴一笑,沒舍得拆穿他善意的謊言,只是啞着喉嚨說:“閻遲,會說話你就多說點。”
顧臨也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閻遲一眼,然後嘆了口氣,勸謝知津:“你還是靜下心來養養病吧,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明天再住一天院,争取周一就回你公司上班去。”
“嗯”。謝知津答應得非常痛快,“我是得趕快好起來。”
顧臨看怪物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位少爺莫不是終于意識到醫囑的重要性了,終于意識到自己其實并沒有那麽身強體壯了?
謝少爺永遠不會讓人失望,他自顧自地點點頭,下定決心一般說:“我不能讓季聲和他的小學妹在一起!”
閻遲呆了呆。
顧臨啞口無言。
謝知津誇下海口,然後安心閉上了眼睛,一秒鐘以後,呼吸聲開始變得均勻。
閻遲戳了戳顧臨,低聲說:“我覺得我的好兄弟他變了。”
顧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閻遲在說什麽,拖着眼鏡愣了一會兒,然後才問:“什麽意思?”
閻遲搖頭嘆息,用一副窺破當前迷局的語氣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好像徹底墜入愛河了。”
誤入情網與墜入愛河的人大多都不知道:如果是兩個同樣倔強的人撞在一起,永遠都是誰先動心誰就輸了,感情裏又哪裏來的輸贏呢。
時光倒回到一年之前,在那個有些悶熱的仲夏夜裏,在黎江市廣播電視臺的天臺上,一輪月亮皎潔又清冷。
其實,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輸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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