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尴尬

混雜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裏, 季聲站在離謝知津五步遠的地方,嘴角的弧度略略向下,昭示着主人的不瞞, 而那雙清透的眼睛裏滿是嫌棄。

他對面的謝知津尴尬地想要用腳指頭摳出三室一廳,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借你手機給閻遲打個電話?”

如果空氣有思維,大概比謝知津還想要逃離這間安靜的病房。

季聲其實不怎麽情願把自己的手機借給謝知津用, 但他剛才去問了問, 顧臨這個時候還在急診過不來。出于人道主義精神, 季聲還是默默替謝知津撥通了閻遲的電話。

另一頭的閻遲剛把謝明洵送到公司, 還沒來得及看謝知津給自己發的微信, 接到季聲的電話時還詫異了一下。

“喂,季主播?”

“是我。”謝知津的聲音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

“知津?怎麽了怎麽了?”

閻遲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猛地擡高了,謝知津滿臉嫌棄地把手機挪遠了十厘米, 然後沉聲問:“送完我爸了?”

“送完了送完了,我正準備開車回去呢。”

“先別急着回來。”謝知津斟酌再三,最終還是說:“去給我買個新手機。”

“昂?”閻遲刨根問底:“你手機怎麽了?”

謝知津左手握着季聲的手機,右手忍不住微微攥拳, 努力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出事情的真相。

“讓你買你就買!你再多問一句我就跟你算你和我爸告密的賬!”

“哎——”

電話挂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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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遲坐在車上, 臉上寫着滿滿的三個黑人問號, 然後嘟嘟囔囔地說:“這怎麽是我跟你爸告密呢, 是謝伯伯去公司的時候沒見到你, 然後自己打電話問的啊!”

閻遲:我超委屈!

比起閻遲這點單純的委屈, 謝知津的心情可謂相當複雜,因為在此時此刻他正躺在病床上,而季聲則坐在他的床邊看着他, 一臉認真地問:“你不睡嗎?”

謝知津長長地吸了口氣, 然後翻了個身, 把沒受傷的左胳膊墊在下面,恰好是背對季聲的姿勢。

在季聲看不見的一面,謝知津的臉少見地有些紅了。

正如謝明洵所說的,他這個人脾氣差得要命,從小到大都習慣了高高在上耀武揚威,從來沒有什麽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

在黎江市,謝少爺可以橫着走。

可他橫着走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一天遇見了一輪幹淨的月亮,他喜歡上了,說他想要摘天上的月亮。

月亮不依他。

月亮怎麽會依他?

所以他就和月亮較上了勁兒,用自己的權利和資本将這輪月亮拉下神壇,然後死命消磨。他因與之争鋒而生出怒火,也因與之糾纏而生出竊喜。

可忽然有一天,這輪月亮站得離他很近,不需要他說什麽就能安安穩穩待在他身邊,甚至還主動照顧他,他又覺得奇怪了。

那感覺,既沒有他因為制勝了最倔的人間尤物而産生的一種勝利感,也沒有他收獲了人間最幹淨溫暖的光而産生的滿足感。

他得了月亮的魂,還想要月亮的魄,這算什麽呢?

人啊,就是不懂得知足。

謝知津微微轉了轉頭,看着季聲難為情的樣子,心裏的那點失落越發明顯。

他動了動自己受傷的胳膊,竟開始善解人意地說:“季聲,你不用因為我幫了你而覺得心裏過意不去,更不用守在這裏照顧我,我自己又不是照顧不了自己,什麽時候你心裏有了我,看我的時候說不定就能不這麽礙眼了。”

說到最後還是說出了幾分冷嘲熱諷。

“謝少爺,你這是在跟我談感情嗎?”季聲罕見地沒有擠兌他,只是從容地坐正了身子,聲音溫柔和緩,字字擲地有聲:“認識這麽久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這個人一直在過度地追求理性,但對理性的執著,未必不是因為厭惡自己是一個太過感性的人。”

“其實我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很容易感情用事,你可能覺得這話有些耳熟,是的,跟你很像,我們是一類人。”

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卻又是一類人,這是一個很矛盾的概念,可事實又的确如此。

謝知津一僵,只覺得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他從沒沒聽過季聲吐露心聲,這會兒居然有點緊張。

季聲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說:“你曾一度強硬的想要把我綁在你身邊,現在終于如願了,你卻又不自在了,為什麽?”

謝知津的腦子早就轉不動了,此時聽見季聲在問自己,也完全回答不了什麽,為什麽?

他也想知道為什麽!

謝知津不知道,但季聲知道。

他不愧是情感電臺的主播,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他幹淨清透,容易被情感左右,卻也擅長剖析情感。

季聲說:“因為我們的這場糾纏終于從肉|體走到了靈魂,從普通的利益關系上升到了更高一層的道德層面,謝知津,你在試圖走進我的內心。”

季聲說得很對,謝知津和他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說的就是他們這類人。

謝知津被季聲戳破心思,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他不自在地轉過身背對着季聲,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而後忽然“嗤”了一聲:“你說的怪好聽,我試圖走進你的內心,你讓把心敞開讓我進嗎?”

一句質問,恰恰又映照了季聲的話。

這到底是不是一場道德綁架,誰也不能說清楚。

季聲沒有再回答他,只是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輕輕阖上了眼睛,屋裏陷入到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中。

謝知津沒有手機,又覺得季聲在自己背後猶如芒刺在背,忍不住就開始在床上來回翻身,翻了沒兩下就壓到了受傷的胳膊。

“嘶——”

謝知津疼得冒了冷汗,自然也顧不上想東想西了。

季聲卻是吓了一跳,起身就按了床頭上的呼叫鈴,謝知津想要阻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沒……沒事。”

季聲皺着眉看他,竟不知道是該說什麽好。

醫生很快就來了,給謝知津檢查過後就把目光放在了季聲身上,一通囑咐:“病人現在這個情況還不能亂動,不然很容易造成錯位,你們做家屬的得好好照看着點。”

季聲沉默着點了點頭,臉色陰沉沉的,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只是在看向謝知津的時候多了一絲責備。

他站在謝知津的床邊上,一身筆挺的襯衣将整個人襯得修長,眉目清俊,整個人居高臨下地問:“你能照顧你自己?”

謝知津抿了抿唇,愣是沒敢說話。

季聲的聲音似乎永遠都是那麽好聽,是一種非常溫柔的嗓音,如果配上的是和煦的聲調,那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天籁了。

可惜他與自己說話的時候永遠都不怎麽和煦。

謝知津半靠在床上,右肩和後腦勺分別傳來兩種不同的痛感,提醒着他和季聲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

那不是簡單的一場見義勇為,也不是簡單的知恩圖報,是他們兩人之間糾纏錯亂的一場愛情戰争。

好一點的話,雙方會打成平手,差一點的話,就是兩敗俱傷。

謝知津沉默了好一會兒,努力用自己隐隐作痛的腦袋把這幾天了來莫名其妙的情緒梳理了個大概,心境回到遇上徐陽的那個晚上,他和季聲面對面地坐在鑫源酒樓的包廂裏,談的是一個很深刻的話題。

那個時候的季聲也是這麽居高臨下地站在他和閻遲面前,微微擡起的下巴可以露出鋒利的下颌線。

他怎麽說的來着?

“因為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謝知津低下頭,不由地扯到了自己後腦勺的傷口,他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對季聲說:“季聲,我的世界就這樣了,除了金錢就是權勢,也實在沒什麽意思。所以我一直很想走到你的世界裏看一看,所以你能不能重新考慮一下我們之間的關系?在得到你的答案之前,我不會再勉強你,季聲,我是認真的。”

是的,面對與自己同樣強硬的季聲,不可一世的謝少爺選擇了和他好好商量。

低頭、服軟、想摘月亮。

截止到此時此刻來說,這場糾纏錯亂的戰争以謝知津的讓步而出現了第一個巨大的轉折點。

季聲一愣,像是沒有預料謝知津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面對謝知津詢問的眼神,他沒有給出任何一句或同意或否定的答案,就像是謝明洵的那個問題一樣,他給不了答案。

混雜着消毒水的空氣越發膠着,季聲終究沒有再回答什麽,而是拿起手機走出了病房,他說:“我去看看閻遲回來了沒有。”

小閻少爺還在擁堵的公路上煩躁地拍着喇叭,季聲也不是真的去看看他什麽時候來,他一個人倚在醫院走廊的欄杆上,修長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來回滑動。

屏幕上只有一句話:

僅僅活着是不夠的,還需要有陽光、自由、和一點花的芬芳。

落款是安徒生。

作者有話要說:

小謝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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