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年夜
芗山公墓。
七點多鐘的黎江市也在大年三十的氛圍裏趨于平靜, 只剩下張燈結彩的公路和時不時炸開的煙花在訴說這座城市的熱鬧。
雪越下越大,路上已經沒什麽車了。
謝知津索性一路把油門加到最大,不到半個小時就趕到了芗山公墓。
山路開不了車, 他只好把車停在山下, 一路冒着雪往上找。
夜晚的公墓十分詭靜,連個值班的人都看不見, 謝知津卻顧不上許多, 只是一層一層地沿着石階往上爬。
公墓不算高, 大概爬了一半的時候, 謝知津碰到了一個下山的女人。
有不少人會在大年三十來祭拜, 謝知津也沒覺得意外,但還是把人攔住了。
他難得有這麽理智和禮貌的時候,“诶您好, 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在墓園裏?”
天色已經很晚,公墓這一片只有暗沉的路燈,那女人撐着傘,看不太清楚樣貌, 卻饒有意味地看了謝知津一眼, 只露出纖瘦的下巴。
不算年輕了, 總得有四五十歲。
謝知津心頭的怪異就這麽湧升出來, 就當他有些沉不住氣的時候, 那女人忽然開了口。
說:“你上去看看吧。”
謝知津看了她一眼, 就見她用傘壓住半張臉,然後順着臺階下了山。
高跟鞋踩得相當穩,每走一步都在雪上戳出一個洞來。
謝知津心裏越發不安, 來不及細想什麽就三步并兩步上了山, 就着墓園昏暗的燈, 他看見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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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地在一座墳前跪着,頭發上衣服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雪,跪着的身形極其消瘦,卻也極其堅韌。
像一棵沐雪昂首的竹。
從謝知津的角度看過去根本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知道——那是季聲。
謝知津的身體比大腦反應要快,等他由衷地感到慌亂的時候,已經沖到墓前把季聲攬在懷裏了。
他只來得及看一眼那墓碑上的名字——季唯書,是季聲的父親。
墓碑旁有一束素淨的白雛菊,已經淋濕在了風雪間。
季聲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領口帽檐都落了厚厚的一層雪。他渾身僵硬,身體冷得像冰塊一樣,嘴唇都有些發紫,也不知道在這冰天雪地裏跪了多久。
謝知津很急:“你瘋了,在這跪着幹什麽?”
季聲驟然被人攬住,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擡頭看着謝知津,腦子有些懵,睫毛顫抖着眨了兩下,帶動睫毛上的結着的一層霜也顫了顫。
他沒說話,謝知津卻一陣心疼,拽着季聲的胳膊就要把他提起來。
“起來,季聲。”
季聲沒動,他起不來,胳膊腿都不像是自己的。
謝知津索性脫了自己的外套把季聲裹住,然後彎腰把他抱了起來。
季聲掙了掙,沒掙開,只好任由謝知津抱着自己,只是始終沒有說話。
季聲很輕,抱起來沒什麽重量,謝知津就一路抱着他下了山,然後塞到副駕駛上。
空調打開,車開得像不要命一樣快。
季聲是在謝知津高速急轉彎的時候才猛地回過了神,“謝知津,慢點開。”
他的聲音很低,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謝知津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人眼尾鼻頭都有些泛紅,心中一凜,“你哭過?”
季聲沒答他,閉上眼睛靠上車BaN座,算是默認了。
雪天路滑,山路更不好走,謝知津載着季聲,不敢再高速飙車,只能專心致志去看路。
季聲始終閉眼靠着,像是睡着了。
謝知津沒問季聲到底為什麽要在墓園裏跪着,但看他臉色慘白,擔心他身體出什麽問題,就想把人送到醫院做個檢查。
車剛變了道,季聲就睜開了眼睛,沒什麽情緒地說:“我沒事,不用去醫院。”
謝知津愣了愣,沒有再強求,然後就把車開回了家。
他沒讓季聲自己下車,依舊抱着他回家,進了單元樓還能聽見鄰裏間的歡聲笑語。
大年三十呀。
季聲已經緩過來一些,此時被謝知津抱着上電梯十分不自在,伸手推了推他,“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
謝知津一手橫在季聲膝彎下,另一手拂了拂季聲沾着雪水的頭發,語氣很輕:“別逞強,聽話。”
季聲臉色慘白,卻因為他這一句話而紅了耳垂。
就這麽一路無言地到了家,謝知津将季聲放在沙發上,然後轉頭到浴室裏去放水。
季聲的思緒似乎直到此刻才落回到腦子裏,他默默地把謝知津的外套脫了,又把自己那件已經濕乎乎的羽絨服脫下來,只穿着一件奶白色的羊羔毛衣,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柔和的破碎感。
謝知津很快又從浴室裏出來,見季聲抱着腿蜷在沙發上,恍惚中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應過來,上前抱了人就往浴室走。
暖氣開得很足,浴缸裏的水快要漫出來。
謝知津勾着指尖試了試水溫,然後才把季聲放進去。
“脫衣服,你凍了那麽久,不泡個澡不行。”
他怕先脫衣服季聲會冷,便讓季聲在浴缸裏脫。
褲子已經完全浸在水裏,毛衣也沒能幸免于難,季聲并不矯情,擡手就要去揭毛衣的下擺。奈何凍僵了的四肢被熱水一泡,竟然徹底卸了力氣,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把套頭的毛衣脫下來。
謝知津幫他脫了毛衣,又脫了打底的T恤。
浴缸裏的水溫比體溫略高一些,熱氣氤氲,季聲的臉被蒸得通紅,躲開謝知津的手就往浴缸裏沉了沉,上半身已經沒在了水裏,濕透了的牛仔褲卻還穿在腿上。
“季聲,你聽話,把褲子脫了。”
謝知津大概是驚吓過度,此時對季聲要多小心有多小心,一句“聽話”說了兩遍,竟有了哄孩子的語氣。
季聲皺眉,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垂下眼睛說:“你出去,我自己能洗。”
“我不放心。”謝知津死活不肯從浴室裏出去,就那麽半蹲在浴缸旁,一手探到水裏替季聲解了腰帶。
熟悉的記憶湧上來,季聲頓時被不适感填滿,猛地顫了一下,“謝知津!”
謝知津替他把腰帶從水裏抽出來,又去解褲腰上的扣子,輕笑:“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咱們睡都不知道睡過多少次了。”
“……”
季聲再度沉默。
從前的他從沒有這樣的待遇,謝知津什麽時候想扒他的衣服,按在床上不由分說就扒了。被撕爛的褲子一條又一條,什麽時候有過這種哄着脫衣服的先例。
季聲閉上眼睛苦笑了一下,由着謝知津頗為熟練地替自己脫了褲子,皮膚終于全部浸泡在溫熱的水裏,被寒風冬雪摧殘過的四肢卻泛上酥酥麻麻的疼意來。
季聲不由自主地抱臂在胸前,兩手在肘部搓動,他很冷,渾身都冷,是溫熱的水不能緩解的那種冷。
謝知津始終蹲在邊上盯着他看,此時便問:“是不是很難受?”
季聲擡眼看他,眼白都已經泛了紅,是謝知津從未見過的倉皇與無力感,他煩躁地捶了一下水面,“謝知津,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好嗎?”
“我不放心。”謝知津又重複了一便剛才的說辭,沒有答應季聲,又或是說不放心他再離開自己的視線。
他将手探到水裏撫了撫季聲的肩膀,感受到水裏人一陣顫粟,然後不由分說就探過半個身子攀到了浴缸壁上。
像是把季聲完完全全裹在水裏一樣。
“季聲,能不能和我說說你到底怎麽了?”
謝知津的動作是标準的俯探,這帶給季聲巨大的壓迫感。
季聲紅着眼睛看他,然後又把自己往浴缸壁上貼了貼,幾乎用了一種近乎于求饒的語氣,他說:“謝知津,我冷……”
謝知津心裏一疼,撐起腿就翻身進了浴缸,受到壓迫的水流嘩啦啦地順着浴缸壁流出來。
他身上的外套早就脫給季聲了,此時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襯衣,經水一浸又變得近乎透明。
季聲沒有料到他會翻進來,浴缸就那麽大,兩個成年男人擠在裏面挪都挪不開。季聲費盡力氣才把腿蜷起來一些,下一秒卻又被謝知津擁在了懷裏。
季聲徒勞地撲騰了兩下,水花四濺。
語氣甚至有些驚慌:“你幹什麽?”
謝知津沒動,依舊盤腿坐在浴缸裏,一手攬着季聲的肩膀将他貼在自己懷裏,另一手安慰似地按了按季聲的後腦。
他的聲音就在季聲的耳邊響起來,“沒事,不冷了。”
季聲怔住,前一秒還在推他的手莫名就沒了力氣。
這樣的謝知津他太陌生,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淋了滿頭風雪,還能被人小心翼翼地擁在懷裏。
而這個人居然是謝知津。
男人的胸膛滾燙,一呼一吸間的起伏漸漸平息了季聲心中的雜亂和不安,他任由謝知津攬着他,耳畔只剩下“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兩個人坐在浴缸裏,溫熱的水漫過一半的身體,暖烘烘的溫度熏得頭腦都不清醒。
“對不起。”季聲忽然說,“我不知道我怎麽了。”
謝知津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半晌才确認那是季聲在道歉,他安撫似地拍了拍季聲消瘦的脊背。
“沒事,我不問了。”手掌貼上季聲的皮膚,又把人往自己心髒的地方按了按,謝知津又開口:“你也是個人,季聲,是人都會有難受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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