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缺愛
季聲沉默了一下, 過了幾秒還是回答:“因為一場意外。”
他動了動,改變了側躺的姿勢,在床上平躺下來, 一雙眼睛看向慘白的天花板。
“我六歲那年, 與父母一起回黎江市接我外公到南京過年,我爸開車的時候接了一個學生的電話, 我們和一輛大型貨車撞了車。車尾和貨車相撞, 我的外公被貨車掉下來的硬件砸中, 當場身亡。”
藏了多年的往事就這樣像講故事一樣被揭開, 謝知津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僵硬地看着季聲,忍不住想要伸手抱一抱他。
“我是後來才知道外公過世了的。”季聲卻忽然閉上眼睛,像是要更仔細地回憶幼年的那場慘禍, 語速被放得很慢:“我當時也被撞到,受傷昏迷,在醫院裏躺了兩個多月,說不出話來, 每天都面對着這樣一面慘白的天花板。”
“等我清醒了, 第一件事就是問我爸外公去哪兒了, 我爸說他不在了。我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弄明白人‘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季聲。”謝知津聽不下去了, 伸手将他攬到自己懷裏, 順勢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想讓他看那面天花板。
季聲苦笑了一下,擡手拍了拍謝知津捂着自己眼睛的手,說:“還聽嗎?”
謝知津心裏頓時哽住, 然後将他攬得更緊了一些, “聽。”
有些事情不說出來, 他就會埋在心裏一輩子,那樣太苦了。
他想在對季聲好的同時,可以幫他消化一些苦澀的往事。
“別捂我的眼睛。”季聲沒掙紮,只是又拍了他一下,說:“我不喜歡看不見的感覺,不要拉窗簾,也不要再把我綁在床上,我覺得那像是黑漆漆的前路,我不喜歡。”
“……別說了。”謝知津的心都要被他這句話揪起來,松開捂着他的手,卻有些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只說過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對季聲,但從沒有為以前的事道過歉。
拖欠了太長時間的歉意此時如潮水一般湧上來,謝知津顫着聲說:“我不會了,我再也不會那樣對你。”
“嗯。”季聲似乎并不怎麽在意他會說什麽,只是自顧自地又說起以前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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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子啞了,不像從前那樣清潤,但語調依舊透露着一種固有的溫柔:“後來我出院了,我媽卻一直沒有出現,我爸說他們離婚了。”
謝知津總算得了答案,語氣沉沉地問:“就是因為你外公過世了?”
“嗯,因為我媽怪我爸,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我爸,那麽我外公就不會出事。我明白離婚是什麽意思,但當時還沒覺得怎樣,可越大就越不行了。”
“我爸看見我就煩,像是從我身上可以看到他失敗的婚姻。我和他之間的話也開始少得可憐,以至于我上初中的時候辦了住宿,半年回一次家,這種冷漠的氛圍持續了許多年,一直到我高中的時候,我爸因病過世了。”
“胃癌晚期,拖了兩年都沒去醫院治,我卻一直都不知道。”
季唯書死後,季聲一直把自己禁锢在一種自責的情緒當中,他覺得自己不孝,冷了自己的父親那麽多年。
他自責,懊惱,不肯放過自己,童年的那些經歷和那場車禍留下的陰影幾乎要壓垮了他。
他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從泥沼伸出手,才勉強觸碰到一點點皎潔的月光。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從我爸過世的事裏走出來,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找我媽,可是……”
聽出來季聲的情緒不太對勁,謝知津也顧不上別的,托着他的腋下就把他拉坐起來。
迎着窗外清透的月光和時不時炸開的煙花,他清晰地看到了季聲眼角的淚。
謝知津從沒見過季聲落淚的樣子,即便是在他被自己壓在床上屈辱到不能自已的時候,他都倔強得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謝知津有些慌了,是什麽事情能讓季聲這樣失控,讓他在一天之內哭兩次?
“可是什麽季聲?說下去。”
季聲閉了閉眼睛,不想讓謝知津看他,卻抵擋不住對面傳來的灼灼的目光。
他把話說完了:“可是她回來了。”
那滴淚順着眼角滑落下去,漫過清秀而略顯鋒利的下颌,落在衣領下的鎖骨上。
謝知津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季聲口中的這個“她”是誰。
他一手輕輕按上季聲的後腦,傾身用嘴唇吻去他眼角的淚漬,等季聲被他親得有些不自在的時候才把人松開。
問:“我看見她了,是那個女人嗎?”
那個在芗山公墓撐着傘與謝知津打了個照面的女人,是季聲的母親,許欣蘋。
許欣蘋與季唯書離婚以後就出了國,再也沒有出現在季聲面前。
季聲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個年三十、在季唯書的墓前見到他。
謝知津最關心的卻已經不是這些事,他伸手擦了擦季聲的眼角,一臉關切地問:“她和你說什麽了?”
季聲搖搖頭,“什麽都沒說。”
謝知津沉默了一下,便知道不能再問了。
窗外的雪早就停了,月亮不符合自然條件一樣挂在天上,煙花止歇,人世在短暫的沸騰過後再度歸于平靜。
謝知津撫着季聲的後背,小心翼翼地将畢生的溫柔都拿出來,“沒事,都過去了季聲,以後我會對你好的,你信我。”
他的言辭十分懇切,季聲其實是信的。
他信謝知津早就不把他當個玩意兒了,他信謝知津真的對他上了心,他甚至相信謝知津能和他過一輩子。
可他沒說“好”。
季聲輕輕躲開謝知津攬着自己的手,慢慢靠到枕頭上,酒精過敏令他十分難受,整張臉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他輕輕阖了眼睛,聲音低到有些聽不清,抗拒地說:“別這樣,別對我好。”
“為什麽?”謝知津十分困惑地看着季聲,他從來不知道有人會不希望別人對自己好。
季聲不介意再解答他的這個困惑,“因為我是典型的缺愛型人格,極其容易被感動,受不了別人對我的一丁點好。哪怕你曾經對我做過那些事,我也很容易就因為你的三言兩語而變得不知所措,你這樣霸道的愛,會讓我變得不是我自己。”
“我不想陷進去,謝知津,你別逼我好嗎。”
……
謝知津總算明白了季聲。
明白了他的別扭,明白了他的不妥協,明白了他在這嘈雜的塵世裏,始終堅持的執拗與清醒。
他是那麽努力地在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那麽拼命地走到月光下,那麽溫柔地愛着這個世界。
童年的遭際是造成他如今性格的陰影,而自己卻還偏執地給他平靜的生活一擊重捶。
如果許欣蘋沒有出現在墓園裏,如果季聲今晚沒有喝酒,他這輩子都不會聽到季聲說這些話。
“我不逼你。”謝知津彎腰吻了吻季聲的額頭,動作輕柔到有些不像他,微濕的唇碰上季聲發熱的額頭,竟無端地帶起一陣灼熱。
他生生忍住了。
“你睡吧。”
醉酒加低燒,季聲很快就起了困意,在謝知津的安撫下逐漸入眠。
但他睡得并不好,他實在是太容易做夢了。
夢裏又是漫天的大雪,他一個人跪在季唯書的墓前,許久之後,有人往他頭頂撐了一把傘。
他擡頭一看,撐着傘的女人長了一張姣好的臉,卻與他偷偷藏了許多年的全家福上的女人一模一樣。
他仰着頭看許欣蘋,良久之後才苦笑了一下,用最平常的語氣去化解那份驚愕:“媽,您一點都沒老。”
那是踽踽獨行數載的季聲在見到思念多年的母親時說的第一句話,含着化不開的苦澀。
許欣蘋垂頭看着他那雙溫和而又冷冽的眸子,一秒過後把目光挪開,語氣比凜冽的寒風還要冷,“我不是你媽,你媽早死了。”
口腔裏呵出來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千姿百态的雪花在鼻息間消融殆盡。
季聲沉默了一下,轉過頭沒有再看她,良久過後才自嘲一笑,“原來是我認錯人了。”
許欣蘋又陪他站了一會兒,那把傘始終都沒有挪開,她應該是來祭拜季唯書的,卻什麽都沒有帶。
季聲已經問不出別的話,所有的情緒都被那一句“你媽早死了”給推了回來。
他曾一度思念母親,曾一度責怪母親,曾一度想要當面問一問母親。
卻在這個風雪彌漫的除夕夜裏,回避了與母親最後談一談的機會。
十八年,季聲在心裏默數着這個數字。
良久過後,頭頂上撐着的傘被移開了,女人的聲音消散在風裏:“早點回去吧,你在這跪死,他也活不過來。”
她走了,高跟鞋的“噠噠”聲經久不散,紛紛揚揚的大雪淋滿了季聲的肩膀。
“季聲,季聲。”
恍惚中有誰在叫他,季聲燒糊塗了,心裏卻很清楚那是謝知津的聲音。
他二十四的人生裏最恨謝知津,卻也只有謝知津。
風平浪靜時,他被謝知津一把拽到了泥地中,漫天大雪裏,謝知津卻陪他過了一個有酒有醉的除夕夜。
作者有話要說:
虛構背景:黎江市可以放煙花。
再熬一熬,會有大肥章的(小狗托腮.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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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