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童養媳
出了房間,順着樓梯直上三樓,走廊盡頭落着一間小型家庭影院。
傅決寒這幾年的閑暇并不多,一整年的休息日兩只手絕對數得過來,幾乎全是在這兒過的。
接通電話的同時,他又把那段不知道放了多少遍的錄像點開了。
入目就是一個胖墩墩的小孩兒,穿着大熊貓的連帽衛衣,背後還背着兩個小翅膀。他圍着梨樹慢慢跑,飛起來的翅膀上卷着一簇一簇梨花,全家人的視線都毫不吝啬地落在他身上。
“我弟呢。”電話裏孟想的聲音略顯疲憊。
“睡了。”
“睡了?”
他頓時急了,“你把他睡了?他今年剛二十你他媽還是人嗎你!”
“......”傅決寒無語了,“你們一個兩個的是覺得我只有睡這一件事是嗎?”
他靠進座椅裏,修長的腿岔開,不知想到什麽面上陡然露出點匪氣來,“就算真睡了又怎麽樣,人早就定給我了。”
孟想知道弟弟暫時處于安全狀态也不急了,嗤他一聲,“你有意思沒有,多少年前鬧着玩定的娃娃親,就他媽你拿着當個事兒了。”
傅決寒心道我再不當個事就沒人當個事了,好好的孩子留在你們那兒,家都不讓回。
兩聲嬉鬧通過手機傳進耳朵裏,孟想聽着熟悉:“你看什麽呢?”
“小寶的錄像。”
“......”
對面啞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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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決寒早就猜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但沒想再拖,上來就開門見山:“我這有一份剛送來的調查資料,關于你們家的。”
“我他媽說了別往我家伸手!”
傅決寒也不逼他,“這要看你,我把陶姨當半個媽媽,這麽做不尊重,你把這事講清楚了,我就不打開。”
電話裏靜默良久,突然傳來一聲玻璃砸碎的脆響,孟想嗓音很啞,“你想知道什麽。”
“小寶說你們不讓他回家。”
“他這麽和你說的?”
“你覺得可能麽。”傅決寒想到孟一在車裏的模樣,心口又氣又疼,“他喝醉把我認成你了,求我讓他回家,但我做不了主。”
他擡起眼,粗砺指腹重重地碾磨着扶手,“所以我來問問,這笨孩子到底犯了什麽錯,連家都不讓回了。”
得,孟想算是明白了,他這是先禮後兵,替自己的小童養媳興師問罪來了。
早晚得有這一天,孟想知道以傅決寒的手段這事根本瞞不住,索性和盤托出。
“我媽......她35歲的時候拿到了柏林影後,準備息影,陪我爸去環球旅游,這事你應該知道。”
“知道,聽陶姨提過。”
雖然已經多年不見,但傅決寒一想到孟想的母親還是覺得溫暖,那是一個溫柔又活潑的女人,喜歡穿一身淺色的家居服,垂在側頸的長發上總會落幾片白玉蘭。
他曾在斯裏蘭卡求學一年,借宿在爸爸的好友也就是陶雅家裏,印象最深的場景就是陶雅端着剛烘培好的曲奇站在秋千下,招手叫自己的先生和孩子來吃甜點。
風吹過庭院的梧桐,有幾片燦金色的葉子落在她發間,她比那個城市還浪漫。
“但他們計劃了好久的旅行至今都沒成行,”孟想突然說:“你回國的第二年,他們出門的前一天,我媽帶孟一出去野餐,他不小心掉進河裏,我媽救他時被河底的石頭磕到了頭,顱內大面積出血......”
停頓好幾秒,他艱難吐出兩個字——
“傻了。”
傅決寒心中大震,瞳孔猛縮,當即就坐直了腰,不敢置信道:“怎麽會——”
可話說一半他又收了回去,情緒也随之收斂,“那陶姨,現在怎麽樣。”
“還沒治好,我們一直在聯系各國專家,但很可能這輩子就這樣了。”
這輩子就這樣了。
這七個字聽來有多無力就有多可怕。
她剛三十五歲,有後半生大把好時光和滿身才華,還有深愛的伴侶和沒長大的兒子,本該肆意享受人生,和美到老,可這一切都因自己領養的孩子毀了。
盛極當時的花被揪下來踩進爛泥裏,還是以那樣諷刺的方式,從此再也等不到花期。
傅決寒望着大幕上零星幾個陶雅的鏡頭出神,心下驀然,始終無法把她和生活不能自理、滿身穢物的癡呆病人聯系到一起。
“那小寶呢......”
他默了半晌才問:“你們把他送回孤兒院了?”
間接害了母親和妻子的小孩兒,不可能會再毫無芥蒂地養在家裏,這是人之常情。
“沒有,他語言不通,國外的孤兒院不收,我們又暫時回不去,我爸就......”他說着頓了一下,聲音默默:“就把他鎖在旁邊的小閣樓裏了。”
孟想的父親孟清疏對妻子用情至深,雖出身藝術世家但人也剛烈,能因為家裏人一句“戲子”入不了清貴門就舉家搬到國外,和妻子相守多年眼裏愛意從未削減。
陶雅剛出事時他差點失手把孟一掐死,之後多年過去,他始終不願意讓孟一和陶雅見面,更不承認孟一是孟家的孩子。
傅決寒攥着手機啞然失語,心裏抽抽着鈍痛,卻沒有任何立場去問責任何人。
想起多年前剛逃出基地時打去的那通電話,他不确定地問:“你之前說小寶忘了我是因為發高燒,是不是真的?”
“他确實是因為生病把你忘了,但不是發高燒。”
當時陶雅剛結束二期治療,回家住了一晚精神就又不穩定了,孟清疏帶着孟想連夜把她送回醫院,孟一從小閣樓裏跑了出來,本來也想跟着,卻被陶雅的經紀人推開了。
經紀人和陶雅感情很深,不願看自己的姐妹變成這個樣子,一怒之下把孟一推到了噴泉邊,讓他去死,把命賠給陶雅。
傅決寒一顆心陡然提起來,緊攥住扶手,“然後呢?他真跳進去了?”
“沒有跳,他怕水的。”
孟想掐了掐眉心,又想起那個晚上,開口時每一個字都透着後怕。
“你知道他小時候最聽話,又實心眼,真以為自己死了我媽就會變好。當時家裏就他自己,他找不到人問,給你打了很多電話,你還是沒接,然後他......他就在梨樹下挖了個小坑,把自己埋進去了。”
獲救已經是第二天淩晨,小孟一缺氧很久,醒過來記憶就有些錯亂了,忘掉了傅決寒,忘掉了很多事,但卻沒忘掉自己把最喜歡的媽媽害傻。
從那以後他就不再靠近主樓了,只安安靜靜地呆在旁邊的小閣樓裏,有人給他送飯就吃,有人給他衣服就穿,後來不知道從哪個電視劇裏看到,古代兒女感念父母的養育之恩是要三跪九叩的。
不通人事的笨小孩兒就趕在春節當晚跑出了閣樓,小小的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在梨樹下,朝着陶雅的窗戶磕了三個頭。
但孟清疏始終沒讓他進門吃一口團圓飯。
播放下一段錄像的間隙,大幕黑了下來。
電影院裏随之漆黑一片。
傅決寒靜默其間,聽着自己緩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打而過,第一次不敢擡頭看熒幕裏的小孩兒,和那個像白玉蘭一樣的女人。
他比孟一晚到孟家幾個月,卻超過孟想,成了小傻豆兒最喜歡的哥哥。
錄像裏五歲的孟一被陶雅夫妻倆帶到了中學門口,接兩個哥哥放學。
他以前在孤兒院過的苦,營養不良,比同齡小朋友矮很多,手短腳短,穿着淺棕色的小棉服,肥大的帽子墜在背後,上面還裝飾着什麽動物的耳朵,遠遠看着像一只胖嘟嘟的小熊。
孟清疏出鏡,牽着他的手,陶雅則負責錄像,學校的大門一打開,學生們像沖出渡口的魚群,熙熙攘攘地往外湧。
“小寶快沖!”
陶雅煞有介事地指揮他:“哥哥們出來了,別讓哥哥被別的小朋友接走!”
小孟一緊張地握緊拳頭,大喊着“好”就沖了出去,像只被踢出去的小皮球。
傅決寒當時已經有176,在一幫初中生裏簡直鶴立雞群,但小孟一悶頭跑得太認真了,壓根沒發現他。
被揪着衣領提起來時還害怕地叫喚兩聲,看到是哥哥立刻就笑開了,兩只小胖手捧着他的臉,說今天要第一個和哥哥“貼貼”。
本來也沒人和他搶。
傅決寒讓他坐在自己胳膊上,唬他親自己一口,孟想手欠,剛過來就揪着孟一的帽兜往他腦袋上扣,“這誰家小熊啊。”
錄像裏小孟一大喊着“不不不——”
卻也沒能阻止一帽子聖女果噼裏啪啦地往腦袋上砸。他捂着腦袋,看看傻哥哥,再看看地下的西紅柿,扭過身趴進傅決寒懷裏,哭了。
“我的果兒......”
兩個大人加一個聰明哥哥都又同情又好笑,最後還是沒憋住笑出了聲,只有孟想這個傻哥哥深覺自己闖禍了,趕緊把聖女果撿起來給小孩兒賠罪。
“祖宗,別哭了,我錯了,你看這不給你撿起來了。”
陶雅的話外音響起來:“那是小寶親自摘得呢,說要帶回家給哥哥吃,手指頭都被刺紅了。”
“刺手了?”傅決寒用額頭頂頂他,“哥看看。”
小孟一把手指頭伸出來,讓他給吹吹,旁邊孟想還在慶幸,“給我吃的啊,那沒事,我不嫌髒啊!”
說着一連幹掉五六個,小孟一從他手裏搶出來一個,寶貝似的遞給傅決寒,“小寒哥哥吃。”
錄像裏兩個大人又不留情面地笑起來,孟想氣得打他屁股,“小沒良心的!我滴寶兒,我才是你親哥,怎麽對他這麽好,你跟他回家得了!”
陶雅也打趣,“小寶這麽喜歡小寒哥哥啊,不如嫁給小寒哥哥做童養媳吧,以後也賴着他。”
鮮少參與這種玩鬧的傅決寒當時卻一臉鄭重,看着陶雅說“姨做主”,顯然是當了真。
結果當晚臨睡前,他就在自己門口聽到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老鼠打洞。
打開門一看,穿着小奶牛連體睡衣的孟一正蹲在他門口,撅着屁股把懷裏的寶貝玩具往地上堆,光皮卡丘挂件就堆了四五個。
傅決寒用膝蓋把他頂了一個跟頭,小孩兒可能是害羞了,站起來就跑,被哥哥單手就提到了懷裏。
“大半夜不睡覺幹嘛呢你?”看看地上的玩具,“不都是你的寶貝麽,不要了?”
小孟一就不好意思地搓搓臉,特別腼腆地說:“是小寶的聘、禮。”
童言無忌,但傅決寒知道小孩子的喜歡不會作假。
第三喜歡皮卡丘,要一輩子穿皮卡丘的睡衣。
第二喜歡傅決寒,傅決寒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第一喜歡自己的家,要快快長大然後守護它。
但孟一和陶雅都沒能等到那一天。
他五歲前沒吃過飽飯,衣服總是穿不暖,大冬天的被搶了棉服關在外面,凍壞了男孩兒的根。
後來被帶回孟家,從天而降兩個哥哥和疼愛他的父母,把小幺寵上了天。
他們是孟一生命中最早出現的幾道光,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是他不太靈光的腦袋裏對幸福的全部幻想。
爸爸是庭院的護欄,嚴厲卻強大;媽媽是小花園裏的玉蘭,明媚又溫暖;兩個哥哥則是系着安全繩的小鴨子秋千,能把他蕩得很高很高,又絕對安全。
而他——
他想做院子裏的小梨樹,順着風努力長大,把結的所有果子都分給大家。
然而一次失足落水,換來天塌地陷。
他毀掉了最喜歡的媽媽,惹怒了嚴厲的爸爸,一個哥哥對他置之不理,一個哥哥再也沒有音訊。
七歲的小孩兒不知道該怎麽道歉才能讓家人不傷心,于是他聽別人的話躺到了梨子樹下,給自己摳了一座小墳。
作者有話說:
小孩子落水是無心之失,孟一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七歲那年,站到了河邊。
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掉進去就很快淹死,屍體飄起來,這樣就不會有人為他跳下河。
——
甜文甜文,就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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