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重新長大”
醫院搶救室外,燈火通明。
慘白的燈光把樓道襯成一條長長的箱子,手術室裏的人在躺着,手術室外的人在坐着,一方的生命在流逝,一方的精神在枯竭。
傅決寒坐在椅子上,滲血的手肘撐着膝蓋,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像顆快要碎掉的鴿血石,他一次又一次屏住呼吸,喘息艱難得如同上刑。
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裏面躺着兩個,生死未蔔。
爆炸發生得太快,戚寒當時就失去了意識,孟一的缺乏症雖然已經被傅決寒的血緩解,但他撞在地上時傷到了髒腑,再加上一身嚴重的外傷,送醫過程中也陷入了昏迷。
兩個人已經被推進去搶救了一個多小時。
傅歌捏着戚寒的病危通知單,面色慘白,指尖震顫,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
“爸,我來吧……”傅決寒随手抹掉臉上沾的血污,要接過筆,指尖卻被抵住。傅歌深吸一口氣,“還是我來,他應該……也想讓我來……”
傅決寒閉了下眼,腦海裏全是孟一和戚寒奄奄一息的場景,提着那口氣再次撥通了栗陽的電話,問:“他們還不到嗎。”
對面栗陽的聲音很啞,語調顫抖得厲害,“寒哥……我、我問了十幾次了,只有孟想說一會兒再過去,孟清疏那邊從始至終沒給過信。”
指尖深掐進掌心,傅決寒眼裏壓着無法遏制的火,“你沒和他們說小寶傷得很重嗎?”
“說了我說了!但是、但是小少爺的媽媽今天情況好像不太好,他們家裏特別亂,醫生進進出出的——”
“再去問!”傅決寒厲聲打斷,一字一句道:“你和他們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二十分鐘內他們家再沒有人趕到醫院,孩子以後就歸我了。”
電話挂斷,傅決寒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向後靠進了椅背上。
他身上的血污還沒處理,右臉上有一道被彈片刮過的擦傷,混着焦黑的東西往外流血,傅歌問醫生拿紗布幫他簡單擦了擦,柔聲說:“我們要撐住。”
傅決寒摟住他肩膀,把臉埋進爸爸肩窩裏,幾秒之後聲音變得哽咽:“我在想,如果我們真的走了,現在是不是連在外面等他們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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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今天晚上,戚寒唯一一系有血緣關系的表親已經被他親手剪除。
而孟一,他連親身父母在哪裏都不知道,從推進手術室到現在,傅決寒光電話就給孟想打了三個,給孟清疏打了七個,甚至還派栗陽親自去接,可他們直到現在都分不出一句話的間隙關心下孩子怎麽樣了。
仿佛這麽多年,孟一真的只是個占着名額的陌生人。
傅歌拍了拍兒子的後背,也苦笑道:“再權勢滔天有什麽用,臨了連給他簽病危通知單的人都沒有,他這一輩子到底在争些什麽。”
其實答案他心裏最清楚,問題只是願不願意給。
傅決寒回抱住他,說:“爸知道的。”
傅歌抿了抿唇,放開兒子,“對了,那個孩子有話讓我說給你,現在要聽嗎?”
傅決寒擡起眼:“什麽?”
傅歌慢慢笑起來,眼圈很紅,卻并沒有落淚,他身上始終有一股溫和的力量。
“你們來之前,小一把我推進了逃生通道,他說,自己犯了很多很多錯,不知道要怎麽辦了,讓我問問你,如果幫你救回爸爸,能不能原諒他一下。”
心髒倏地被攥緊,傅決寒疼得捂住胸口,整張臉都埋在手心裏,溫熱的水從指縫流出:“他只問了我嗎?”
“還有其他人。”傅歌笑了笑:“但我覺得不重要了。”
他一直和兒子坐在一起,全程聽完了那十幾通電話,一開始還訝異什麽樣的父母會留重傷搶救的孩子自己躺在病房裏不聞不問,後來才知道個中隐秘。
“等小一逢兇化吉,我認他做幹兒子好不好?”
傅決寒猛地擡起頭,眼底閃過驚喜:“您願意?”
“當然,他是我的恩人。”傅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想起孟一堅定地望着他的眼神,是真的喜歡那個勇敢善良的小孩兒。
“我能看出來他這幾年過的苦,像是背負着太多東西,人生那麽短,有多少個二十年留給他痛苦悔恨呢,不要再為還不清的債奔走了,我們也能給他一個家。”
傅決寒一把摟住他,“謝謝爸,他一定會很開心。”
手術室的燈捏了一盞,醫生推門出來,傅決寒立刻起身,傅歌則安靜地看了一眼隔壁。
“醫生!他怎麽樣?”
“手術很成功,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現在還在麻醉,最早也要等後半夜才能醒過來。”
傅決寒一顆心終于放下,俯身半蹲在被推出來的孟一床前,冰涼的指腹碰了碰他唯一沒有傷處的鼻梁,“寶寶辛苦了。”
轉身看向傅歌,“爸?”
“去陪着他吧,這裏我守着。”傅歌說。
“如果二叔那邊的人來了您記得叫我。”傅決寒不放心地交代道。
傅歌聞言只笑,“叫你幹什麽,先生倒了還有小先生呢。”他掃了一眼身旁嚴陣以待的一衆保镖,眉眼間戾氣驟起:“既然要剪就剪幹淨,他們敢來,就送他們去見戚二。”
推出手術室後又做了一系列檢查,孟一的床頭擺滿了各種儀器,醫生最後又給他加了一支鎮痛棒,囑咐說病人醒過來會疼,還會癢,但一定不要碰傷處。
“對了,如果病人的缺乏症再次發作,不要再給他用血了,他現在的身體太虛弱,受不住那麽猛烈的沖擊。”
傅決寒皺起眉:“那怎麽辦?”
“可以适當的接吻,交換唾液,但不要用力,等病人的身體恢複一些後可以給他長時間的擁抱,他的精神崩得太緊了,感受到安撫有益于後續治療。”
傅決寒的心又被狠掐了一下,垂眼望着床上的人。
大腦如同一張不用無需的儲存卡,平時不用,卻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插進主機,播放起那些連自己都忘記的模糊過往。
傅決寒想起小時候孟一哭得最厲害的一次,就是他突然離開孟家的時候。
戚寒因為傅歌的失蹤發難,勒令他立刻回去,甚至派了兩趟車隊來抓他,不想給孟家平添麻煩,他只能自己收拾東西離開。
小孟一當時根本就不能接受,整個人都傻了,穿着熊貓睡衣看到哥哥拿出行李箱的那一刻,他貧瘠的小世界都猛然坍塌。
他不哭,也不叫,甚至一動不動,不管傅決寒怎麽叫都不願意給他一個分別擁抱。
直到他走到門口了,小孩兒才哭喊着從樓裏沖出來,如夢初醒般哀求哭叫,圓滾滾的身子跌在地上好幾次,甚至順着小斜坡往下滾,可爬起來後還是不管不顧地奔向傅決寒。
他拼盡全力在跑,用盡全力去求,抱着傅決寒的腿乞求他別不要小寶,傅決寒當時是真的想帶他走的。
他問孟一:“跟哥走好不好?哥也能把你帶大。”
孟一毫不猶豫地點頭,站起身往他行李箱裏上爬,可等他穩穩當當地坐在上面,滿懷期待地看着傅決寒時,後者又後悔了。
他被心疼和不舍沖昏了頭,短暫地忘記了自己家裏還有那樣一座殺人不眨眼的瘟神,自顧都不暇,還怎麽去看顧一個那麽渴望家庭溫暖的小孩兒。
他把孟一抱下來,和他說:“對不起乖乖,我不能帶你走了。”
小孟一當時呆怔了好幾秒,用一種完全超乎他那個年紀的失望眼神看着傅決寒,說:“你騙我的……你不想要我……不要小寶,是嗎……”
他第一次不再叫哥哥了。
傅決寒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解釋,他親眼看着孟一的情緒由恐懼變為期待最後轉為絕望。
直到他走出門,坐上車,孟一都再沒動過。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傅決寒的背影,仿佛被抽走了一半生命,小小的身體那麽孤單、那麽落寞,如同被圈在籠子裏的寵物,親眼看着主人抛棄他轉身離開。
但傅決寒當時無比堅信自己的決定一定正确,因為孟家能給他安穩的生活和很多的愛。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那個小孩兒在異國他鄉吃了很多苦,被欺負了很多年,甚至絕望到要挖一個小坑,把自己埋起來。
小孩子不會表達,但最為敏感,孟一或許在那時就感覺到了孟想和孟清疏對他的喜歡是愛屋及烏,而陶雅的愛要分給很多家人,只有傅決寒對他的感情最純粹,但最純粹的人第一個抛下他。
他短暫的二十年生命,早已經被抛棄填滿。
被親生父母抛棄,被最喜歡的哥哥抛棄,被收養他的爸爸媽媽抛棄,最後又被愛人抛棄。
甚至今天早上在機場時,他為了傅歌豁出性命,連自己都抛棄了自己。
傷病豈止在身上,他那顆小小的心髒早就已經千瘡百孔了,人生的每一個分秒都在用來還債。
傅決寒開始痛恨自己為什麽不放下的早一點,只要早一點,他就可以帶孟一一起離開,而不是再一次把他留在原地,被飛來橫禍折磨到命都快沒了。
手指突然被捏了一下,擡眼就看到縮在病床上的人已經半睜開眼,正艱難地啓開唇:“哥……”
眼淚瞬間沖出眼眶,傅決寒握住他的手,眨了眨殷紅的眼眸,開口時聲線顫抖得厲害:“乖乖……”
“如果你醒不過來,我可能只能跟着你去了。”
孟一的眼睛睜大一些,用了全身的力氣卻只發出一聲:“嗯?”
傅決寒俯身湊到他面前,溫熱的唇瓣吻上他鼻尖,柔聲道:“這一次,哥不會再讓你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滿是血印的眼睛瞬間濕潤,孟一也想哭,但他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蒼白的嘴唇顫顫巍巍地擠出幾個字:“原諒我……了嗎……”
“是你要原諒我。”
即便抛下你那麽多次,還願意跟在我身後。
傅決寒的吻向下,把他的唇瓣舔濕,說:“爸爸想認你做幹兒子,好不好?”
孟一還懵着,聞言疑惑地嗯了一聲,“認……我?”
為什麽呢?我總是在傷害你們。
可傅決寒卻說:“因為我一個人同時擔負爸爸媽媽哥哥和愛人的角色實在是分身乏術。”
“可是我——唔……”
未出口的話被傅決寒的親吻封住,他輕而又輕地啄吻着孟一的唇珠,溫柔而鄭重道:“否極泰來,我們小寶會有一個新的家,就讓前二十年留在過去吧,這次哥陪着你,重新長大。”
作者有話說:
後面全是甜的了,孟家的人尤其孟清疏也會向小寶靠攏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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