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以韓坤為餌,扔入朝局這口大染缸裏,将一切魑魅鬼怪網入其中,再一網打盡。

五皇子也好,端王也罷,再加上個許昱,他王晖贏了這制勝一局。

如今,只剩謝堰了.....

王晖緩緩回眸,謝堰也恰在這時看了過來,他氣度從容朝王晖一揖,“王相深藏不露,謝某佩服。”

但鹿死誰手,還難說。

王晖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氣吞萬物的胸襟。

他轉身,坐在了臺階上,放出自王桓死後,唯一的笑。

內殿,曹冉給皇帝喂了一碗參湯,皇帝精神好了不少,他手往塌上撐了撐,示意要坐起來,曹冉擔憂,輕聲勸道,

“陛下,外面有太子與王相坐鎮,您先歇一會兒....”

皇帝搖了搖頭。

曹冉無奈,往他身後擱了一厚厚的引枕,小心翼翼将他攙扶坐起,皇後連忙起身替他披了一件薄衫,夜深,起風了。

皇帝定定望着她,那一刻心裏的情感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

皇後對上他迷離的眼,臉色一僵,又連忙退開坐在一側。

皇帝很快又回過神,目光在容語身上落了落,吩咐道,“容語,将屏風移開,讓他們都進來....”

容語倒是沒遲疑,吩咐小內使将屏風挪開,隔着珠簾對外吩咐道,“陛下命諸位臣工上前來!”

朱承安第一個跨了進來,他先看了一眼容語,随後垂眸跪在皇帝腳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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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以王晖為首,挨着珠簾往外跪了一大片。容語在皇帝示意下,将珠簾也給掀開。

皇帝披着薄衫,目光沉沉掃過殿內所有人,瞥見角落裏的許昱與端王,眯了眯眼,皇帝也不知是累了,還是有心無力,他忽然什麽都不想質問,視線很快從這些人身上挪開,落在跪得最近的幾個人身上,

一眼看到了謝堰。

“謝堰,你怎麽回來了?”

謝堰擡手一揖,“禀陛下,臣已将蒙兀與女真二族的議和談好,詳情皆在此折子中...”将折子上呈,容語接過奉給皇帝,皇帝并未瞧。

謝堰又道,“此外,臣在談判中尋到端王與蒙兀暗中來往的證據,剛剛已将供詞與證物交給了刑部時大人....”

皇帝乏累地喘了幾口氣,稍稍颔首,“好....很好,你勵精圖治,攘外安內,功勳卓著,即日起,由你接替許昱任戶部尚書,入閣....”

話落,滿殿一片嗡然。

王晖眼皮猛地一跳,忍不住質疑道,“陛下,謝侍郎功高不假,可到底年輕,他方才二十出頭,這便要入閣.....”

皇帝低垂着眼,仿佛沒聽到似的,繼續道,“即日起,王晖擔任內閣首輔,謝堰為次輔,汝二人必須勠力同心,輔佐太子.....”

王晖話被堵在嗓子眼,心裏卻憤憤不堪,哪裏是什麽勠力同心輔佐太子,分明是玩新一輪制衡。

明知謝堰是朱靖安的人,一下将他推入內閣,為的不就是制衡朝局麽?

皇帝幾乎看透王晖的心思,不過這回王晖倒是誤會了他,他此舉并非是給太子添麻煩,到了這個份上,他已無心再去懷疑朱承安什麽。

相反,謝堰是個人才,出将入相,有他在,大晉邊境幾十年無憂,他不希望朱承安就此摒棄了謝堰,此外,如今朝中太子一黨勢大,往後,王晖等人難免會打壓許昱并朱靖安一黨,他老了,不想再看到江山動蕩,提拔謝堰上來,為的就是替那些臣子留一條活路。

他不能讓東宮為排除異己,大開殺戒。

些許是意識到自己沒多少日好活,一貫心狠手辣的他,這回倒是心慈手軟許多。

謝堰瞬間明白皇帝深意,伏低而拜,“臣叩謝陛下隆恩,定不辜負陛下期許。”

皇帝聞言露出一絲欣慰的笑,謝堰,永遠沒讓他失望過。

“許昱與端王一黨作亂之事,全權交由太子并內閣處置,無需禀報朕...”

“臣等遵旨!”

皇帝看向侍立一側的容語,鬓發斑白的臉罕見露出生動的笑,甚至帶着幾分由衷的憐愛,“容語啊,朕兩次得你相救,很是欣慰,你很好,赤膽忠心,膽大心細,朕很喜歡你....”

跪在一側的劉承恩忽然在這時開了口,“陛下,奴婢這回被徐越折騰,差點去了半條命,奴婢心裏想着,這掌印之位也該卸下了,奴婢只想一心伺候陛下您....”

皇帝目光移在他身上,視線與他相交,仿佛是多年的老友一般,露出感慨之色,“不必了,你老家在蘇州,朕記得,你時常說想回去看一看,怎奈朕離不開你,朝中也離不開你,這一耽擱就是幾十年,你伺候朕有功勞也有苦勞,朕都知道.....你年紀大了,宮裏的事丢給孩子們,朕許你榮歸....”

劉承恩眼睫顫了顫,眼眶湧上些許酸楚,澀聲哽咽道,“陛下沒哄奴婢吧?奴婢還有這等福分?”

皇帝笑着,艱難地擺了擺手,“金口玉言,豈能作假?你去吧....”相伴數十年的大伴驟然要離去,皇帝心裏生出幾許惆悵來,一個個都走了,最後只剩他孤家寡人,或許哪一日,他也走了....

劉承恩感動非常,連連磕了幾個頭,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最後不舍得喚了幾聲“陛下...”倒是勾出皇帝一腔愁緒。

默了片刻,皇帝想了想,繼續與容語道,“容語,由你接任司禮監掌印....”

朝臣們倒吸涼氣,回想剛剛容語徒手擰死徐越那一幕,忍不住犯哆嗦。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變了天了。

朱承安聞言心下一喜,望着容語生笑。

容語先是東宮伴讀,後又繼任禦馬監提督,南征北戰,兩次救陛下于垂危,這等功勳配得上掌印之位,就是太年輕了些。

容語神色如常道,“臣謝陛下隆恩。”

“嗯,由曹冉接任東廠提督,劉吉入司禮監任随堂太監,掌禦用監之事。”

劉吉是朱承安身邊心腹,這是在給太子鋪路。

衆人跪下磕頭領命。

皇帝交待一番,心裏松了一口氣,最後拽着身旁曹冉的手腕,叮囑道,“你務必給朕将乾幀餘黨給揪出來,不留隐患。”

衆臣剛洩下那口氣,倏忽提了起來,大殿靜如無聲,落針可聞。

曹冉拱着袖垂眸道,“奴婢遵旨。”

皇帝忽覺無力,按着眉心細細琢磨還有無遺漏之事,忽然想起一樁,“對了,楊慶和,太子的婚事即刻辦起來...”

楊慶和對上皇帝別有深意的眼神,恍然領悟,皇帝這是擔心自己一旦駕崩,累及太子守孝,要趕在皇帝出事前替太子迎娶太子妃,楊慶和急出一身冷汗,“老臣該死,是老臣失職,老臣打明日起便籌辦此事.....”

朱承安一顆心跌入谷底,他忍不住偷偷瞥了容語幾眼,卻見容語煞有介事點頭,該是很贊同楊慶和所說,一時心裏五味陳雜,酸溜溜的。

不過,他現在是監國太子,行事不必顧首顧尾,該說的話也可與她坦白了。

王晖聽了這話,卻倏忽眯起了眼,深深看了一眼楊慶和。

皇帝說了一大車話,已是到了承受的極限,往下實在想不起還有什麽沒交待的,眼前人影開始泛花,只得擺了擺手,示意衆臣退下。

容語諸人還有手尾要收拾,內殿最後退的只剩下曹冉,皇後與周貴妃。

皇後見大局已定,便起了身,屈膝行禮,“陛下歇着吧,臣妾告退....”

“然然....”他含着淚,沙啞喚她,神情極是不舍。

皇後腳步一頓,卻沒回頭,她目視前方,清冷的神色裏透着幾許決絕與灰喪,

“江山已固,我這個皇後之責也到了頭,陛下往後好生将養,你我不必再見了....”

皇帝聞言心口湧上一股血腥,擡起手,喃喃喚着,“然然....”

皇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皇帝伏在塌上,怔怔望着她的背影,鼻尖仿佛聞到那抹熟悉的桂花香,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拽住什麽,卻只餘一手荒蕪....

謝堰自奉天殿離開,一路,朝臣皆與他道賀,尤其是原先親近許昱與端王的臣僚,及二皇子一黨的舊臣,擁簇在他身側,話裏話外皆是要與謝堰共進退之類。

謝堰心知肚明,照單全收。

只是等人群離開後,他獨自立在空曠的丹樨,往西北方向長望。

月已西斜,明月似少女徜徉在半空。層層宮殿鋪向遠方,遮擋了他的視線。

只見幾處翹檐從密林裏探出,似陰森的龍牙。

謝堰眼罩寒霜,拽緊了拳骨。

已入內閣,接下來是他施展拳腳的時候了。

與此同時,西北方向密林小道裏。

做內侍裝扮的邵峰攙扶着獻王,緩步往南宮方向走。

邵峰沿途将護送的小內使打發,只留下幾名心腹。

獻王折騰了一日一夜,已是累極,他邁了幾步,再也支撐不住,強撐着一旁的樹幹劇烈地咳嗽起來。

邵峰連忙去扶他,卻被獻王給揮開,獻王壓抑着咳聲,上氣不接下氣,仿佛要将心髒咳出,

邵峰看着幹着急,“殿下,您怎麽樣啊...”

話未落,忽的瞧見獻王似咳出什麽東西噴在樹皮上,光線昏暗,乍一眼瞧不清什麽,可邵峰習武一人,眼力比尋常人要靈透,湊近一瞧,看清那殷殷的血跡順着樹皮紋路往下滑,他心一顫,猛地往後退了兩步。

獻王吐出一口淤血後,緩過勁來,他背靠着樹幹,将血跡擋在身後,劇烈地喘着氣,眼神直勾勾盯着邵峰,

“不許告訴他,明白嗎?”

邵峰木然盯着血跡方向,茫然地失神,眼底緩緩蓄起一眶淚,最後抑制不住哽咽起來,

“殿下,您還年輕哎.....”

獻王失笑,寬慰他道,“我能活這麽久已不容易....”

邵峰咬牙切齒,“朱瀛那個畜生,到底給您下了什麽毒....”

獻王閉了閉眼,“斷腸草....每次分量不多,不致死,卻能掏空身子,而且,他還給我喂了雷公藤,我已無法誕下子嗣.....若非如此,他怎麽能放心留我性命?”

邵峰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放聲大哭,“混賬....混賬....我一定要宰了他..”他用盡捏着拳骨,仿佛掐住朱瀛喉嚨似的,手背青筋畢現,飒飒作響。

從來都知道他在南宮活得步履維艱,卻也沒料到難到這個地步。

獻王已習慣病痛的折磨,反倒是安穩邵峰,“你放心,二十一年過去了,我已與毒共生,它們還要不了我的命.....”

見邵峰哭得壓抑,痛苦難當,獻王憂心忡忡蹲了下來,望着他,“邵峰啊,你答應我,絕不告訴他,好嗎?”

見邵峰不應,他又笑得更輕了些,循循善誘道,“你若不答應,我便睡不好,我睡不好,病情越發加重,你可明白?”

邵峰抹了一把眼淚,重重點了頭。

謝堰回到謝府,徑直去了謝照林的書房,推門而入,立在門口,神色落寞杵着,一動不動。

謝照林早聞今日宮中動亂,心急如焚,見他平安回來,心頭大定,連忙從書案後繞出,“怎麽樣了?”

謝堰沒有回答他,而是木然道,“我見到景初了....”

謝照林一愣,漸漸露出幾分怔惘來,将門掩上,拉着他坐下,“景初如何?”

謝堰嗓子咽了咽,默了片刻,“等邵峰回來便知。”

他很快将情緒收斂,将今日宮中發生之事告訴謝照林,謝照林聽到最後長籲一氣。

“不成想許昱懷抱這等心思,當真是出人意料....可惜了....”

謝堰卻不以為然,他眉峰冷冽,“不論誰,出于好心或歹意,我都不接受,我不會讓任何人成為景初的掣肘....”

“皇帝呢,身體如何?還撐得住嗎?”

謝堰冷笑,“死不了,有曹冉在他身邊,不會出大岔子,他想死,還沒那麽容易,景初受的苦,我要讓他加倍償還,不僅如此,他從我手裏搶走的東西,我也要讓他親手還回來。”

話落,門被推開,邵峰失魂落魄走了進來。

謝堰瞥見他臉色,心猛地往下一沉,“怎麽回事?景初出事了?”

邵峰不太擅長掩飾情緒,憋了半天,很想幫景初隐瞞,可終究是扛不住謝堰咄咄逼人的視線,他撲跪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謝堰見狀,越發心急,起身低喝一聲,“快些說!”

邵峰抖抖索索泣道,“獻王殿下身子不太好,今日已吐了血....”

謝堰臉色一白,跌坐在圈椅裏。

謝照林大驚,連忙傾身相問,“你說什麽?快細細說來....”

邵峰一五一十把真相道出,說到最後哭得不可自抑。

謝堰低垂着眸,将臉埋在陰影裏,手心掐住一抹鮮紅來,“我必手刃此賊!”

.........

王晖大功造成,一改往日的頹廢,心情舒暢回了府。

已近黎明,天色到了最暗的時候,他卻是精神百倍,沒有半點要睡的念頭,皇帝撐不了多久,等太子大婚,尋個機會給他喂些發物,必能讓他一命嗚呼,屆時太子登基,朝堂就握在他王晖手中。

興致勃勃回到院子,想喚來幕僚商議立太子大典,推開門,忽然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裏頭。

不大不小的屋子,空蒙蒙的,月色攜風裹入,給屋內傾瀉了些亮色。

他立在門口,登時就愣住了。

屋內并未點燈,影子罩在門檻內,落在她腳底,仿佛被她踩在頭頂似的,王晖極是不适,慢吞吞邁着步子踏入,也不坐,只立在一旁陰暗處,問道,

“你怎麽來了?”

王夫人神色淡漠望着面前的虛空,“我已等候多時。”

自王晖下葬那日起,他們夫婦再也沒見過面,王夫人從不出內院,他也不去後宅,夫妻倆因王桓的逝去,徹底築起了隔膜,他們誰也不想見誰,看到彼此,只會想起那個悲壯的孩子,心口如同被剜去肉似的,墜墜的疼。

王晖待要問她為何而來,目光倏忽落在小案,見上頭擱着一信封,雖然看不清寫着什麽,但王晖有了不妙的預感。

王夫人沉默片刻,開門見山道,“我等這一日等了整整二十年,為了桓兒我忍辱負重把自己關在這王府後宅,我膩了,也夠了,桓兒一死,我便生出和離的念頭,之所以忍着,便是想,桓兒終究姓王,皇帝念着他總該疼惜了王家,如今太子順利監國,你躊躇滿志,我也該走了,這是和離書,你簽個字.....”

王晖聞言戾氣湧上心頭,“你什麽意思?我王家虧待你了嗎?你整日擺個臭臉,我忍不了,去小妾房裏歇着,你不自省,反倒苛責我來,你已經這個歲數,和離了能去哪?”

王夫人甚至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別過目去,淡聲道,“陛下封桓兒為彰武侯,又賜了府邸,我帶着弼兒去彰武侯府生活,今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王弼便是從宗族挑出來繼嗣王桓的孩子,今年三歲,現在由王夫人親自教養。

王晖拂袖道,“我不答應!”

“桓兒是王家嫡長子,即便他死了,也是這個家的頂梁柱!”王晖指天喝道,眼底的淚已迸出來,

“你以為我好受嗎?早知如此,我更該要狠狠苛責他,我不許他習武,不許他上陣殺敵,我寧願他成為京城不可一世的纨绔,也不願要一塊冷冰冰的碑牌!”

“你以為我在乎那什麽彰武侯?”

王晖嘶聲力竭控訴着。

王夫人無動于衷,“收起你那點假仁假義,簽字,我好快些離開....”

王晖絕望地閉了閉眼,他仿佛面臨着一塊密不透風的牆,他怎麽都打不通,穿不透....

些許是力竭,他頹然坐在圈椅裏,卸下一身傲骨,語氣放緩,懇求道,

“我答應過桓兒,要好好照料你,你若是不喜歡那些小妾,我這就打發她們去莊上住,家裏還有三個孩子,都交給你教養,他們都是孝順的,不過是見你平日嚴肅,有些懼你罷了....放你一個人住在那空蕩蕩的侯府,我将來以何臉面去見桓兒?”

朝堂上的意氣風發,撞上心堅如鐵的王夫人,一洩而空。

王桓的死,終究在他僵硬的心房撬開一道口子。

他虧欠這對母子,太多太多。

王晖放下尊嚴與驕傲,細聲央求着,

“我答應你,這個家還是由弼兒繼承,老二,老三與老四将來各自成家立業,靠他們自己撐門立戶,如何?”

王夫人聞言,這才緩緩擡眸,目光深深與他相交,目色寒冽,一字一句咬道,

“今夜,要麽和離.....”

“要麽告訴我,那個孩子的下落.....整整二十年了,當年,你把她從我手中奪走,也該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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