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1)
送走許鶴儀後,容語一頭栽入紛繁複雜的政務中,幸在劉承恩沒急着離開,打算等她上手後再南下蘇州,這個期間,劉承恩始終不曾提容語是女子的事,只是不再如以往那般讓她伺候,容語每每堅持給他端茶倒水,劉承恩嚴肅推脫,
“你現在是掌印,夠格喝你茶水的只有陛下與太子,你伺候我,被陛下與太子知道了,定會惹不快。”
容語只得聽他。
朱承安剛接手朝政,多少有些左支右绌,每日折子自通政司送入司禮監的文書房,經容語過目,又一同送入內閣票拟,內閣拟好處置條呈後,貼在折子上,重新送回司禮監。
容語帶着幾位秉筆攬閱折子,倘若小事便依着內閣處置披紅,遇大事可奏裁,朱承安事無巨細每一份折子皆要過目,這麽一來,一日總沒個歇息的時候。
待想要與容語話幾句閑,這位身兼禦馬監提督的大忙人,轉背去了四衛軍的軍營。
等到宮禁布防全部整頓完畢,已是一月後。
五月三十這一日午後,天際鋪着層層青雲,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濕氣,想是要下雨。
朱承安閱完這一月堆積的朝務,從案後起身,立在窗下伸了個懶腰。
劉吉奉上一盞冰冷的乳酪給他消暑,“殿下,今日總算得歇口氣,奴婢伺候您淺眠片刻?”
朱承安用了些,祛了心頭的燥熱,又遞還給他,看着天色露出久違的笑,
“不,我要去尋卿言...”
劉吉還未回神,卻見這位太子殿下興致沖沖回了內殿,整了整衣冠,特意換了一件玉色常服,前往奉天殿西側的司禮監。
容語如今就在劉承恩先前的值房當值,午後她得了個閑,歇在閣樓二樓。
剛用完膳,悶熱得緊,正待喚小內使進來添冰,忽然聽到底下傳來不同尋常的動靜,撩起竹簾一角,往窗下觑了一眼,
朱承安大步朝這頭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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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語微愣,司禮監的值房平日鮮少有外人來往,主子們但有差遣,遣個小內使過來傳喚便可,朱承安怎麽親自來了?莫不是出了大事?
容語急忙迎下樓,才下樓梯,便望見朱承安負手立在堂屋前,吩咐門口當值的小火者,
“平日未經傳喚,不許任何人進容公公閣樓,明白了嗎?”
容語微微愕然,出了堂屋朝朱承安行了個禮,“給殿下請安,您怎麽過來了?”
朱承安臉上的嚴肅悄然消退,露出春風化雨的淺笑來,“有事與你相商...”
容語二話不說迎着他上了閣樓。
劉吉原要跟着上去,被朱承安一個眼神制止,只得默默揩了揩汗,恭敬侍立在堂屋樓梯口。
這邊容語領着朱承安上了閣樓,這是朱承安第一次過來,他四下打量幾眼,屋子擺設不算奢靡卻稱得上精致。
“都是義父留下的,我也不打算動。”
朱承安回眸,“這怎麽成,你怎麽也得講究一些...”言下之意姑娘家的吃穿用度,定是要精細些。
容語撓了撓後腦勺,“無礙的...殿下請坐...”容語轉身在靠北的茶桌上給他倒茶。
朱承安在主位落座,手搭在寬案上,随意往寬案後的書架瞥了一眼,一眼看到那盞橘子花燈。
花燈被她擱在書架一角,是随意可觸到的位置。
朱承安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起身走至書架,将它取了下來,褶皺的燈面經他一撥,緩緩流轉,他清晰地看見那幅青綠山水畫。
是謝堰的手筆。
心跟着一沉。
猶然記得謝堰年少時,也曾憑欄賦詩,醉卧長街,他寫得小楷蒼勁挺拔,所畫清隽秀雅。入朝之後,他極少作畫,即便有,風格與年少迥異,變得渾闊雄偉,若非熟悉他的人,等閑認不住這燈盞出自他手。
這居然是謝清晏做出來的事。
朱承安氣笑,心裏跟壓了一塊石頭似的,又塞又沉。
容語轉身,看見朱承安捏着燈盞的竹柄,白皙的手指緊緊扣着,仿佛下一瞬便要折斷。
容語當即将茶盞擱下,上前從朱承安手中将燈盞奪過,小心翼翼提着,
“殿下您小心些,這燈盞易破.....”
朱承安愕然地盯着她,眼底的難過幾乎要溢出來。
她從不頂撞他,幾乎事事順從,今日因謝堰這個燈盞,居然怪責他。
朱承安俊臉染上些許恁色,酸溜溜問,“這是何人所贈?”
容語一面用袖子撲騰了下燈盞上的灰塵,一面回,“元宵那日,路上一小乞兒送的,些許是送錯了吧,我瞧着這畫不錯,做工也過得去,便留着了....”
壓根沒看出燈盞的門道。
朱承安眼底的寒霜在一瞬間化作春水,熠熠的,流淌出些許欣喜來,“是這樣嗎?”小心翼翼将那口酸醋給咽下,倚着圈椅坐了下來。
擡目望去,見她要将燈盞擱置,朱承安鬼使神差開了口,“卿言,這燈盞極好,可否送我?”
容語愣了愣,下意識是不願的,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燈盞,褶皺的橘子燈呼啦啦轉開,流蘇随之擺動,的确很有雅趣。
她又不是個小氣的人,不至于在這點小事上拒絕朱承安,僅僅是猶豫片刻,她便将燈盞交還給他,
“那便給殿下把玩....”
眼神似有些依依不舍,直勾勾盯着那物,叮囑道,“殿下可別弄壞了,若是不喜歡了再還給我....”
朱承安将燈盞擱在一側,默默押了口茶。
似有烏雲壓了下來,天色将暗不暗。
朱承安連喝了兩杯茶,盼着雨快些落下來,他好借機留在這裏用晚膳。
容語伺候在一旁,見他時不時往外瞅,也是納罕,笑道,“殿下,怎麽了?”
朱承安今日很古怪,心事重重的樣子進來閣樓,偏偏又不說話,容語回想近來朝堂,除了八月十五太子大婚,倒也無旁的大事,何事令朱承安這般諱莫如深。
“殿下,是否遇到煩難之事?且說來,卿言幫您想想法子?”
朱承安手搓着膝蓋,心中惴惴,不知該如何開口。
再過一陣,禮部便要去李府下聘,他與舅父提過數次,這門婚事板上釘釘,不容更改。
既是如此,容語怎麽辦?
想告訴她,等他禦極,她想要什麽位份都可以,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
容語會願意嗎?他不敢冒險,怕有些話一旦說出口,連着往日情誼也被一同埋葬。
撞上容語殷切的眼,他嘴唇颌動了下,将滿腔心思壓下,苦笑道,“倒沒旁的事,你知道,謝堰得了我二哥的令,處處掣肘....”
這事容語也有耳聞。
謝堰自從入閣,便放開手腳,不是揪王晖的毛病,便是将些難題抛給朱承安,朱承安政務遠遠不如謝堰熟稔,鬧出了些笑話,有失太子威嚴。
別說朱承安,就是容語在政務上也不是謝堰的對手。
短短一月,東宮幾位心腹皆被扯落了馬,容語之所以沒攔着,也是因那幾位官員或貪污,或渎職,平白落人口實,丢了太子的臉。
“此事的确棘手....”容語撫了撫額,茫然坐在朱承安右側,謝堰可不是旁人,文韬武略無人能及,容語可是親眼看着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将蒙兀趕出河套,若論心計,她沒把握勝他,
“我想個法子,看能不能收攬謝堰....”容語沉吟片刻,腦海突然閃過一道靈光,“殿下,我記得王家還有兩位姑娘待嫁,是也不是?”
“你說的是王家三姑娘和四姑娘?”朱承安道,“那是王家二房和三房的嫡女。”
“謝堰此人不可硬取,只能招攬,不如我與王相說道說道,讓他請楊尚書做個中間人,給王家與謝堰說媒,一旦兩家聯姻,謝堰礙着面子總不該繼續為難....”
朱承安苦笑,“這個法子倒是可以試一試,不過謝堰若是一心幫着朱靖安反我,一個女人怕是奈何不了他。”
天際終于撲下一道雷,漫天的雨滴砸落下來。
如了朱承安的意,他揣着滿心歡喜問容語,“卿言,我能留在這裏與你一道用晚膳嗎?”
算了算時辰,他還可以留下來一個時辰還多。
容語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揉了揉眉,為難道,“我這就打算去尋王相呢。”
朱承安微露失望。
二人一同邁出了閣樓。
末了,分開之前,容語又看了一眼那橘子燈,提醒朱承安,“殿下小心些,別沾了水...”
朱承安差點沒把那盞燈給丢了。
回到東宮,他忙着畫了六幅畫,又着劉吉取了些竹片來,對着謝堰的竹燈,親自做了一盞,還嵌了珠片,比原先那盞越發華麗,這下他滿意了,吩咐內侍于次日晨起送去司禮監。
容語一清早在樓下堂屋,閱過通政司送來的折子,就被這盞燈給塞了個滿懷,“這誰送來的?”
內侍笑眯眯作揖,“掌印,這是太子殿下賞的....”
容語這才打量懷裏的六面羊角宮燈,每面一幅宮廷畫,人間百态,喜樂祥和,确實是朱承安的落款。
容語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咂摸不出朱承安的心思來,要走了她的燈,又還了一盞?
她起身道了謝,着人将宮燈送去閣樓,一絲不茍翻閱折子來。
一整日,朝堂與宮闱,大大小小有上百件事等她拿主意。
劉承恩有意在離開前歷練她,囑咐她事必躬親。
等到她将千頭萬緒理清,忙裏抽閑喝了一口涼茶,方覺夜色将落,廊庑四下燃了宮燈,清清郎朗的燈芒灑落下來,風拂樹影,搖落一地斑駁來。
一人長身玉立,神色沉湛立在樹側,冷玉般的眸似淬了寒星,不偏不倚釘在她身上。
容語不由打了個寒顫,
謝堰怎麽出現在這?
容語沒由來的生出幾分心虛,只一想起她如今是司禮監掌印,對柄內閣首輔,品階猶在謝堰之上,倒也沒什麽好懼他的,遂挺直腰板,正色問道,“這麽晚了,謝大人怎麽來了?”
“有要事。”謝堰惜字如金,冷目橫掃一周。
伺候在堂屋裏的文書紛紛縮着頭,退了出去。
容語擠出一絲笑,正待開口,卻見謝堰目不斜視,負手徑直往閣樓走去。
容語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跟上,“喂喂喂,謝大人,您不請自入的毛病真不好。”
謝堰在前頭冷笑回她,“容公公亂點鴛鴦譜的毛病也得改改...”
容語腳步一滑,原來是為這事而來。
想起他曾派人去李府求婚,莫不是今夜要跟她算那頭子爛賬?
謝堰确實有這樣的念頭,但此時非彼時。
那時的容語閑賦在家,能以李四小姐身份嫁他,如今呢,她是司禮監掌印,身上背負披紅之責,前庭後宮多少事壓在她瘦弱的脊梁。
她根本不可能嫁人。
她原先說,她這輩子都不嫁人。
此刻謝堰是信了。
蒼蒼茫茫的苦楚自心底湧上來,他眸眼如墜雲霧,自踏上樓閣,繞過屏風擡目的瞬間,一盞精致華麗的宮燈撲入他眼底,熟悉的畫風刺痛了他的眼,如劍鋒一點點撥開缭繞在他眸底深處的雲霧。
所有的溫情期許,兵荒馬亂,在這一刻,皆化作眉間一抹寂寥。
他還試圖尋找些別的痕跡,卻是沒有...怕是已扔....
容語跟在他身後跨進了屋,見他目不轉睛盯着那盞宮燈瞧,
“謝大人?”
“這燈...不錯...”他慢慢地将目色移在她臉上,以異常平靜的嗓音問,“誰送的?”
容語無措地扯了扯唇角,總覺謝堰的臉色有些沉,偏偏那雙眼冷靜自持,看不出端倪。
“殿下賞的,謝大人若喜歡,可去尋殿下讨要,殿下必定應允,只是....”
“只是要付出一些代價是嗎?”謝堰反問。
容語視線與他相交片刻,也不含糊,退開一步,朝他一揖,“謝大人,你輔佐二殿下,位高不過內閣首輔,而如今,你前頭也只有一個王晖而已,不過數年,王晖退下,你便位極人臣,鶴儀的話猶然在耳,咱們能否化幹戈為玉帛,一心為江山社稷謀福?”
血海深仇,豈是一句化幹戈為玉帛便能解的。
謝堰靜立良久,将肺腑裏郁着那口氣一點點咽下,并沒接她的話,而是問了旁的,“今日議的江浙兩地修堤的事,不是我不應允,往年戶部也撥了不少銀子下去,被層層剝削,最後修的堤以次充好,大水一來又沖垮了,反而勞民傷財,我的意思是,先遣禦史巡按,揪出那些國之蛀蟲,再督辦此事,只是近來都察院人手奇缺,我一時還沒尋到合适的人選....”
如許鶴儀那般中正直辨的人終究是少,他原先留了兩名心腹在都察院,想以之為都察院耳目,替他聞風奏事,眼下怕是得抽一人南下江浙。
“經歷年前那場惡戰,國庫緊缺,一分銀子得掰開當兩瓣用,容不得任何人中飽私囊...”
容語思忖片刻,失笑,“我知道了,但太子的面子,謝大人也得顧忌着些...”
謝堰才不在乎,又橫掃一眼寬案,原想再與她說會兒話,可面對這一燈,一處處替朱承安說話的人,他實在待不下去。
謝堰極冷地笑了下,扭頭離開。
一路出了司禮監,他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傷口,彎曲猙獰的痕跡,似刀割碎腦海裏的畫面,又一點點埋在心底深處。他閉了下眼,大步離開。
容語立在閣樓,看着他孤寂的背影融于夜色裏。
六月初六是朱赟的生辰,這是端王府敗落後他的第一個生辰,無論如何是要去的。
到了這一日,她先備好禮,用馬車裝好,着侍衛趕車往南行,路過王家附近,想起許久不曾探望王夫人,特意下了馬車,來到王府側門。
她今日穿得一身黑色曳撒,是她慣常穿得幾身,門口的管事嬷嬷很快認出她來,恭恭敬敬迎着入正院,王夫人見她來,十分歡喜,拉着她噓寒問暖,總覺得這個孩子特別合眼緣。
“今個兒留在這裏用膳,母親親自下廚做你愛吃的雞絲面。”
其實是王桓愛吃,容語順着她心意罷了。
她失笑,推拒道,“阿母,今日朱赟生辰,我得去探望他。”
王夫人一愣,想起原先好好的幾個孩子,如今一死,一走,一落魄,心裏很不是滋味,沉默了許久。
容語見狀只得開導她,“近來阿母是不是遇見了高興的事?也得告訴語兒才行..”她看得出來,王夫人這回臉色比先前紅潤不少,眼底也有了期待。
王夫人拂去心頭的郁碎,浮現一抹笑,“是有一樁喜事,等時機成熟再告訴你。”
容語并未多問,只要王夫人心情好,其他皆不在意。
告別王夫人,即刻登車前往南郊別苑。
說是別苑,也不過是毗鄰農戶的一個稍大些的院子,好在清淨,此處無人識得他們的身份,王妃與諸位妾室住的也自在,端王尚在時,府中小妾争風吃醋,偶爾也鬧個翻天覆地,而今,一朝敗落,她們既沒被王府抛棄,也沒淪落成風塵女子,朱赟一視同仁将她們接到此處,好生照料,幾位妾室也歇了心思,誰也沒棄朱赟母子離去,個個挽起袖子,燒菜的燒菜,浣衣的浣衣,原先雙指不沾陽春水,均幹起了活。
王妃性情也收斂了,一家人反倒是和和睦睦,同甘共苦來。
容語抵達院門口,瞧見朱赟打另外一個方向回來,一段時日未見,他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身粗短布衣,擰起兩個木桶,也不知桶裏是什麽,小心翼翼的,像是得了什麽寶貝似的。
容語跳下馬車,含笑迎了過去,“在做什麽呢?”
朱赟沒料到她會來,将笑溢出眼底,“你這麽忙,還以為不得空來呢?”
蔭蔭夏草蓋過他腳踝,一雙桃花眼早已褪去了往日的灑脫明亮,露出幾分沉着睿氣來。
或許這才是藏在他骨子裏真正的天性。
因出身尊貴,自小優渥,便把這份天性給掩埋了。
容語作色瞪了他一眼,“公務沒有盡頭,你的生辰一年一次,我怎會忘?再說,咱們倆什麽交情?”
接過他手裏的木桶,往裏瞄了一眼,“咦,小黑魚呀....我小時候可愛吃了...”
朱赟定定望着她,空落的心瞬間被她這句話給填滿,縱然對她的滿腔情絲只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有她這句話,便是寂寂長夜夢醒後的皈依。
二人一道進了院子,先去正院拜訪了朱赟的母親,侍衛将容語帶來的绫羅綢緞并一些珠寶奉在桌上,王妃苦笑着搖頭,“這些東西,不是我們能用的,怕是辜負了掌印一片心意。”
容語颔首一笑,“您誤會了,這些均是底下人孝敬我的,并未在宮裏上檔,您自個兒不用,回頭換些用得着的東西也是使得。”
堪堪兩月不到的寥落日子,王妃已嘗盡辛酸疾苦,原先頓頓山珍海味,她還要挑些口味,如今能吃上一點肉食已是十分不易,還得靠赟兒去山野裏尋,瞥了一眼兒子沾濕的褲腿,王妃眼眶湧上些許濕色,幸在養尊處優這麽多年,身為王妃的氣度猶在,今日赟兒生辰,她斷不能露出憂色來,是以很快浮現端莊的笑容,
“多謝掌印費心。”
命侍妾給容語奉茶,又話了幾句閑,容語随朱赟回了他的院子。
宅院倒是不算小,有三進,朱赟獨住前院,他現在是家裏唯一的男丁,一大家女眷都靠他養活。
容語随他步入書房,裏面擺設極是簡單,一案一塌,唯獨書冊倒是疊了整整一牆,推開窗往後院一瞧,滿片的細竹搖曳多姿,陣陣清香相送而來。
“你以前不愛讀書,如今倒是學起聖人,扮起了‘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套。”
朱赟聞言朗聲一笑,“附庸風雅嘛,以前養尊處優,無需特別裝點,旁人也知我是全京城最富貴的小王爺,如今落魄了,倒是得裝點些門面,好提醒自己,也曾是讀書人....”
他如今是獲罪的庶民,連科考的資格都沒有。
容語聞言,心頭染上一絲痛。
二人在窗下伫立片刻,容語想起此行目的,打兜裏掏出一疊銀票,往桌上一拍,
“全部積蓄都在這了,等我攢了銀子再給你。”
朱赟被她這舉動弄得一愣,回想去年一群好友聚在紅鶴樓,個個哭鼻子裝窮,嚷嚷求着容語養他們,轉眼,鉛華洗盡,往事如煙,他們,一個長眠于彰武堡,一個遠赴他鄉,還有一個淪落到,真得靠她養了。
朱赟小心翼翼一張張銀票數起,疊在手裏,将她這份心意握在掌心,他不是扭捏之人,如今手頭緊,後院還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吃喝,裏子面子于他而言已不重要。
“卿言,多謝...”
容語聽他一個“謝”字,心裏很不是滋味,猛地往他肩上一拍,“咱們是過命的兄弟诶....”說完,恍覺不對,讪讪地收回了手。
朱赟笑意從唇角逐開,一點點蔓延至心裏,瞭望窗外的細竹,嘆道,“老天爺果然是公平的,往日我有多混賬,現在就有多困苦,欠的遲早都要還....”
“別這麽說..”容語雙手環胸斜睨着他,“這還不有我嗎?”
朱赟笑開,“是,不過俗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人還是要腳踏實地,以前我總納悶,謝堰出身不比我差,為何從不貪圖享樂,年紀輕輕,出将入相,如今已位極人臣,與他相比,我真是白瞎了這麽多年的兄弟情,好歹也得從他身上學些不是,偏偏我紙醉金迷,從沒想過繁華也有盡頭,果然人在任何時候都要居安思危....”
容語眼底浮現謝堰岳峙淵渟的身影,對他這個人,她總是又佩服又頭疼,
她随口寬慰道,“也不能這麽說...那是他沒到你這個地步...”
“不,他永遠不會到我這個地步,咱們靠家裏月銀過日子時,他早早的在外頭經營了産業,我有一回無意中在他書房瞧見了幾張大額銀票,一張一萬兩,啧,可把我給嫉妒死了....”
容語對錢財沒過多想法,吃飽穿暖就行,她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有朝一日你也會這樣....”
朱赟眼底浮現篤定的信念,“卿言,不瞞你說,我正打算行商,等過一陣子,我給你個驚喜。”
“好啊!”
........
夜色初上,容語回到司禮監,歇了一會,須臾,懷意急匆匆上來閣樓,
“掌印,出事了....”
容語慢慢将朱赟贈給她的一本集子合上,擡眼問道,“何事?”
“一個時辰前,一位年紀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敲了登聞鼓....”
容語将集子擱在書案,淡聲道,“每日都有人敲登聞鼓,此人有何稀奇?”
懷意道,“他只身一人敲完登聞鼓,跪在鼓下不走,惹來了許多百姓圍觀。”
“他狀告何事?”
“奇的就是這件事,這位男子狀告朝廷官員無故屠殺村民,至他村裏一百二十名百姓慘死刀下....”
容語聞言臉色一寒,“誰接了案子?可有問清楚緣故?”
“今日在登聞鼓當值的是刑科給事中柳大人,柳大人将狀子并人交給了都察院新任的佥都禦史李鑫,李鑫詢問過後,便查了檔案,得知那男子所在的村子于兩年前發生了瘟疫,村中百姓無一生還,後被奉命去平疫的将領給燒了。”
“檔案記載如此,偏偏那男子口口聲聲說是那将軍屠了村,此事非同小可,已鬧得滿城風雨....”
容語嗅出些不同尋常,“若真是瘟疫,這男子又如何出的來?”
懷意苦笑,“可不是嘛,論理,他一介村民,哪有本事越過層層官衙,來到京城告禦狀,奴婢覺着,整件事怪怪的....”
“确實有些怪,對了,是哪個州郡的村民?”
“漢中秀水村....”
咣铛一聲,容語茶杯失手,滾燙的茶水伴随着瓷片砸落在地。
容語猛地拽住了懷意的胳膊,“你說什麽?秀水村?你确定沒聽錯?那個告禦狀的男子叫什麽名字?”
懷意不知容語為何這般大驚失色,見她膝蓋被茶水浸濕,不由擔心,“公公,您膝蓋燙着了沒....”
“快說,他叫什麽名字!”容語擰着他衣衫吼道。
懷意從未見容語動過怒,又或者她發脾氣時,也是鎮定的,但眼下她一雙眼通紅如燭,似有大片的火光在她眼底燎原。
懷意吓住了,怔怔開了口,“姓夏,名敦....”
容語臉色一白,跌坐在椅上。
“墩子,你可得接住了....”
“別別別,言言,你別吓我...這麽大條蟒蛇,你快些..快些砍了它...”夏敦一張臉吓得煞白,做個馬步蹲在樹下,五大三粗的身晃得厲害。
容語蹲在樹梢,身上纏着那條剛從樹幹頂端捉住的蟒蛇,一手掐住蛇頭,沖樹下的人笑,“不,我要活的,給我師傅做藥酒用呢.....”
“那你也別為難我呀....”夏敦哆哆嗦嗦差點吓尿。
容語嫌棄他膽小,越發要歷練他,幹脆将蟒蛇往夏敦身上一砸,吓得夏敦尖叫一聲,抱頭鼠竄....
往事如煙從腦海滑過,容語方才想起,她離開秀水村已整整兩年有餘,這麽說來,是她離開後,秀水村出了事?
聯想紅纓無故失蹤,秀水村被人離奇屠殺,這背後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整整一百二十口人哪...
無論是誰,她定讓那兇手血債血償!
容語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将滿腔焦灼壓在心口,吩咐懷意,“你派個人,暗中盯着這件事...記住,別叫人瞧出來是司禮監在盯....”
“明白!”
又過了一日,事情發酵得快,就連酒肆茶樓裏的散客茶餘飯後都在熱議此事。
越來越多的百姓聚在登聞鼓下,要求朝廷查個水落石出。
“這事情背後,明顯有人推波助瀾!”
夤夜王府書房,王晖清瘦的身影陷在圈椅裏,聽了暗衛禀報,臉色陰沉如水,他臉埋在掌心,靠在桌案,冷聲開口,
“當初你們怎麽辦的事?怎麽會有漏網之魚?”
暗衛跪在他腳下,滿臉愧色,“秀水村山深水闊,或是藏着沒被發現?原是派人守了半年,以防遺漏,不成想還是失了手,只是沒料到這個活口,居然鬧到了京城來。”
大晉律法,若有訴訟糾紛,先尋裏老調解,往上便是縣官,再至府衙的推官,倘若案子猶然無解,再告至提刑按察使司,地方最高一級還有巡案的監察禦史。這個案子倒是稀奇,一路越訟,徑直告到了京城來。
“這背後若說無人推磨,屬下不信...”
王晖神色晦暗盯了他一眼,暗聲道,“大晉律法不許越訟,凡越訟,高一級便笞五十,他都越了這麽多級,足夠打死!”
暗衛苦笑,“理是這個理,人也在當日給拘了起來,可事情越弄越兇,已民怨沸騰,都察院雖拿了人,卻不敢用刑,老爺,對方是個高手,懂得拿捏七寸,太子剛監國不久,鬧出這般大陣仗,于咱們不利!”
“他這是沖我和太子來的!”王晖怒焰勃勃,沉沉扣着桌案,眼神幽黯盯着暗衛,“當年的手尾都收拾清楚了嗎?”
暗衛揩着汗,“若真要查,自有人出來交差,查不到您頭上,但屬下就怕那件事暴露....咱們這麽多年的謀劃毀于一旦哪!”
“我何嘗不知!”王晖重重咬着牙。
短暫沉默後,王晖深吸一氣,“這件事要壓,卻也不能肆無忌憚地壓,不能讓它發酵,也不能被人抓住尾巴,明白嗎?萬一不成,便盡早結案...”末了又問道,“那個人靠得住嗎?”
暗衛禀道,“您放心,自始至終他都不知道幕後是誰,屬下也從未透露過痕跡,個中厲害也告訴于他,他願意以性命保住他兒子....”
“好,這件事你去辦....”
暗衛前腳離開,又一心腹焦急推門而入,徑直跪在他腳跟前,神色凝重道,“老爺,大事不妙,當年韓坤把紅纓小姐綁架送入皇宮,不是動用了一批黑衣高手麽,其中一人認得紅纓小姐,前年您送紅纓小姐離開時,恰恰被他撞見,而最惱火的是,此人現在落在了謝堰手裏!”
王晖聞言一口血湧上嗓間,
“怎麽可能?哪有那麽巧的事?謝堰是神嗎,哪能掐捏這麽準?”
心腹汗如雨下,“屬下也是納悶,不過幸在屬下趕到的及時,在那人開口前用暗器射殺了他。”
王晖懸在嗓眼的心緩緩落了落,只是瞬間又挑眉望他,“你當着謝堰的面動手?确定沒漏蹤跡?”
心腹意識到什麽,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渾身僵硬道,“屬下當時沒想那麽多....出手後滿城轉了許久,方才回來.....”說到最後語氣低迷,已不那麽自信。
近來,謝堰步步緊逼,行事極為狠辣,像是一座山,沉沉罩在他們心頭。
王晖臉色如布寒霜,漆黑的瞳仁裏,緩緩蓄起一眶鋒芒,
“謝堰乃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
容語這兩日都在關注秀水村一案,暗中着人确保墩子安全,恍惚想起先前委托謝堰幫忙尋找紅纓,這麽久了,也該有消息,猶豫再三,六月初八日夜,悄悄換了夜行衣來到謝府。
邵峰是在容語掠至牆頭時,方才發覺她的蹤跡,他從樹梢跳下,吓出一身冷汗,
心下琢磨,若容語有心殺謝堰,誰也攔不着,一時心中忌憚萬分。
“容公公,你怎麽來了?”
容語負手立在院中,見書房黑漆漆的,不像有人,皺眉問,“謝大人呢?”
“去了二皇子府還沒回來呢。”邵峰涼涼打量她幾眼,“容公公尋我家主子何事?”
容語明顯察覺邵峰對她有幾分敵意,倒也不意外,颔首道,“我尋他有要事,我在這裏等他。”
二人幹站着,你看我,我看你。
眼神來回交鋒。
容語最後上下掃了他一眼,确定邵峰打不過她,于是将臉別開,不再露出興趣。
邵峰鼻子都氣歪了,狠狠咽了一口氣,面色猙獰問,“容公公,我家主子這不是還沒回麽,未免公公無聊,在下陪公公過幾招?”
容語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看在謝堰救她的份上,便給他侍衛喂喂招。
于是,二人一言不合打了起來。
待金尊玉貴的謝二公子回到謝府,便見書房外的庭院已被拆的七七八八。若非确定自己沒走錯路,還當到了某個災難現場。
月色灑落,院中矗立着兩道身影。
一人惱羞難當捂着胳膊疼得不敢吱聲,還有一人滿臉無辜朝他攤攤手,
“對不起,算算多少銀子,我陪?”
謝堰:“.......”
他一言難盡看着她,冷目掃了一眼邵峰,保持着風度,将還剩半邊的書房門徹底推開,往裏一指,“請進。”
容語鎮定地收斂神色,清了清嗓子,負手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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