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翌日清晨,蒼穹似被水洗過,蔚藍無邊。

司禮監值房已是人滿為患,一疊又一疊折子用專用的漆箱封好,送至容語跟前過目,原先容語每本皆過,再交給底下的秉筆批紅,今日卻是象征性批了幾本最重要的折子,餘下早早分了下去。

但凡有人打庭院經過,便能瞧見正中堂屋裏,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歪着腦袋張望庭中樹木,手中捏着只朱筆有一搭沒一搭敲着桌案,怔怔出神。

見過她揮斥方遒時的霸氣,見過她信馬由缰時的不羁,也見過她如朗月清風般的俊逸。

如今日這般.....用思春來形容方才合适,還是見鬼的頭一回。

容語昨夜确實做了個不太合适宜的夢,些許是那藥性殘留,她竟然夢到自己輕薄了謝堰,清晨醒來,吓出一身冷汗。

随後,謝堰的影子就在她腦海揮之不去。

原先她鮮少在意一個男子的相貌,今日咂摸一番,謝堰相貌清俊,才華橫溢,對他負責,似乎也不虧。

巳時初刻,容語回了閣樓歇息,不多時懷意便上了來,神色凝重與她禀道,

“掌印,剛剛聞訊,劉吉死了,您昨日去了東宮一夜未歸,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容語心神一動,言簡意赅與他解釋,“昨日太子殿下留我喝酒,殿下與劉吉命我去殺謝堰,我不肯,劉吉趁我不備給我下藥,我逃脫之餘,殺了他。”

懷意大吃一驚,吓得膝蓋一軟,順勢跪在了她跟前,眼底閃過惶惶驚色,“主子,那您這是...與東宮決裂了?”

容語面色平靜地“嗯”了一聲。

懷意半晌沒吭聲,沉默片刻又道,“難怪今日我送折子去東宮,太子神情恍惚,連宮人禀報去李府下聘一事,也不上心....”

容語恍惚想起朱承安曾送了一盞宮燈給她,連忙折入內室,将燈籠從箱盒取出遞給懷意,

“你即刻去一趟東宮,将此燈還給殿下,再告訴殿下,讓他将我那盞橘子花燈給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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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意見容語臉色近乎冷硬,便知這燈非同小可,連忙應下,“奴婢這就去。”

大約午時初刻,懷意小心翼翼擒着那盞橘子燈回來,容語連忙接在手裏,仔細打量不見絲毫損壞,松了一口氣,旋即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拍了拍懷意的肩,“辛苦你了...下去吧,沒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攪我。”

迫不及待地将橘子燈捧在掌心把玩。

懷意走到屏風處,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忍不住扭頭瞧了一眼容語,卻見這位不茍言笑的容掌印,正對着那盞花燈傻樂,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悻悻下去了。

東宮正殿內,朱承安無心批閱折子,将幾本重要奏事看了幾眼,均吩咐小內使送回司禮監,他将宮人揮退,頹廢地躺在書房窗下的軟椅,盯着那盞被送回的宮燈出神。

昨夜他昏過去沒多久,被随後趕去的劉吉發現,劉吉着人将他送回來,他是半夜子時被人喚醒,那宮人哭着告訴他,八音閣無一生還。

劉吉更是七竅流血而死,死狀極其慘烈。

容語昨晚那等模樣,絕不可能殺那麽多人,謝堰定是來了。他今日晨間問過,昨夜有一批宮人以送貢品為由,進了東宮,便是這批人毒倒內侍,前往八音閣,前後夾擊将王晖的人一網打盡。

他望着一敗塗地的自己,一瞬間頹喪到了極致。

他這般枯坐了半日。

日影西斜,快傍晚時,頂替劉吉近身伺候的霍西趕來書房,輕手輕腳步至朱承安身側,跪了下去,

“禀殿下,奴婢已随同楊尚書打李府回來,聘禮已下至太傅府。”

朱承安仿佛沒聽見似的,木然盯着面前的虛空,神色一動不動。

霍西悄悄望了他一眼,再道,“奴婢回宮的路上,遇見了王相,王相着奴婢給殿下帶話,說是昨夜之事殿下勿憂,他還會想其他法子,叫殿下一心一意操持朝政,其他事王相會處理妥當。”

朱承安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這時,霍西忽然聲音有異,“只是,奴婢下聘過程中,發現了一樁奇怪的事。”

朱承安慢聲開了口,“何事?”

“去年陛下賜婚的聖旨一直保存在禮部,今日楊尚書讓奴婢宣讀聖旨,聖旨上寫着的是李家四小姐,而非三小姐李思怡。”

朱承安聞言猛地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此話當真?”

霍西被他反應吓了一跳,很快又穩住心神,“回殿下,千真萬确,不僅如此,今日聘禮下的地兒,并非李府二房,而是李家長房李太傅的院中,李太傅似乎也很不滿意,不過後來不知楊尚書說了幾句什麽,李太傅皺了皺眉,就沒多說,奴婢回來的路上,遇見了王相,也與王相說了此事....”

朱承安迫不及待問,“舅父怎麽說?”

霍西回道,“王相說,此事他自有安排,叫殿下放心便是,讓殿下安心等着八月十五大婚。”

朱承安聞言心雷滾滾,王晖這話何意?莫非他已知容語便是李四小姐?這般做是打算安撫他,成全他?還是舅父已有了對付容語的法子?

千頭萬緒從他腦海碾過,很快又被他消頹的壓下去。

不會的,容語不會嫁給他。

沒了她,娶誰都一樣,他已不在意,随王晖去折騰。

朱承安失魂落魄地朝霍西擺擺手,“本宮知道了,你出去吧。”

與此同時,容語這廂也收到了消息。

“聖旨上寫的是李四小姐而非李思怡?”

懷意颔首,“是呢,當初李思怡頂着李四小姐名頭采選,又是陛下親口下旨,想必老祖宗與楊尚書不好更改,否則就是欺君。恰恰沒多久李府四小姐又回了京都,如此便成了個兩難。”

“不過,今日聘禮徑直下到李太傅院中,奴婢推測,王晖并不在乎嫁的是三小姐還是四小姐,恐怕他要的是李蔚光的态度。”

容語頭疼地按了按額,思忖片刻,道,“你說得對,無論聖旨上寫得是誰,以王晖與楊慶和今日之舉來看,最終這位太子妃都會從李蔚光的府邸出嫁。”容語暗想,她又非真正的李四小姐,誰也逼迫不了她,回頭大可說是意外身死,李府只能讓李思怡出嫁。

她也就沒太放在心上。

今日下聘一事,在李府內掀起了悍然大波。

李思怡的父母,二房的李夫人與李二老爺,尋到了李蔚光,請李蔚光主持公道,揚稱先前說好由李思怡出嫁東宮,如今聖旨上卻寫着李四小姐,此事該如何了難。

李蔚光也是一臉莫名,今日楊慶和将聘禮撂下便走,而謝堰那頭聞訊也親自上門,再次聲稱要娶李四小姐。

李蔚光将事情前後捋了一番,寬慰自己二弟,

“怡兒在王府與東宮那邊都過了明路,又是我李家嫡出的大小姐,自當是太子妃無疑,至于聖旨寫錯....”李蔚光沉吟片刻道,“不若将思怡記在我名下,以我女兒名義出嫁,當無大礙。”言下之意是有什麽事,他李蔚光擔責。

二夫人與二老爺喜極而泣,“有你這話,我們便放心備嫁。”

偏偏坐在末尾的李思怡神色灰敗地搖了搖頭,“爹爹,娘親,大伯父,女兒覺着,太子殿下想娶的怕是四妹妹。”

“這話怎麽說?”三人視線齊齊落在她身上。

李思怡苦笑道,“去年小王爺壽宴,端王爺懷疑謝堰與四妹妹偷了王府的要文,将二人圍堵在戲臺,當時我在場,親眼所見,殿下一雙眼就落在四妹妹身上,拔不出來...當時我便有不妙的預感,果然,後來太子以蒙兀大戰為由,推遲婚嫁,想來,當是因此緣故。”

每每回想朱承安那日的神情,李思怡只覺心頭空落,一直以來,朱承安在她眼裏,是矜貴無雙的,也是高不可攀的,可那一日,她仿佛看見神袛下凡,為世俗折了骨。

這件事一直埋在她心底,她耿耿于懷。李思怡也是個驕傲的人,她擦掉眼角的淚花,起身與李蔚光行了一禮,“大伯父,侄女不孝,不願強人所難,不若就讓四妹妹代嫁吧。”

李思怡丢下這話,掩面離開。留下堂上三人,兩兩相望,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就在夜裏,王晖求見,李蔚光罕見地沒有拒絕他,而是着人将他領了進來。

李蔚光這輩子最憎惡兩人,一個是當今皇上,一個便是王晖。

若非今日之事讓他犯難,他絕不會讓王晖踏入他李府半步。

王晖卻是笑吟吟的,抱着一壇女兒紅,跨入門檻。

李蔚光背對着他,立在長案後,冷聲道,

“今日之事,是你的手筆吧?當初下旨時,明明可以寫清李思怡的名諱,你卻偏偏阻止了楊慶和?你到底打着什麽算盤?”

王晖無視他冷漠的态度,徑直坐在長案一側,将酒壇掏出,尋來兩只茶碗,給二人各斟了一碗酒。

“停雲老弟,這麽多年來,你的習性還是沒改,明明嗜酒,卻給自己定下各式各樣的規矩,何苦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太白的詩句,不是為停雲老弟你而寫?”

李蔚光聞到那股酒香,臉色拉了下來。

王晖與謝照林一模一樣,均是死皮賴臉來戳他痛處。

他別過臉去,寒聲道,“我給你一刻鐘解釋清楚,否則你給我滾出去。”

王晖置若罔聞,捧着碗,深深吸了一口酒香,“這可是桓兒生前親自在後院埋下的一壇女兒紅,至今整整一年,停雲老弟不如與我共飲一杯,以祭桓兒?”

李蔚光神色一頓,拽着拳深深吸了一口氣,将一身的戾氣散去,臉色漸漸平靜,緩緩回過身,目光往那桌案一落,一眼看到他慣常坐的位置上,放置一封明紅的婚書。

他清矍的身影狠狠一顫,險些跌坐下來,他三步當一步,猛地往前一撲,撞在桌案上,雙手發顫地将那封婚書給捧起,小心翼翼地想要打開,卻最終又忍住,眼神在一瞬間犀利到了極致,冷冷注視着王晖,

“你到底要做什麽?”

王晖将一碗酒飲盡,手搭在膝蓋上,神色閑适道,“物歸原主。”

李蔚光凝望搖曳的燈火,臉色青中泛白。

二十二年前,皇帝聞乾幀病危,留他處置蠻族餘亂,悄然北上取代獻王登基,他還來不及回京,又被皇帝一道诏書遣去川蜀,等到他終于替皇帝平定四境回來,他的妻子已成了當今皇後。

那一夜,午門的風跟刀子似的,拼命往他心上砍。

皇帝升他為太傅,官拜當朝左都禦史,奪了他的兵權,他替他嘔心瀝血,披荊斬棘,換來的卻是奪妻之恨,滿腔的忠義赤誠,終究是錯付了。

那個時候,他與王栩然已簽訂婚書,只差将她迎入李府,朱瀛那個混賬,以手段抹去京兆府與戶部備案的文籍,讓這一紙婚書成了空文。

當時他這一份婚書交給王栩然一同保存,他奔去王府,尋王晖讨要,打算以此質問皇帝。

卻被王晖告知,婚書已毀,讓他死了這條心。

渾渾噩噩二十餘載,婚書終于回到了他手裏。

李蔚光凄恻地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寒聲道,

“說吧,你這個時候把婚書還回來,什麽目的?”

王晖不慌不忙将那杯滿酒推至李蔚光跟前,“你慢慢喝酒,容我與你說一個故事。”

李蔚光從不喝滿酒,今日卻沒推辭,木然看着那杯酒,擒起一口飲盡,将酒碗抓在手裏,冷聲道,“說吧。”

王晖一笑,沉啞的嗓音緩緩在夜色裏蕩開。

夜風自窗棂灌了進來,李蔚光目色似被風掠起一抹迷離,他腰背挺直如松,一動不動聽着,柔和的燈芒化不開他瞳仁深處的寒霜,聽到最後,他幹脆抓起酒碗徑直往王晖額角砸去,怒道,“你個畜生,你個僞君子!”

王晖猝不及防,被他砸了個正着,身子往後跌落,撞倒了一排書架,血液頃刻順着臉頰滑落下來,王晖疼得嘶了幾聲,一面捂住,一面跌跌撞撞坐起身,沖着李蔚光喝道,

“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君子,我王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但你李蔚光又好到哪裏去,平日裏人人稱你高風亮節,仙風道骨,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曾做過什麽混賬事!”

“觀音寺的事,你真當我不知?”

李蔚光繃緊的臉色一僵,灼目綻出的團團怒火,倏忽間被一抹寂寥所代替。

王晖将額頭的血漬一擦,随意抓住一條帕子按住傷口,厲聲吼道,

“你以為我樂意這麽做?你以為我樂意将然然送入皇宮?她是我的嫡親妹妹,我難道不希望她幸福快樂嗎?李蔚光,當刀架在我肩上時,我王晖沒有選擇!”

他渾濁的眼交織着淩厲與不甘,“琅琊王氏世代簪纓,為古往今來累世公卿的名門望族,我不能讓合族斷送在我手裏!我不能讓王家一落千丈!”

“我承認,我錯了,我一錯再錯,至而今的局面,但我不後悔,李蔚光,若時光倒流,我還是會這麽做!”王晖嘶聲力竭地吼着,一面懇求,一面引誘道,

“停雲老弟,那個狗皇帝奪了你的妻,你難道不恨他嗎?八月十五,太子大婚,便是你我報仇的最好時機,我已決心在這一日一舉定乾坤!待事成後,我設法讓你與然然團聚,可好?”

燈火無聲,靜靜淌在夜色裏。

李蔚光眼睫微微一動,聽到最後一句,似明月沖破濃霧,緩緩在他沉寂多年的眼底,帶出一抹微光來。

他極輕地笑了一下,這一笑,似讓王晖看到了昔日揮斥方遒的衡門十八士魁首之風采。

想當初,李蔚光與北鶴名聲不相上下,一人乃衡山門下首席弟子,師出正道,被譽為當世之張良。一人乃山野道間天資縱橫不世出的奇才,被稱為隆中諸葛。

此二人,論才情,北鶴更高一籌,但他性情疏狂,出手狠辣,毀譽參半,而李蔚光為人正派,克己內斂,為世之楷模。

李蔚光雙手輕輕伸在燈芒下,靜靜凝望,似有溫軟的光色滑入那雙沉斂的眸裏,

“你想要我做什麽?”

王晖暗暗籲氣,往前爬了數步伏在他對面,“謝堰在查秀水村的案子,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來,他是你的徒弟,身兼你與北鶴之長,我壓根奈何不了他,昨夜我以容語為餌,設計圍殺他,不僅不成,反被他絞殺了一批精銳,我現在吃了個悶虧,聲都做不得...”

王晖咬下一抹恨,“除了你,沒有人是他對手。停雲,你幫我殺了他!”

李蔚光掀起眼皮冷冷看他一眼,“我殺不了謝堰,也不打算殺他,對付謝堰,釜底抽薪,将二皇子朱靖安拖下水,任憑他能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王晖臉色微微一亮,“你的意思是,對付朱靖安?”

“沒錯,朱靖安沒了,謝堰便無枝可依,我再親自勸他,他心懷社稷,絕不會做無謂掙紮。”

王晖緩緩露出一絲笑,“還是你有主意。”有了李蔚光,他像是有了主心骨,王晖渾身也松懈下來。

只聽見李蔚光沉沉盯着搖曳的燈火,繼續道,“所有經手秀水村一案的人,全部送到我手裏,那一百二十條人命,我來背。”

王晖大吃一驚,茫然望着他,“停雲啊,這不好吧?”

李蔚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謝堰查到我身上,我總有法子對付,你卻沒有,你想要王家萬劫不複嗎?”

王晖撓了撓額,他當然不願意,只是他本對不起李蔚光,李蔚光如今卻肯一人擔起整個局,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李蔚光垂眸冷聲道,“我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王家,是為了然然和她的孩子.....”

“至于紅纓....”

提到紅纓,王晖瞬間回過神來,“關于紅纓,我是這麽計劃的,我也不好讓她回王家,太子賜婚聖旨上不是寫着李四小姐嗎,我查了,李四小姐只是容語的幌子,咱們讓紅纓頂替李四小姐,記在你的名下,以李家長房大小姐的身份嫁入東宮,為太子妃。”

李蔚光想起李思怡恰才所言,既然李思怡已放棄,他也無話可說。

“就這麽辦吧,人呢,在哪裏?”他擡目問王晖。

王晖卻賣了個關子,神神秘秘笑道,“秀水村那個活口怕是認得她,眼下謝堰緊咬着不放,我還不敢帶她入城,但,大婚前夜,我必将她送入你府中,不過在此之前,你得解決二皇子。”

李蔚光聞言緩緩嘆了一聲,尋思片刻問道,“你恰才說,當年紅纓被北鶴所奪,這些年紅纓便是養在北鶴手裏?你确定北鶴死了?”

王晖颔首,“蕭關之戰後,北鶴杳無蹤跡,我們都當他死了,哪知兩年後他驟然出現在京郊,将紅纓從我手裏奪走,他當時負傷累累,樣子并不好,這十幾年我費盡心思尋他,終于在兩年前尋到了秀水村,彼時北鶴已死,我的人挖了他的墳,核對了他手骨上的傷痕,是他無疑。”

“那你就把一百十二名百姓全部都殺了?”李蔚光厲聲斥道。

王晖讪讪苦笑,“我這不是怕洩露紅纓身份嗎?誰也不知北鶴這個人留了幾手,我不得不防。”

李蔚光閉了閉眼,已不願與他多說,

“這些事都交給我,你什麽都不用管了,你走吧,以後再也不要來尋我,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王晖這下無話可說,他往後挪了幾步,朝李蔚光長長一揖,“停雲,一切拜托你,還讓你替我收拾爛攤子,我王晖永世記你的恩情。”

李蔚光一個字都聽不下去,擺擺手示意他快些離開,只是等王晖身影消失後,他吹了燈,懷抱那份婚書,獨坐至天明。

眨眼到了七月初,一日謝堰借着公事來到司禮監,告訴容語,他的人悄悄前往漢中,已查到當年那名奉命去秀水村剿疫的将軍,此人已畏罪自殺。

“這個人肯定只是個替罪羔羊,消息還沒傳到京城來,我趁着這段時日在京城弄出些風聲,引蛇出洞。”

其實在王晖與東宮孤注一擲要殺他時,謝堰就已把王晖列為嫌疑人等,只是,他一沒拿到證據,二礙着容語與王桓的關系,不曾明說,三則,他實在想不通王晖為何會綁架一個姑娘,趁着王晖損失一批精銳後,他派人搜了一遍王府,不見紅纓蹤跡。

當初有一刺客,射殺了見過紅纓的那位人證。

謝堰派邵峰蹲守王家,意圖尋到刺客,可惜也一無所獲。

以至于謝堰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方向。

容語聽完皺眉,

“總不能就這麽被人牽着鼻子走,謝堰,我師父當年可有仇敵?”

謝堰一言難盡看着她,“我問過我父親,他告訴我,北鶴先生性情霸烈,每每推行國策,不容人掣肘,或殺或黜,在朝中樹敵無數。”

容語扶額,無奈嘆道,

“還真是大海撈針,紅纓乃我師傅獨女,若有人趁我師傅死後将她擄走,施以報複也不是不可能。”

謝堰見她眉頭皺得深,一時心神微動,輕聲道,“卿言,你信我,交給我,我定找到紅纓,好嗎?”

他聲音太柔,與平日那殺伐果決判若兩人,

日霞璀璨,連日來天氣都放晴,似要在入秋前狠狠釋放一番夏日的餘威。

容語腦門不知何時已冒出一層汗。

她近來不太敢見謝堰,那雙眼似有洞察力,能将她穿透似的。

又仿佛在質問她,不是說好負責麽?打算怎麽負責?

容語信誓旦旦放出了話,心裏卻沒底,她也不知怎樣算是對他負責。

她現在這個身份,也不好嫁他不是?

謝堰就這麽坐在窗下,灼灼的霞色鋪在他周身,襯得他眉目如畫,滿目的霁月風光令人折醉。

容語看他一眼,便挪開了。

以前沒覺着,這厮跟個妖孽似的,有一股蠱惑人心的力量。

但容語就是容語,她豈會怯場,她端正地坐着,正色回了一句,“你一個人背負那麽多,忙得過來嗎,紅纓的事還是我來。”

話雖這麽說,其實自那夜過後,很多事情便不一樣了。

謝堰堂而皇之插手她吃穿用度,他仿佛是她肚子裏蛔蟲,每每她擔心案子進度,他便着人悄悄送了消息來,他已裏裏外外替她打點一切。

容語這輩子獨立自強,被人事無巨細照顧着,很是無措。

謝堰笑了笑,并沒接這話,目光随意往她案頭一瞥,就望見那盞熟悉的橘子燈,眼底的柔和在一瞬間傾瀉出來。

她居然拿了回來,必定是在意的。

容語順着他視線瞄了一眼,仿佛被踩了狐貍尾巴似的,拔然而起,“謝大人,時辰不早,司禮監要閉門謝客,外臣不得擅入。”

謝堰瞥了一眼她那比緋霞還要紅的臉,唇角彎了個愉悅的弧度,痛快地出了門。

初六這一日,容語無意中從小內使口中得知,七月初七是謝堰生辰,她大吃一驚。

“謝大人明日生辰?”

小內使笑眯眯禀道,“掌印,謝大人生在七月初七,乞巧七夕節,他平日為人低調,從不辦壽,只是今年謝大人升任次輔,朝中想要巴結他的人太多,早有人放話明日要去謝府赴宴,是逼着謝大人慶生呢。”

“奴婢打聽到,長公主那邊已答應了,說是邀請各家帶女眷入府,有意替謝大人擇婦。”

容語聞言臉色頓時拉了下來,她心煩意亂回到閣樓,在窗前來回踱步,琢磨着得給謝堰送一份像樣的生辰賀禮才行。

恰恰懷意捧着一疊文書進來,見容語愁眉苦臉的,便問道,

“公公,遇着什麽為難的事了?”

容語負手看了他一眼,忽然意念一動,“哦,是這樣的,來,你坐....”

容語在圈椅裏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懷意坐下。

懷意卻不肯,将文書摞在桌案,立在一旁,“您有什麽事便吩咐奴婢。”

容語挺直了腰身,滿臉嚴肅看他,“那個,嗯,我有一位朋友...”

懷意側耳認真聽着,“您說...”

容語語氣一頓,看了他一眼,遲疑着問道,“我的那位好友,他心儀的女子要過生辰,你說送什麽好?”問完,滿臉期待看着他。

懷意古怪地瞥了一眼容語,暗自嘀咕,與容掌印交好的朋友,不是朱赟,就是許鶴儀,此二人一個慣會流連花叢,還不至于不會送禮,許鶴儀呢,更是隔了幾百裏,容掌印口中這個好友到底是誰?

懷意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滿臉為難道,“掌印,這種事,您問奴婢就是問錯了,奴婢哪有資格肖想姑娘呀....”說完,露出幾分赧色。

容語眨眨眼,登時明悟過來,問一個太監,委實為難了人家。

“哦,沒事,你去吧。”

待懷意離開,容語悄悄下了閣樓,打後門出了司禮監,來到宮道旁。

平日這裏有上三衛的侍衛巡邏,她打算等在這裏,問問那些娶了媳婦的侍衛。

大約半刻鐘後,一隊侍衛遠遠行了過來。

想是瞥見了容語,一個個挺胸收腹,神色肅整列隊前行。

容語瞥了一眼他們腰間的服色,便知是虎贲衛的将士,她負手立在石徑上,朝為首的校尉招了招手,校尉立即小跑過來朝容語行禮,

“給掌印請安,您有何事吩咐?”

容語在沙場威名赫赫,裏裏外外的将士都很服她。

她背着手,從容問道,“你可成親了?”

校尉猛地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旋即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回掌印,屬下還不曾娶妻...”

“哦...”容語露出失望之色,目光掃了一眼牆根下那排将士,“尋個成親的将士來回話...”

校尉有些不明所以,還是回到隊中,點了一名娶妻的士兵。

那士兵聽聞容語要見他,一步三回頭,哆哆嗦嗦邁了過來,他生得濃眉大眼,一張臉曬得跟個黑皮似的,“掌...掌印好..”

容語神色無波看着他,“聽聞你娶了妻?”

士兵嗖的一下繃直身子,戰戰兢兢瞄了一眼容語,眼珠轉了幾圈,暗忖容語此話何意,莫不是看上了他的嬌妻,要奪去?

宮裏的大太監哪個沒點嗜好,為了滿足他們那些陰暗的欲/念,仗着權勢奪人/妻女的也不是沒有,前些年那徐越與柳雲便是如此。

士兵眼淚滾落半行,抖如篩糠,“掌...掌印,小的妻子長得醜,脾氣還怪,小的都嫌她,她怕是入不了掌印的眼....”

容語臉色頓時一黑,“收起你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本掌印有正事問你。”

哪有正事問到人家妻子頭上的?

士兵眼淚巴巴不敢反駁,只拼命點頭,“您問...”

容語清了清嗓子,高擡下颚問道,“你妻子生辰時,你都送些什麽賀禮?”

士兵雙眼瞪直,問這事?

虛驚一場...

他深呼吸一口氣,立即收斂神色,想了一會,十分有底氣應道,“嘿嘿,這事,您問屬下,那就問對了人,屬下的妻子性情嬌蠻,一個不如她的意,便跟屬下擺臉色,屬下隔三差五變着法兒給她送禮物...”

“今日給她買朵珠花,明日給她買只釵子,偶爾下值與兄弟們去喝酒,路過布店瞧一瞧有沒有時新的料子,買幾匹給她便是,我家那口子最饞紅鶴樓對面那家蔥油餅,屬下經常跑上幾裏路去替她買呢.....總之呢,花樣要新鮮...”

容語耐心聽他唠叨完一車話,大感頭疼。

原來讨心上人歡心,如此之艱難。

“你不是買這,就是買那,合着就是要花銀子呗!”容語不恁道,

“當然啦,掌印,這送禮不花銀子,能叫送禮嗎?”士兵攤攤手,理所當然回。

容語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舌尖抵着右颌,沉默片刻,笑眯眯朝他伸手,“有銀子借嗎?”

士兵臉色登時一變,看了一眼容語白皙的手掌,木了一瞬。

堂堂司禮監掌印,怎麽可能沒銀子?

這哪裏是借,這是搶!

士兵心裏腹诽,面上卻膝蓋一軟,猛地撲跪在地,哭道,“掌印,小的上有小,下有老,身邊嬌妻難伺候,每每發俸祿,都被她收了,此刻口袋比臉還幹淨呢?”

容語深深吸了氣,擰起他的耳郭,“是上有老,下有小...”

丢下這話,咬牙切齒回了司禮監。

這一日晌午,容語不曾休息,滿腦子琢磨該如何讨謝堰歡心。

忽然想起去年許鶴儀與王桓等人均朝她讨要書法,謝堰當時也曾開口,被她一口回絕。

莫不幹脆給他寫上一幅?

容語當即坐在案後,将當年二人在勤務樓聯的詩句給寫下,寫罷,想了想又覺不夠,謝堰于她終究不同,許鶴儀三人乃是兄弟,禮輕禮重皆無關緊要,賀心上人生辰,得額外加一些分量才行。

午後,鴻胪寺卿來尋她,各國派了使臣送貢禮賀太子大婚,問容語該如何回禮,容語與他商議一陣,突然想起朝中提及這位鴻胪寺卿,那是滿臉的豔羨,只因此人/妻妾成群,府中格外和睦,令朝野好生嫉妒。

議完正事,容語便一本正經問他,

“我有一好友,他心儀女子即将過生辰,想送份別出心裁又能打動對方的賀禮,聽聞大人經驗豐富,特讨教一二。”

鴻胪寺卿喝着茶,慢條斯理回道,“容公公,此事難也不難。”

這話說到容語心坎上,她頓覺找對了人。

“那大人可有秘訣?”

鴻胪寺卿笑呵呵道,“秘訣倒是沒有,不過送禮因人而異,下官家裏妻妾八人,每個性情喜好均不同,下官送生辰禮便得投其所好。”

“她家底豐厚否?可見慣奇珍異寶?”

容語琢磨着回道,“家財萬貫,眼界奇高,等閑之物撼動不了他。”

“既是如此,公公便瞧一瞧對方,看看她平日在意些什麽...”鴻胪寺卿沉吟片刻,一錘定音,“公公,下官覺着,這樣的人,最好是親手做份賀禮給她,方能以示公公心意....”

容語聽到這裏,恍覺不對勁,紅着臉,“哎哎哎,不是我....”

鴻胪寺卿卻是一臉過來人的了然,起身往外走,“公公不必遮掩,下官都明白的....”

容語:“......”

将人送走,轉身,目光落在謝堰贈她那盞花燈,恍惚想起幼時,為賀師傅生辰,曾做了一物,将師傅哄得笑不攏嘴。

世人常道謝堰兼采北鶴與李蔚光之長,想來謝堰與師傅品味相差無幾。

容語撫掌一笑,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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