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玉瓊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石門,裏面一片狼藉。
人言像潮水一般從四周湧來,白玉瓊輕咳了一聲,頃刻間鴉雀無聲。
他散漫的走到了最深處的牢房之外,裏面陰沉沉的,散落滿地的碎石卻在提醒他事情已有了變數。
他沒有走進去,咫尺之遙的地方便駐足。
白玉瓊道:“你放她走了?不像你的風格。”
男人像一只蝙蝠一樣從房梁上倒挂下來,束起的馬尾垂在地上,看起來像一只吊死鬼。
“情場失意啊。”
不知在說誰——白玉瓊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就像是在審視一件在普通不過的物品。他漫不經心揉了揉手腕,又在四周看了一圈。
阿勒赤咯咯笑道:“早跑了。”
白玉瓊挑眉道:“跑得好。”
阿勒赤道:“你沒有幾天好日子過了。”
白玉瓊連連颔首,道:“你說的不錯,但我今天過得倒是不錯。”
阿勒赤的眼睛驀地睜開,道:“你沒有幾天活了!”
白玉瓊道:“承您吉言,我一定遺臭萬年。”
寒光一閃、牢獄中便徹底沒了聲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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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衣訣在風中起舞、就像是一團明豔的火焰。
大日堂裏有許多高手,但不一定有桃花劍高,前提是她能拿到她的那柄劍。
趙滢滢的輕功很好,問雲劍派的缥缈踏風、她起碼學了七成。靈動的身姿飄逸在大日堂中,她就像是一只翩翩跳躍的蝴蝶,令人捉摸不透。
“我的劍會在哪?” 趙滢滢心想。
阿勒赤站在牢門裏,雙眼圓睜的盯着她看了許久,趙滢滢卻不敢再留。
她不知阿勒赤為何忽然這般好心,只是劍宗多年教會她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若是這次能夠逢兇化吉,她必然也會劈開阿勒赤的枷鎖,還他自由。
“趙姑娘,怎麽着急,是去哪兒?”
男人的聲音溫潤如玉、定然是位斯文君子,又或是前來索命的惡鬼。
趙滢滢驀地回頭,白玉瓊手中撚着扇面,挂着那副招牌的笑容看着她。
趙滢滢道:“我雖然技不如你,但你若想取我的性命,也要費上一番功夫。如果你肯放了紀大哥,我甘願死在你手上。”
白玉瓊雙目微垂,似乎真的在思索是否應該答應她。
趙滢滢一聲不吭的站在風中,那身紅衣燦爛,宛若堅貞的梅花。
白玉瓊道:“我殺了你,也不會放他。”
趙滢滢道:“你縱然困住他一時,卻決然困不住他的靈魂。他早已厭倦了你這大日堂、厭倦了你這些江湖紛争。”
白玉瓊譏笑道:“他本就該屬于這裏,怎輪得到你來評說?別裝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你們問雲劍派可恨不得剝了他的皮。”
趙滢滢冷眼看他,道:“我不是他,自然也沒辦法替他抉擇。但如果我死在這裏,他絕不會再任你宰割。”
白玉瓊忽然一愣,他玩味的看向了趙滢滢,那雙毒蛇一般的眼睛,似乎正在醞釀着什麽驚天陰謀。
趙滢滢被他看得很不爽快。
白玉瓊忽然道:“想走,可以。我們是江湖中人,就用江湖的方法決斷。”
話音落下,他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把長劍。劍身鋒利,抽出時桃香撲鼻,讓人如沐春風——桃花劍。
白玉瓊道:“我總不能落個欺負你的名聲。”
他一擡手,将桃花劍扔在了地上,向前一踹,卷着塵土滾到了趙滢滢腳邊。
趙滢滢緩緩俯身,她小心翼翼的撿起了那柄象征着剛正的劍,用衣擺拭去方才沾污的沙子。
趙滢滢道:“我算是你的晚輩,你要讓我三招。”
白玉瓊嘴角輕揚,道:“自然。”
話音落下,趙滢滢騰躍而起,像一只燕子般俯沖過去。桃花劍筆直刺出,唰唰劍鳴,這一擊是要刺白玉瓊的臂膀。
白玉瓊不過側步半寸、堪堪躲過那柄劍刃,削落了一截烏黑的發梢。
白玉瓊道:“一招。”
趙滢滢起步橫劍,阖上雙目,以心覺劍。這一回她好似淩厲的勁風,足下激起黃沙飛碩,只一剎那工夫,劍光已至白玉瓊的眼前。
一枚銀針破空而出,恰恰打在了劍尖之上,歪了一分一毫,從他頰邊猛然擦過,留下一道深深地血痕。
白玉瓊道:“兩招。”
趙滢滢停步片刻,她将桃花劍舉在胸前,指尖從下至上拂去鮮血。
最後一招,她必死無疑。
白玉瓊挑眉看着她,朝她勾了勾手。
趙滢滢忽然将劍身一轉,背在身後,道:“我身死此處,本該遺憾一生短暫。卻想到因我之死,我愛之人便不必再受苦難,便又覺死而無憾。”
白玉瓊道:“別怕,別怕。等你人頭落地,便再也沒有什麽遺憾不遺憾。”
趙滢滢道:“我曾經不知生死,如今看得平淡。起碼我死以後,他會記我一世。
白玉瓊道:“這世上哪有人能靠得住,未過幾年或許便續上了弦,你早已成了黃土。”
趙滢滢道:“我本就與大日堂有天大的仇恨,天意弄人,怎曾想他就是大日堂的堂主,是不是可笑極了?”
白玉瓊道:“自然可笑,縱不為自己所想,也該為自己的家人着想。”
趙滢滢道:“所以就算這回我能與他同生,我亦不會再嫁給他,是為我先人安息。”
白玉瓊道:“你從前可不這般想,恨不得與他同生共死。”
趙滢滢道:“我可以為了他死、卻不能與他攜手此生,造化、真是老天的造化。”
白玉瓊道:“你這也不過是圓了自己的心願,可不曾為先人報仇雪恨。”
趙滢滢忽然一笑,道:“如果我們不得不刀劍相向,那活着的那人便是最痛苦的。因我之死,他會悔恨數十餘年,餘生都被我所擾,難道不是最好的報複?”
白玉瓊道:“好,真是太好的主意。”
白玉瓊忽然垂首。
再擡頭。
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我來送你上路。”
趙滢滢有條不紊的将劍身倒轉,擋在自己的小臂之前,目不轉睛的盯着錦衣人的衣袖,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到了如此關頭,她自然要搏上一搏。
白玉瓊站的筆直,如一顆巍巍的松樹,縱是此時狂風大作、沙石飛揚,他仍然一動不動的站着。
她的掌心已經出滿了汗,水滴順着桃花劍柄不斷地留下,原來是落雨了。
趙滢滢咽了咽津液,她知道只有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機會。
左腳踩沙,被雨水浸濕的沙子泛起一陣陣漣漪,将她的鞋子吞的更深些。
白玉瓊忽然側過頭,笑的十分慷慨。
“你的第三招呢?”
趙滢滢深吸了一口氣,她全神貫注的看着男人,那雙漂亮而稚嫩的眼睛是多麽的堅毅。
趙滢滢道:“我來了。”
她的劍在這一刻化作了蛟龍,在雨中銀光閃閃,似如龍鱗。這一擊像是排山倒海、也像是驚濤駭浪,劈開了每一滴擋在他身前的雨水。
問雲劍派的掌門摒棄了所有的劍法奧妙,這是最簡單、最直接、也是最果斷的一次直刺。
終章
雨中。
鮮紅的血液從劍尖滴落,鋒利無比的鐵刃從他的胸膛中穿堂而過,就像是切開了一張薄紙一樣容易。
白玉瓊忽然放聲大笑、似乎他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
“哈哈哈….哈哈哈哈……”
趙滢滢不可置信、兩只眼睛像金魚一樣的圓睜,甚至連那柄劍都忘記拔出。
白玉瓊笑聲中夾雜着咳嗽、嘔吐、鮮血淋漓,撕下了他所有僞裝。
“哈哈哈哈哈哈……啊….止哥,你來了啊……”
紀止拖着他那柄黑色的刀,雙唇輕啓、卻不知想說些什麽,就這樣呆滞在了原地。
半掩的舊門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很快就被狂風大雨掩去。
白玉瓊道:“止哥,你不想同我再講幾句話嗎?”
他似夢初覺。
白玉瓊道:“快來。”
紀止從未有過這般恐懼,他顫抖着握上了白玉瓊那只蒼白的手,已有些微涼。
白玉瓊道:“止哥,你還會走嗎?”
紀止說不出來話,他怯怯的看向了男人的胸口,黛紫色的衣袍早已被朱紅侵染,縱是在暴雨之下也無法沖淡他身上的鐵腥氣。
白玉瓊道:“我這回是真死了,再也沒有人能救我了。不像你,死都死不好。”
桃花劍從未有過這麽礙眼,它就靜悄悄的插在男人的心前,紀止卻無法替他拔出來。
白玉瓊道:“我想死在這裏,你把我的屍體燒了,好不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那雙狡黠的眼眸也漸漸渾濁。曾經不可一世、縱橫江湖數十年的九天子,在生死面前也是這般脆弱,随時都可能撒手人寰。
紀止道:“我帶你回家。”
白玉瓊道:“這就是我的家,從你帶我回來那一天開始……”
紀止忽然感覺眼睛在抽搐,不知是雨還是淚、從他的眼中止不住的流下。他那雙從不會偏移分毫的手,此時卻顫栗的停不下來。
白玉瓊朝他笑了笑,他緩緩地擡起了地上的那只手,輕輕地蓋在了紀止的眼尾,想要将那幾道深邃的皺紋掩去。
白玉瓊咳嗽不止、卻故作輕佻的說道:“止哥,我有個秘密,你聽不聽?”
紀止将耳朵貼了過去。
白玉瓊道:“你今生都別想甩開我。”
紀止驀地發現,白玉瓊的十指還與他相扣。
紀止道:“……淼河?”
……
…..
…..
江南的煙雨中有着一個無人不向往的地方——問雲劍派。
如果你行走江湖,不知問雲劍派的名字,便好像不知哉風盟會般,絕無可能!
他們是正道的使者、以仁義二字著稱。他們重情重義,無論何人,只若你有求,他們都會鼎力相助。如果問他們要什麽、為了什麽,那就只有俠之大者四字——又或是為了流芳百世的美名、為了清冽的美酒、為了遠方的有情人。
既然提起了問雲劍派,那就又該提一嘴趙滢滢。
趙滢滢、赫赫有名的桃花劍、問雲劍派的掌門,誰又不知道她的大名?多少人歌功頌德、恨不得将她奉為天下之首。
傳聞那桃花劍生得貌美至極、一颦一笑之間、就如同九霄雲外的仙女。這些閑談聽起來便不那麽可靠,另一種流傳更廣的說法中,桃花劍又成了位不近人情的冷美人。拿着她把柄嫉惡如仇、刃若秋霜的桃花劍。任誰見到她,都要感慨一句——真是位清高的大俠。
不過任由那種說法,桃花劍不變的都是位受人敬仰的巨俠。江湖上與她交手之人不少,無不對她的品格贊賞。據說當年她殺九魔頭時,七步成章、一劍封喉,堪稱武神下凡,了卻了多少人的夢魇,一舉殲滅了那無惡不作的大日堂。
——黃城客棧。
人聲鼎沸。
“師父,師父。”
說話的是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烏黑的頭發紮成一團團,在腦袋上好像兩個包子。
神采飛揚的姑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對面還坐着個戴着鬥笠的女人。那人約是到了四十左右的年紀,手上布滿了可怕的疤痕,看來就是位身經百戰的俠士。
“師父,你怎麽分神了?”
姑娘雪白的指頭在她眼前晃了晃,女人擡眸,淡淡地看着她:“你不聽了?”
那小姑娘嘟嘟嘴,道:“師父帶我出來玩,又不陪我玩,還不如在門內修行呢。”
女人道:“我們不是來玩的,是來祭拜故人的。”
小姑娘眼神飄忽,不知道看到了哪兒去:“祭拜,祭拜什麽呀?”
女人道:“一個故人。”
小姑娘嘿嘿一笑:“師父你騙人,要是來祭拜故人,你怎麽不帶元寶呀?”
女人道:“一個仇人。”
小姑娘道:“仇人?仇人你祭拜他做什麽?”
女人敲了敲她的額頭,道:“小孩子,問那麽多做什麽。”
小姑娘又氣鼓鼓的說道:“那,那我們快點去祭拜好不好?”
女人搖了搖頭,道:“今天是十五、他不見客。”
小姑娘道:“人都死啦,怎麽不見客呢?”
女人癡癡道:“活着的人還會記得。”
窗外的明月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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