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佳期如鏡人比花(六)

康繹行一夜未曾好眠,心頭繞着夜色裏銷魂蝕骨的纏綿,那場歡愉如同暗花悄悄在他靈魂裏隐晦地生根發芽,恣意攀爬。

然而,她夜裏那些言語令他充滿了不安。相愛,不應該是甜蜜愉悅嗎?為何他們會如此激烈地互相傷害?

他側過臉,看着蘇菲沉靜的睡容,他是否該告訴她?他已經移情別愛,将一顆心盡數轉移到了唐笙雨身上。或者,他并非移情別愛,而是從未愛過她。他也喜歡她并與她相處愉快,曾經在她歡笑時也會覺得歡喜,但經歷了唐笙雨,他茅塞頓開。喜歡與愛,原來是兩回事。

蘇菲會否很傷心?他不想傷害她,他們畢竟曾也有過甜蜜時光。但……他此刻心頭裝滿了唐笙雨,對蘇菲着實不公平。

思量再三,他決心再将事情緩一緩。他需要與唐笙雨好好談談,至少,親口告知她他的愛。

清早,他由帳篷內走出去預備梳洗。

走到湖畔卻聽見許堅的嚷嚷聲,手中拿着毛巾與牙刷快步向聲音的來源行去。

只見許堅站在湖邊,手中竟拿了把刀子。

而他對面站着的,是将唐笙雨牢牢護在身後的康繹成。

同行的其他人亦聞聲趕來,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規勸,不敢靠近。

許堅滿面憤色:“你昨夜才與我談情說愛,今日便反口不認是什麽意思?我究竟做錯什麽?”

原來唐笙雨一早遇見了許堅,仍是按着昨夜自己的意願向他道了歉,他卻似被刺激到,驟然發起瘋來,将随身帶着的小刀拿出來表示憤怒。

康繹成見了,立即上前擋住唐笙雨。他對她未有喜歡到以命相搏,他只是覺得這情況,若身為男孩不上前去阻止,有些說不過去。

而康繹行見了卻是另一番滋味,他眸中神色複雜,繹成想是非常喜歡笙雨。

他從前向是家中小少爺,上至長輩下至傭人因為他年紀小都尤其寵愛他。如今為了唐笙雨竟奮不顧身站出來面對刀刃,似突然變了個男人樣子出來。

唐笙雨只覺得疲憊不堪,她自己的事尚如同個沒有出路的迷宮般令她傷神。

有氣無力地道:“許堅,我真的非常抱歉,你當我昨夜瘋了也好,喝多了也好。将昨夜的事忘了吧,将來你入了新的學校,入了社會,還會遇見無數女孩,會有比我更令你喜歡的。”她說出這句,自覺沒誠意。空頭支票一張,未來……未來不會承諾誰在愛情的賬戶裏存了錢讓他提款。然而她實在想不出什麽有新意的勸慰話語。

“呸!”許堅罵道:“你當我許堅沒見過女人嗎?多少出身高貴的女人想

破腦袋要做我女友我都不願意,你卻只給我一句抱歉?”

衆人因注意力都在他的刀上,聽得這一句,只當他是打比方。唐笙雨卻滿頭烏雲,他想是又犯毛病了。

她拉着繹成一條胳膊,探出半個身子道:“我是真的不喜歡你……”

許堅大喊:“不喜歡我你從前在學校裏又與我眉來眼去?!”

她瞪着他,眉來——眼去?她從未與誰眉來眼去呀!難道看他一眼便是眉來眼去?難道用鼻孔看他才叫安分守己?

他接着又道:“你又為何在我練習書裏偷偷寫我的名字?”

媽的!她忍不住在心裏憤憤罵,那是他自己寫的,怎賴到她頭上?

偷偷望了衆人一眼,瞧許堅的眼色開始同情起來。眼光轉到康繹行面上,他手中執着牙刷毛巾,目光有些憂心地望着康繹成。

她又有把柄落在他手裏,他怕是又覺得她在将魔抓伸向他弟弟了。

許堅見她不響,走近兩步道:“你若真的不念從前,貪新忘舊……”

唐笙雨被誣賴得有些生氣,盡管他有些失常,也不帶這麽誣賴人的。她口氣有些重:“貪什麽新忘什麽舊?我與你除了一同補課,還有個哪門子從前?”

她在說大實話,而在別人聽來,卻有些絕。

許堅突地面上掠過絕望:“好吧,若死在你面前能令你永遠記住我,也值了!”說罷,竟将小刀劃上自己手腕,血由他手腕漫出,散落……

唐笙雨捂嘴——

凱文突地由他身後撲上去,去奪他手中的刀子,他掙着不讓,兩人一時扯在一處難分難舍。

繹寶睜大着眼睛,眸色驚慌。

其餘男生這時也湧上去幫忙,終是将許堅手上的刀子奪下。

他手上的刀痕并不深,但流出的鮮血令衆人驚慌失措。

康繹行讓繹寶與她同學及蘇菲留下看東西,為避免許堅半路發瘋,他需得與數名男生一同将許堅送去醫院。唐笙雨也與他們一道離開,只有她知道如何聯系許堅家人。

醫院裏,許堅接受了包紮,這一刀并未傷及動脈血管,但醫生仍嚴厲地将他教訓了許久。

唐笙雨輾轉通知了他父母,他們再将車驅回原地收拾殘局。

露營便如此不歡而散。

回到家中,誰也沒有提起這樁事。

康繹行原想找唐笙雨剖白的念頭未有實行,卻先找到了康繹成。

“你是否喜歡唐笙雨?”他發現他有些害怕他的答案。

康繹成笑起來:“笙雨很可愛……但我喜歡有什麽用?需得

她喜歡我才行。”

他一顆心下沉,繹成喜歡唐笙雨,他能怎麽辦?公然搶走她?

“你也瞧見了露營那天早上她那名男同學的下場,她興許不如她外表看上去安分,你不介意嗎?”康繹行面露憂色。

“看得出來她不喜歡許堅,或許,從前喜歡過,又不喜歡了。這是她的自由,并不影響。”他玩笑道:“哥哥,你仿佛對唐笙雨有些偏見。不是還在為了小時候的事記恨她吧?”

小時候……是啊,小時候他們多讨厭彼此?她總是壞他的事,簡直是個麻煩精。而繹成與她在那時便已經玩得投契,關系很融洽。

興許,命運一早已經暗示,他與她是不會在一起的。

若沒有那夜,他便可問心無愧回到蘇菲身邊,誰都不會知道這段偷偷暗生過的情愫。然而有了那夜又如何?他想起她冰冷的言語:你不過碰巧是第一個,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今後指不定還有什麽人。

那夜以後,她也仿佛無事發生一般,淡然得不似個十多歲少女。他想,她并不愛他,于是才能有這份淡然……興許她喜歡過他,很快又不喜歡了,十多歲的年紀,正是心思最不安定的時候。

當夜是他勉強她,才有了那一段露水之歡。

既然是露水,日色下,便自然随日光蒸發得無形無跡。

他與她,都好聚好散吧。這樣,他也可松口氣,無需日日糾結着如何對蘇菲交代這樁事。

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我只是怕你受到傷害。”說完又想起她說:你真是個好哥哥,一心只關心你弟弟的生死,至于其他人,怎麽都沒關系。

她也會受傷嗎?

她是九天玄月,被衆星相拱。甚至有男孩因癡戀她而在她面前自傷。甫方成長,便受慣了如此隆重的禮遇,她如何會得低頭垂淚,如何肯俯身愛人?

不多時,康繹行便與蘇菲及繹成歸國。

臨行前,他甚至笑着對唐笙雨說:“往後同繹成多聯系。”

唐笙雨像吞了顆生黃連般有苦難言,讷讷點頭道:“好。”

她壓着情緒不動聲色。她曾見過金茹與康定則通完電話在房內伏在床上痛哭失聲,然而當她走出門來,仍是儀容整潔,姿态優雅。只有些紅的眼睛洩露了一星半點秘密。

那一場無心的窺見對年幼的唐笙雨影響很深,她潛意識裏是欣賞與敬佩金茹的。

于是,她心下認定,壓抑情緒是種美德。

她想,這一回她很成功,沒有人看出來她內心的悲恸。

他離開那日,她已經開學,沒有要求請假

送行,她不想表現不舍。更害怕看着他與他分離她會失去控制,與其如此,不如不見。

那日,金茹與繹寶一同去了機場,她自行坐車回家。忍着哀傷不去觸碰,卻在飛機起飛的那個鐘點飛奔下車,一路沒有方向地狂奔起來。

世界像一出默劇,失去聲響。耳邊僅剩強烈的風聲“呼呼”奔騰,幾乎無法呼吸,只是如同誇父追日一般拼命追逐,仿佛在前方的前方,有什麽人在等待她。

機場在哪裏?在哪一個方向?帶走他的那架飛機是圓是扁?飛機起飛的剎那,他由機窗外望見的是什麽風景?藍天白雲可比那夜的雷雨更叫他動心?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有這麽一架長了一雙貼翅膀的龐然大物将他裝在裏頭,帶着他就此離開了她的世界,飛向她追不到的遙遠國度?

從此,她夢裏可還會有如此刻一般的天色朗朗?

她停下劇烈喘息,終于淚落滿臉。這樣的場景,不是該有一場滂沱大雨來為她擋一擋狼狽,遮一遮淚水嗎?何以連天都不解人意,令她在日色下無所遁形,倉惶而不留餘地地洩露了她滿腹的哀傷。

唐笙雨從不知道這世上有這樣一種悲傷,堵在喉頭卻說不出口,與她的軀體共融共存卻翻江倒海撞傷三魂七魄。

那日後,她的世界從此過早地背離了少年時代的明媚,甜美的面上積澱了沉默與憂郁。

她偷偷将抽屜裏被她撕成兩半的照片拿出來,又細細粘好,與手中僅有的幾張她翻拍的他的照片一起揣在手中偷偷懷念。那是她手上唯一的關于他存在過的證據。

她從前成績不錯,經歷他一次,卻連學都上不進去。每日坐在課堂裏仿佛魂飛天外,念着他在彼端的衣食住行,念着他與她之間過多的争吵怨怼以及稀少的快樂。

逢S城難得的下雪天,她總是跑出去擡頭觀望,想到他在北海道滑雪場留給她的驚鴻一瞥——背後是巍巍雪山綿延,他寶藍色的身影是白色背景裏耀目的藍色火焰,雪花掉落在他們之間。如此美好。

逢了夏日雷雨,她又禁不住獨自出神,想起那個夏夜他留給她銘心刻骨的疼痛。那痛果真令她深深地将他牢記,而他……在異國的雷雨天裏,是否仍會記得那夜的癫狂與荒唐?

或許她早如他在北海道邂逅的那個少女一般存在了他的記憶庫深處,連翻出來取閱都嫌礙事。

他有時會打電話與家中聯絡,她若恰好在旁,也不過壓着擂鼓似的心跳偷偷聽着。

偶爾一次繹寶對她說:“笙雨,你要跟我大哥說兩句嗎?”

她跳起來結

巴道:“不,不要,不要了。”

她不知道能與他說什麽,至多不過寒暄。她想起他走前說:“往後同繹成多聯系。”

聽他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的句子,她寧可不接電話。

繹成倒是常發電子郵件活打電話與她私下聯系,他向她訴說他的生活與學業,偶爾提到康繹行,帶着揶揄的口吻說:阿爾伯特如今過得快樂極了,他在大學裏又結識了不少美麗的女孩,他是學校裏足球隊的隊長,簡直快有了一批阿爾伯特粉絲團。

阿爾伯特如今過得快樂極了,沒有唐笙雨的康繹行快樂極了,沒有康繹行的唐笙雨卻像被戳瞎了眼睛,毫無方向感地四處亂轉。

那又如何呢?他無需要對她的悲喜負責。

繹成的信她只是看,回得并不起勁,時間長了,他的信也漸漸少了。

金茹與繹寶飛去與他們見面,也曾邀過她同行,她卻只是拒絕。他不一定想見她,她過去只會提醒他那段往事令他尴尬。

他與她橫豎一路是錯,多錯過一次見面機會又如何?天不會塌,地球不會倒轉,康繹行仍是康繹行,唐笙雨也仍是唐笙雨。

學校裏也有男同學喜歡她,只是經了一次一敗塗地的感情,她對什麽人都意興闌珊。那些男同學在被她拒絕後,很快便會轉移目标,與別的女孩子戀愛。是以她與誰都不拖不欠,這世上,總沒有誰會去等誰一世的道理。

她也不會,她想,她只是暫時病了。總有一日,她會痊愈,她還那麽年輕,只十多歲的大好年華。給她些時間,待她痊愈了重新邁步,必然會遇到另一段幹淨明朗的愛情。而後嫁人生子,做世間千千萬萬個幸福女子中的一個。

她暫時未有等到自己痊愈,卻在高中将畢業時聽到康繹行要結婚的消息。

金茹驚訝得幾乎反應不過來,将電話交給興奮的繹寶後,只是笑着團團轉,叨念着要訂機票,要買衣服,要準備一封大紅包。

季琳笑着道:“太太許久沒有這麽開心了。”

金茹溫柔地笑着埋怨道:“只是早了些,大學才畢業啊,現在的孩子真是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繹寶在電話裏興奮得直嚷嚷,唐笙雨卻只聽見一片嗡嗡聲,全不知她在講什麽。直到她将電話塞進她手中道:“唐大小姐——你在神游什麽?哥哥叫你聽電話。”

她木木将聽筒置于耳邊,聲音幹澀:“喂……”

對方一時沒有聲音,片刻後,他熟悉的嗓音進入她耳中:“笙雨,我要結婚了。你……也一起來參加我的婚禮?”

她嘴角抽動了

一下,終是沒有抽成笑容:“不了,我可能與同學去畢業旅行。而且……我媽媽前兩日打電話來,說準備回S城……我還要準備搬家的事……”頓着,彼端又是沉默,她吐出千斤重的字句:“恭喜你,繹寶與金茹媽媽都很開心呢……”

那日她回到房內,只覺得氣力耗盡,連哭都哭不出來。趴在床上,頭偏着,目光空洞遲滞地望着木頭地板發呆。

她覺得她快痊愈了,聽見他親口告訴她這消息,她并沒有悲哀傷情,只是腦筋空白,肢體麻木而已。這念頭令她勉強有些欣慰。

卻不知道,有些痛可以遲鈍得姍姍若此,卻同時強大得随意将她宰割。

數個鐘點後,那痛大駕光臨,她無法睡去,因為學業,日日睡眠不算多。她覺得疲憊,頭痛欲裂,卻無論如何入不了夢。

滿腦是他即将結婚的噩耗,聽說對方是他在酒會上認識的學音樂的女子,聽說那女子很美,聽說她叫雪莉,聽說他識得她短短一陣便閃電結婚。

聽說,她應該與金茹和繹寶一樣歡天喜地。

誰說的?她為什麽要與她們一同愉快?她此刻非常不愉快!她的床太硬,枕頭不夠高,窗外的丁香遲遲不開花,街道的路燈亮得刺目,商店在十點前便打烊,街頭有乞丐露天而眠,溫室效應越來越嚴重,北極的冰山逐日在融化——這一切都令她不快樂,她如何能快樂?

她抓起床頭的CD機,放情歌給自己聽。

然而每一首悲傷的歌都似在歌頌她的狼狽,每一首甜蜜的歌都似在贊美康繹行的幸福。

作詞人怎麽知道?怎麽知道她的心境與哀戚?她記得她已經将那些都藏好了,藏得滴水不漏,藏得渾身顫抖。何時被那作詞的人偷窺了去?

“啪”地關掉CD機。她恨那詞人,她恨每一首情歌,她恨這世界。

那名叫雪莉的女子就要成為他的妻子,餘生裏,她都将心滿意足地姓着他的姓,成為他命中無法抹去的一筆,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疼愛及關懷。

淚終于崩潰,她的恨何其渺小?那些恨改變不了任何事,卻終是将她由內到外洗劫一空。

作者有話要說:呼呼~~男女主的少年時代終于亂哄哄光榮結束……接下來故事正式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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