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蠢動(二)
下一秒,她被康繹行抓到身後,聽見他冰冷的聲音:“你鬧夠了沒!”
跟着又由得他拿了手帕細細為她擦去面上的水道:“沒事吧?”
她這才有了反應,只一味問:“不是硫酸吧?你确定不是硫酸?”眼睛猛往那陌生女子手上的瓶子瞄,待看清了是礦泉水瓶子,而身上除了濕冷亦沒有任何感覺才放下一顆心。
他卻笑不出來,轉頭向那女子道:“我給你三分鐘,馬上消失在我面前,不然我立即報警。”
服務員慌張跑進來拼命道歉。
唐笙雨這時勻出了時間打量那名女子,頓時記起她仿佛便是她生日那天在酒吧與康繹行争執的金衣女子。
此刻她全無那日吵架的氣勢,神情哀憐:“阿爾伯特,你是為她才不肯接受我?”
唉唉唉,唐笙雨連嘆三聲,她與他真是八字不合,每每遇見他總是要出點離奇古怪的事來。好端端吃個早茶被人潑一身涼水,好在不是硫酸,否則她一定叫這男人賠到傾家蕩産。
服務員上前請那名女子出去,那女子狠狠甩開服務員即将拉過來的手,半點不配合。
在他們争執的間隙,唐笙雨推開康繹行,将臉露出來,對服務員道:“我們在包廂裏吃東西,你們酒樓竟讓人這樣平白無故闖進來行兇。我要找你們經理投訴,這餐我們不會買單的。”
康繹行瞥她一眼,眼下是什麽情況?她竟然顧着跟服務員談茶錢?
發生了這樣的事,那服務員已經怕得面如土色,聽了唐笙雨的話也只唯唯諾諾地答應。
康繹面上有了些怒色,拿起電話道:“露易絲,你若再不離開,我果真報警。”
露易絲面露恍笑:“我跟在你身邊數年,你卻從不多看我一眼,我當是為了多麽矜貴的名門淑女,卻不想是這麽個貨色。你要自輕自賤,沒人阻止得了你。”
說罷,憤恨轉身而去。撞到正進門的繹寶,她望着渾身濕透的唐笙雨一頭霧水:“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唐笙雨氣得幾乎要昏倒,被她頗一身水便罷,臨走時說的什麽話?“這麽個貨色”?她是什麽樣的“貨色”?
繹寶跑到她身邊拉住她一邊手臂:“笙雨,怎麽了?露易絲做了什麽?”
唐笙雨白了康繹行一眼:“你問你哥吧。”
康繹行撫了下額頭:“先想辦法将衣服弄幹,不然會着涼的。”
唐笙雨在車上黑着臉,一句話也不說。
繹寶仿佛代兄受過似的哭喪着臉一個勁罵那露易絲:“她在國外一畢業便在康氏工作,做大哥的
秘書,暗戀大哥許久。等大哥發現,她已經開始糾纏不休,甚至在公司裏鬧。于是大哥把她炒了,這一來,她心中便更不平,老疑心大哥不接受她是因為被別的女人纏住。這回又跟來S城鬧了這麽一出。真可恨。”
不接受她是因為被別的女人纏住?她邏輯還正常嗎?康繹行是個已婚男人,不接受她的求愛簡直是世上最正常的事了。為何她無緣無故鉚上她?
唐笙雨糾結地望着康繹行的背影,他桃花運倒是不錯,一路都不清閑,她每每與他一起,他身邊總有異性繞着。
她看那露易絲條件不錯,也很年輕,老板與秘書又是極便利培養私情的關系,康繹行竟然選擇做柳下惠?
突然想到嚴佳說的,要去看看他太太是何方神聖,是太單純還是太有自信。她想,她應當是有自信的吧,丈夫與個傾慕自己的年輕美貌的女秘書共事幾年巍然不動,她總有她的吸引力所在。
想着,不知怎麽便心酸起來。衣服潮冷地貼在皮膚上,她略動了動身子看着窗外,覺得不适。
康繹行沉默着開車。
她發現方向不對,開口道:“你開錯了?我家不往這裏走。”
他淡淡道:“我公寓就在附近,要開到你家,怕你這一身水都捂幹了。”
唐笙雨強烈反對起來:“我不去!我要回家!”說罷求救般地望着繹寶。
不想繹寶反過來勸道:“去把衣服烘幹吧,這一身濕的捂着回家多難受?是我叫你出來的,萬一病了,我倒要不安了。”
“我……在車裏暖了這一會兒已經有些幹了,我還是回去吧,我……還有點事……”她不惜扯謊。
“什麽重要的事要濕淋淋跑回去?”康繹行由後視鏡望她,面上竟有些微愠:“你男友在家等你?”
她咽口口水,那麽兇做什麽,禍首竟然還那麽嚣張。她長那麽大沒被人這麽迎頭潑過冷水,亦沒被人這麽侮辱過。
這原本是他妻子雪莉的劫數,她不知走了什麽衰運代她受此一劫,雪莉大搖大擺享受康太太福利的時候是否應當分她些好處?
她支支吾吾道:“也不是……就是……就是要去買點日用品……那個……紙巾……紙巾和……和油都用完了……油……油不買今晚就沒辦法煮飯了……”
他在鏡內瞅了她片刻,撥通手機,塞好耳塞:“喂,約翰遜,現在去買一打紙巾,廚房內所有用得到的油鹽醬醋都買齊了送到……”挂了電話,對她道:“我的助理片刻內會為你送貨上門,還有什麽事沒有?”
繹寶在一旁哈哈笑:“大哥辦任何事都這
麽有效率。”
唐笙雨瞠目結舌地瞪着他,他何時将她的地址都背出來了?
她……她說要買油便得到這麽多調味品……若她現在說她還預備去買黃金,他會否一樣如此慷慨,将一整家金店內的貨色通通買下來給她?
康繹行的公寓在S城金融中心圈內,康氏便在這附近,為方便辦公及出行,便在這地段置了一處居所。
唐笙雨一離開車內的暖氣便開始感覺到那瓶涼水的厲害,盡管這日陽光很好,但她仍覺得身體不由自主地細微顫抖。
等康繹行停了車,抱着雙臂跟着他與繹寶往公寓樓內走。
康繹行突地回過頭将大衣脫下披在她身上。
唐笙雨剛要開口拒絕,他已經自顧自往前走去。
繹寶抓着她的手道:“很冷吧?還是大哥細心,我都沒發現你在抖。”
她若無其事笑道:“他這是贖罪來了。”幹脆将大衣裹裹緊,手指觸碰到衣服上的體溫。一呼一吸間,被他身上的味道團團繞住。
不知為何覺得睏,這衣裳上的溫度及氣味如同催眠劑惹得她竟有了睡意。有些想将自己縮縮小,躲在這衣內暖暖睡上一覺。
多神奇的大衣,她腦中瞎想着不若向他讨了這件衣服,平日裏睡不着也好用來催眠。
跟着他們入了室內,并未有她想象中的富麗堂皇,只是寬敞明淨,白色基調輔以黑色相襯的一套屋子。
想到他十多歲回來的那個夏日,她陪着金茹與繹寶為他準備的白色房間。
低頭淺笑,有時,她覺得她正是十多歲,從未有長過一般。有時,卻又覺得獨倚小樓,望過了千帆。那段少女時代的往事,早如隔世。
繹寶進了屋便自行去廚房泡熱茶。
康繹行将屋內暖氣全打開,回頭卻見她兀自垂眸微笑,長發過了水,有些微卷,淩亂垂在面龐兩側。睫毛蓋住了眼睛,嘴角溫柔上揚,笑得如同一個夢境。
眸內不自知泛起柔色道:“去洗手間将濕衣服脫下來挂着,暖氣裏一會兒就幹了。我拿衣服給你先套一套。”
她回神,讷讷點頭,将外套脫了,往洗手間走去。
片刻後,他拿來鋪棉的睡衣睡褲給她。
她将濕衣服脫了,換上他的睡褲及睡袍。他的衣物大得有些離譜,幸而睡褲腰間有系帶,不然她大約得光着腿等衣服幹。
換将幹淨,在暖融融的橘色燈光裏看了自己一眼。在他的屋子裏,穿了他的睡衣褲。這感覺暧昧到她心虛,那衣物盡管是幹淨的,她卻仿佛仍能嗅出他的味道來。
微微的睡意又迷蒙籠罩過來,他身上的味道對她像是有催眠作用,這屋子裏卻全是他的氣息。
她走出去,繹寶歪在沙發上看電視,康繹行正對着臺筆記本。兩人擡頭,見她卷了褲腿與袖口,如同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都忍不住笑起來。
繹寶點頭評論道:“雖然這衣袍大過頭,不過你穿着倒好看,這藏藍色也襯你皮膚。”
康繹行只是微笑看着她,眸內有什麽光芒閃爍。
她心頭一陣亂跳,禁不住開玩笑打岔:“哈哈,我以為你這屋子裏随處便可找到些個什麽女人留下的衣服借我套套,不想竟翻出這麽身來。看來你确是個好男人。”說罷,走過去坐到繹寶身邊。
繹寶道:“大哥私生活很檢點的,從不帶女人回家。他盡管與大嫂在分居中,名義上到底仍是個有婦之夫。”
他與他太太在分居中?她曾偶然間見過對他們夫婦歌功頌德的報道,早兩年仍被媒體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金童玉女這會兒怎麽也落到了人間煙火裏,俗氣地鬧起分居來?
她低頭笑笑,有些自嘲地想,早知這一日,她早先心灰意冷的苦都白挨了。
轉念又想,那一段,想是她必須要走過的。世上生物都早知要死,還不是興興頭頭地打算過了一日又一日?于是,盡管他的婚姻會瓦解,她卻也必須在那個當兒為這段婚姻的建立而經歷傷痛及改變。
直到那段倏忽而來倏忽而去的愛慢慢将她熬就成一枚如斯苦果。
她捧着繹寶為她倒的熱茶,偷望了他一眼。她不喜歡這幾日的自己,這陣的她太愛回憶,有太多新鮮感觸。
而那些回憶是一早已經切經斷脈,那些感觸又不該是如今的她所有的。她仿佛站在別人的地盤上,試圖推開那扇封死的大門去觸碰內裏的一片狼藉。
這不是她要的,她只想如先前一般渾渾噩噩度過每一日,将剩餘大半生快快打發。
人人都在興致勃勃将自己的生活過得愈加完滿,升學、畢業、求職、戀愛、買房、買車、結婚、生子。她只是失去了對這生機盎然的生活的興趣,樣樣事只求得過且過便安心縮在她的龜殼內躲着。
康繹行的出現,似是一只将她由龜殼內揪出來的蠻橫的手,強要她看到自己的一敗塗地。然而又能如何呢?她已經蹉跎到這一刻,不若繼續蹉跎下去。
他與她早已經結束了,再見亦至多是舊友。
她是活夠了才會去試圖将他這舊友變為戀人,她不過是他生命裏極短小的一部分,他當年愛到閃電結婚的雪莉如今亦被打入冷宮,她不過曾給與他短暫
的歡愉,譬如朝露,瞬間便滅無蹤影。
她怕自己不當心由龜殼內探出頭去便有把鋒利的刀子等着往她脖頸上一刀切下。
繹寶接了個電話,提了包對唐笙雨道:“笙雨,我約了中學同學吃午飯,再不去要來不及了。改天再聯絡你。”說罷,一手在她面上摸了下,又對康繹行道:“大哥,我先去見老同學了,你陪陪笙雨吧。”
見她即時便要走,唐笙雨猛然站起來拉住她衣擺:“我……我也去……不是……我跟你一起……出去……”
康繹寶往她身上打量了一下,笑出聲來:“你衣服還沒幹呢,要穿成這樣出去嗎?”
康繹行斜她一眼,她當他是洪水猛獸嗎?像是繹寶一走他便會立時将她吃了一般,他雖曾經對她做過一樁錯事。但是,那回是她激怒他在先不是嗎?況且,他這些年來每每想到這件事便懊悔不疊,他顯然是個君子好嗎。
康繹寶将唐笙雨推回到沙發上,獨自閃了出去。他們打小就混在一起,留着笙雨獨自在這裏做客,也未覺得不妥。
唐笙雨有些緊張地端起茶杯繼續喝茶,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披頭散發穿着他的睡衣褲坐在他家裏喝茶……這感覺當真怪異。
他見她局促不安的模樣,突然間有些生氣,他以為他們是可以做朋友的。這回在S城再遇,卻連少年初見時的坦然都失去,他在這兒竟令她如此不安。
拿着筆記本站起來道:“我去書房處理些公事,不陪你了,你自己看看電視。”
唐笙雨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書房,心下松了口氣,總算不用挖空心思想話題來敷衍他了。
然而心頭卻怎麽有些不易察覺的失落感正在紮根?
她靠在沙發背裏,将自己縮進大大的睡袍中,看着電視節目熱熱鬧鬧地進行着。暖氣很大,伴着他的氣味陣陣熏得她陷入某種安穩境地裏,昏昏欲睡起來……
康繹行在書房內待了片刻,又懊惱自己沒風度,他們便是自小認識,她終歸是客,怎可以将她獨自扔在客廳不理?
他呆坐片刻,緩緩推門入客廳,卻見她歪頭在沙發上睡得昏天黑地,電視機吵吵鬧鬧都似于她毫無影響。
走到她跟前,在她身邊坐下。不由得又記起十多年前她在金家老宅的沙發上睡着,他初初為她情動,彼時他不以為意,絲毫不覺得那尚未長成的小少女會有什麽殺傷力。
然而她卻在他無知無覺間将自己刻入他心扉,成了他半生心瘾。
別過她與那個昏昏熱熱的暑假,入了大學,他方知道生活可以如此索然無味。盡管他參加了再多社
團,活得再積極,仿佛也抵不過她帶給他的負面能量積極。
間中,他與蘇菲分手,又交新女友,但可惜她們都不是唐笙雨。
繹成見了他會向他提起笙雨的來信,他盡管再想知道她的近況,卻也憋着不開口。他們正在建立關系不是嗎?他那短短一段日子裏究竟分到了唐笙雨多少愛意,他不知道,亦不敢去知道。
混過大學,他遇到雪莉,她眉目間叫他瞧出了幾分唐笙雨的影子來。于是他打算再次主動拯救自己下陷的生活,他與她戀愛,并閃電結婚。
然那段婚姻只是一劑雞血,婚後不多久,他與雪莉關系便急轉直下,生活變得較從前更無寄望。
于是他只得寄情于工作,工作較情愛令他更有安全感,付出多少便誠實回報多少,從不辜負他。
他嘆息,望着她沉靜的面容,她倒是灑脫,好端端在S城生活着,全不知他那數年是如何挨過的。
伸手将她遮住面龐的長發輕輕撥到耳後,手指便不舍離去,沿着她耳廓滑到耳垂。
她輕輕動了下,他驚得縮回手。
只見她往他的睡袍內躲了躲,他意識到她這麽蜷在沙發上必然睡不舒服,又下意識望了眼空調,暖氣便是夠大,這樣的天這麽睡着怕也容易着涼。
輕輕将她抱起來,走入卧房,将她放在床上。拿了被子要給她蓋上,她側了側身,睡袍的領口袒了一大塊,露出她的鎖骨及肩頭。
他赫然望見她肩上的吻痕,禁不住皺起眉頭,抓着被子的手握緊了數分。
是了,她昨夜才與男友颠鸾倒鳳,百般溫存。他端端去回憶從前做什麽呢?她身邊向來不缺男人,她少時便懂得如何利用那些關系來打擊他。
他苦笑,真是自作多情。
将被子半扔在她身上,打算離開卧房,她卻将左手往上挪了挪,擱在臉邊。
那舉動立時阻止了他的離去,她手腕上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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