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傷勢

他坐到床邊,抓過她的手來端看。

那竟是……刀痕?她曾自殺?!

心口一陣發緊,為什麽?發生了什麽事?他滿心疑問,幾乎想叫醒她當面問她,然而又怕越界。

這些年,他畢竟是她生活裏的局外人,這條刀痕應當是她心頭隐秘的痛,他哪有資格去對她刨根問底?

拉着她的手,在那條顏色已經有些淺去了的疤痕上輕撫,眸內震驚裏閃過痛惜。

什麽樣的委屈令她想到去尋死?她身邊竟沒有人察覺她的情緒?沒有人曾花時間聆聽開解她?

若他與她保持聯系,他必不會令她孤立無援。早些年他為何不鐵下心回來?他何必顧着面子為争一口氣而與她就此訣別?

若是她真的自殺,且真的死了……十多歲那次告別便成了永別。

他發覺盡管一別經年,自己仍是在意她在意得過分,他害怕她抽身離開,去到那比天涯海角更遙不可及的地界裏踱入彼岸。

只是他已經遲了,遲了不知多少個年頭。現如今再去介入她的生活,便是帶着毀滅。視線又移到她肩頭的吻痕,他果真想毀了她如今安穩的生活嗎?便是他想,也沒有這能力,她對他從前未有來得及産生愛意,如今也未見得有太多舊情。

他曾對她做過一樁天大的錯事,她只想逃開他與他給的記憶不是嗎?

有些煩躁地為她掖好被子,離開了卧房。

唐笙雨睡了許久,她睜開眼,腦袋空空噩噩。目之所及,是陌生的寬敞房間。鼻中嗅入的是陌生的安谧氣息,深藍色窗簾拉得嚴嚴實實,身軀裹在一床柔軟的被中像得到透支後的修複。

唔……她太久不曾這麽熟睡一場了,每日清晨逼着自己由床上爬去上班,夜裏又總想多占些私人時間,索性将睡眠時間挪了出來。也并無甚大不了的私事可做,然而獨自的時光,坐着發懶亦是愉快。

便是倒頭令自己去睡,亦很難好好入眠,入了眠也不能保證不做噩夢。城市生活過久了,睡眠總是容易出問題。

平日裏睡醒只是倍覺疲憊,這一刻睜眼,倒覺精神極佳。

怪事一樁也,都說吃別人家的飯香,原來睡別人家的床亦可有這番效果——等等,別人家的床……如果她沒有記錯,她應當是在康繹行家中,那麽這床是……

驚跳起來,連滾帶爬由床上爬下,趿了拖鞋便一股腦兒往門外跑去。

老天爺,她怎麽會睡到他床上?她不是在沙發上看電視嗎?那麽,她是在沙發上不當心盹着了?然後呢?她夢游?自己尋着床爬了上去?或者……康繹行将她抱到了床上?

她一邊跑一邊在腦中飛快地轉着這些念頭,心中祈禱着答

案是前者。她驚駭地想她該去同他告個別,然後離開。

在個有婦之夫床上睡了一整個下午,若白崇俊知道了要作何感想?

跑到客廳,不見有人,轉身往他書房去,方走到書房門外,門突然大開,面前站着個與康繹行差不多年紀的男子與她近在咫尺相望着。

那男子顯然對她的存在并不知情,大大吃了一驚。上下将她打量了一下,這披頭散發,睡眼惺忪的模樣,身上康繹行的藏藍色睡袍領口大敞,露出潔白的肩頸以及……呃……一個緋紅的吻痕。

立即了然地壓下吃驚,一個三十多歲且與太太分居許久的男人,康繹行的私生活已經非常檢點。面前這狀況……實屬意外……難免難免。

唐笙雨呆若木雞站在那男子面前,不知道要如何解釋他看到的這一切。她她她,只是來烘幹濕衣服,然後不小心睡着了,然後醒來便是這般光景……腦袋無比巨大……連她自己都覺得這過程複雜得要命。

康繹行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擋住男子打量的目光,垂眸望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前襟裹裹嚴,口中道:“你先回去吧,約翰遜,工作日見。”

約翰遜立即會意:“是的,康先生,再見。”說罷,邁着大步離開了。

完了完了!唐笙雨扭頭望着約翰遜的背影,他誤會了,他的眼神已經告訴她,他将她看成了這個牽着她前襟的男人的——野花一支。

她扭回頭,拍掉他的手:“你為何不對他解釋一下我這副尊榮在這裏出現的原由?”

他笑了笑:“你不認為這正是那種會越抹越黑的情形嗎?何況,他盡管是我的私人助理,我的私生活卻與他無關。”

“你的私生活?我什麽時候成了你的私生活?”她叉腰,悍婦一般。

他只是笑:“好,好,當我口誤。”

她轉頭去拿幹衣服:“我要走了。”

他先她入了浴室,将暖氣打開:“等裏面暖了再去換,你剛睡醒,容易着涼。”

她抱着一堆衣物笑道:“多年不見,倒越來越會關心人了。”她想說的是,從前的他不是嫌她損她便是刻薄她。

一句“多年不見”令他想起她手上的疤痕。他靠在浴室邊上,雙手松松環在胸前,望了她片刻:“你這多年好嗎?”

她垂眸笑:“這話你已經問過我了。”

他眸色認真:“我不要聽你的玩笑,我想你誠實答我一句,你好嗎?”

若是她好,他便可以寬慰,他當年決然離開的決定并不算錯。然而午時見到她腕上疤痕,他便知道他已經鑄下錯誤。他當年若賴在她身邊陪着她走下去她未必會更好些,但他想,再壞也壞不過她手上的刀痕。

他這一句問話不知為何似千斤巨棒,一棍子将她經年委屈全打出來。幾乎無法控制淚腺分泌,她咬咬牙定下情緒,生生将淚吞回去。

她好嗎?她很好,她站在這裏能說能笑,沒病也沒死不是嗎?

那些情情愛愛的小煩惱小委屈,除了一路灑在她的人生裏磕磕絆絆外,別無更多傷害了。

望着眼前人一如記憶中俊逸儒雅的面目,她已經滿足了,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他,聽得他問出這一句,她尚有什麽需要埋怨的呢?

她緊緊手中的衣服,擡頭笑道:“我很好。”

他深深望着她,她眸內的倔強太濃,唇角揚得太高,防備意味太過明顯。她大約以為将厚厚的袖子遮牢了手腕,叫別人瞧不見那道疤,回頭是苦是甜她便都有辦法獨自一人承擔。

他為她的防備動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突地走上前,雙手一伸,便将她抱入了懷內:“我不會再相信你的口是心非。”

她在他懷內呼吸短暫停頓,大腦罷工半分鐘之久。随即,他們的童年、少年,往事片片斷斷由她腦中閃過。

她初次靠在他懷內是在金家老宅他的卧房內,那夜,她快樂到覺得自己死而無憾。第二次,是在露營的帳篷內,他緊緊抱着她,在她血肉裏深深刻上了他的姓名。

那夜,在悲傷與疼痛中,她其實是隐隐歡喜的。歡喜那個人幸好是他終歸是他,是她所愛的。

年少輕狂的時候,對情之一事簡直如同死士般既無知又無謂。十五歲,年輕到以為青春永遠不會過去,第二日睜眼,總會是青天白日。

她有恃無恐,以為便是與他結一段孽緣,令她在心頭凄美地回味一生,也是好的。

多麽浪漫的少年時。

現如今,她便是仍有這心境,卻再沒這時間與精力。

她曾甘願為愛情這薄幸君主亡命厮殺,一場出生入死遍體鱗傷歸來,酒冷身殘,她只能茍延殘喘歸隐山林。

她将他一把推開,狼狽地笑道:“男人大概都這樣,總希望女人離開他之後過得生不如死,好自感偉大,又可以順道做做英雄的美夢,救美人于水深火熱之中。可惜,我果真過得很好。且十多年過去,便是從前年輕可愛過,如今與美人兩個字也沾不上邊了,恐怕不能擔演這戲份。” 說罷,由他身邊倉惶溜進了浴室。

他定定站在浴室門外,卻聽見大門門鈴聲。望望手表,晚飯時間,工人來煮飯了。

打開門,讓工人進來。又折回浴室門外:“笙雨,已經夜了,不如留下一同晚餐。”

“不了,”她急着回絕:“我要與我男友一同晚餐。”

這一句十分有效,他立時不再做聲。待她

出來,他面上有些悶悶地提議要送她,她只是一邊回絕一邊四處搜尋着她的包,而後一溜煙便由他公寓內消失了,甚而連門都忘了關。

他搖頭,信步走去将門關上。他只是想維持他們的朋友關系,卻竟越界擁抱她。

他是被她手腕上的傷震撼,才情不自禁将她抱入懷內。而她适時提醒他,她是他人女友,他此舉豈止失禮?

走入浴室,将她扔在一邊的睡袍提起,原想扔入衣簍讓工人洗淨。然而觸及她留在袍上的微溫,聞得淡淡香氣入鼻,竟鬼使神差拿着衣服想存放起來。剛踏出浴室門,又即時站住。他在幹什麽?存着她穿過的睡袍是要存成萬年化石拿來鑒賞展覽嗎?

他雖不是個花花公子,卻也歷慣情事,何以差點做出這初戀少年般的舉動?

面上一陣不自然,終是又将睡袍扔回了衣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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