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探視(一)
唐笙雨提了一桶皮蛋瘦肉粥站在金家老宅門前發呆。
望着有些陳舊的雕花鐵欄杆,由大門鋪至屋子臺階下的青石板小路,四周因天寒而正在凋零中的植物,以及那灰白色磚石的房子。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時,而少年的她早已是夢中花盞,于是她便仿佛來到了自己的夢境中。
她低頭望着自己鞋頭磨得有些發灰的靴子笑笑,能回來緬懷一趟也是好的,畢竟在這裏度過的時光,仿佛是她人生裏最後的時光。離開後,她生命的繁花逐朵謝去,天上明媚的星子亦逐漸暗淡去。她的快樂透支完畢,自此開始還債。
如同紅樓一夢,那些歡聲笑語,盛極一時的愉快終是演變成一片殘敗蕭索。
按下門鈴,過了片刻,季琳一路跑來開門,見了她驚喜得似不知如何是好,打開側邊小鐵門迎出來道:“笙雨小姐?是你吧?呀——都長這麽大了,我差點不認識了。你怎麽會過來的?”
唐笙雨有些澀然,笑道:“我聽說……那個……繹行哥哥病了,來看看他……”她在季琳面前只得沿用小時候的稱呼,卻被這稱呼別扭死,別扭得心跳都異常起來。
季琳帶着她往屋內走:“胃病這東西都是自己作出來的,好好一天吃三餐怎麽會得胃病呢?你們這些年輕人,如今都沒有時間觀念,不論工作娛樂,都歇斯底裏的。夜裏也不要睡,我那兒子也是這個樣,做大人的真是操不完的心。”
唐笙雨聽了她誇張的形容笑了起來:“你兒子跟我差不多大了吧?現在還好嗎?季老伯呢?還在宅子裏做事?他應該七十多八十了……”
季琳在她前頭邊走邊道:“我兒子今年大學剛畢業,少爺為他在康氏謀了一份職。我老父親今年剛好八十,前兩年便回去鄉下度晚年了。我與我丈夫留在這裏做事。”
季琳為唐笙雨打開門帶她走入客廳,回頭道:“小姐你等一下,我去知會少爺一聲。”
屋子裏頭的擺設格局都未有大動,在這熟悉的環境裏,她突然拉了拉季琳的手臂,幾乎有些撒嬌地扁嘴道:“季嬸,我好想你們呀——”
季琳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傻姑娘,想我們也不見你回來看看。我以為你跟自己父母過得太愉快,把我們都忘記了。”
唐笙雨頗有些委屈地道:“我不是不想回來,是不敢回來。我怕我回來了就出不去了。”
季琳将她手裏的桶放到茶幾上:“我們的笙雨小姐從小就喜歡說傻話,什麽回來了就出不去了?這裏有吃人的妖怪嗎?”
話剛說完,便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季嫂,誰來了?”
唐笙雨一驚,擡頭便見到個長發女子翩然由樓梯往下
走。
退——上帝!她犯了什麽錯?!為何她會見到雪莉?!沒錯,不會有錯,她曾見過她的照片,雖然她認人的本事較弱,但她不會錯認雪莉。
繹寶不是說康繹行不讓她回來?為何她會出現在金家老宅?
前兩天她尚不在,卻剛剛巧在她過來之前飛到這裏。她驚懼地又退一步,覺得她最近果真衰神纏身。
季琳道:“少奶奶,唐小姐來看少爺。”她有些愉快地補充道:“她從前在這裏住了十來年,跟繹寶小姐像親姐妹一樣,跟少爺感情也很好。”
唐笙雨瞪着季琳的後腦勺,季嬸果然激動過頭了,誇張得什麽似的,她與康繹行不過待過短短一陣子,什麽時候跟他“感情很好”了?
季琳又回頭對唐笙雨道:“笙雨小姐,這是少爺的太太,你應該知道吧?”
言語間,雪莉已經大方走到她面前,微笑道:“笙雨,我常常聽繹寶提起你。”
她身着一件長長的白色粗線毛衣,一條黑色寬松褲,長發披肩。眉眼秀麗,膚色白皙。言談笑容處處精致優雅。
唐笙雨有些局促地交握雙手,在她面前竟像個聆聽教誨的學生,勉強笑道:“康太太,你好。”
雪莉又笑:“叫我雪莉便好。”
她點頭道:“這粥我放在這裏,麻煩你轉告他希望他早日康複,我先走了。”
說罷如大解脫一般,淩亂的步子往後退着便要走。
這時,季琳往樓上看了眼笑道:“少爺,笙雨小姐來了。”說罷便忙去了。
“笙雨……”康繹行急匆匆地由樓上快步走下來喊住她,他甚至仍穿着睡衣褲,便是上回借給她穿了一下午那身藏藍色的。
唐笙雨不知怎麽突然面上發燙。
康繹行走到她面前,面上有尚未來得及消化的欣喜:“你特意來看我?”
那身長長的睡袍将他穿得更顯颀長,清俊的臉容帶着病中的蒼白,卻仍是好看得叫人心頭發緊。他身後的女子婉約雅致,秀美可人,與他襯在一起着實是一對璧人,唐笙雨在心裏下結論。
她覺得自己像走錯了門,走到了別人家中,成了個天外來客。
滿心只想盡早離開:“繹寶說你一個人待着很可憐,叫我來看看你。”她笑:“你太太多好,大老遠也飛來照料你。我還有約,不多坐了。”
康繹行皺起眉來,面上閃過失望,開口道:“坐個一時半刻能礙得了什麽事?”
雪莉瞥了康繹行一眼,順着他道:“阿爾伯特躺了數日,無聊得要發瘋。你就陪他說說話吧。”
這時,看護站在樓梯口道:“康先生,你還是上去躺着吧,別胃病好了,又凍感冒了。”
康繹行有
些不耐煩地揮手:“我沒那麽柔弱。”
看護搖頭走開。
雪莉握了下他的手:“姚小姐沒說錯,你一直在暖氣裏捂着,現在穿了睡衣跑來跑去,連襪子都不穿……”
唐笙雨将眼光閃開去,仿佛見了什麽叫人尴尬的場面似的。她從未想過,少時那一場硬傷未完,有一日尚要親眼面見他們在她面前即興表演。
康繹行道:“我不覺得冷。”
唐笙雨低頭,見他光着腳,趿着雙棉拖鞋:“你還是上去吧,別我過來一趟反把你凍出毛病來。”
他笑道:“本來該你上去看我,現在倒要我這病人跑下來看你,我上去也行,你盡盡探病的本分,上去坐坐。”眼睛瞄到茶幾上的保溫桶:“你給我帶什麽來了?”
她煮了這些粥給他,原本也沒覺得失禮。在雪莉面前,不知為何卻竟覺得寒碜起來,嗫嚅道:“只是些皮蛋瘦肉粥……我想……胃病要忌口,必然口淡……”
他大步去将那保溫桶提起來笑道:“你也會煮粥?”
唐笙雨忍不住瞪他一眼,他憑什麽總認為她什麽事都不會做?
他愉快喊道:“季嬸,今天不必準備我的晚餐,我喝粥。”說罷,自說自話替她做了決定:“上去陪陪我。”
唐笙雨雙手交握着,有些局促地道:“那我坐一會兒,坐十分鐘再走吧。”
雪莉望着他們一前一後上樓的身影,面上漸露哀傷。
她與康繹行十來年夫妻,從未見過他這興奮得近乎孩子氣的表情,只為了一桶粥。
康家富甲一方,他什麽好東西沒吃過?她自然不會傻得以為是這一桶粥讨得他歡心,在她面前,他是已經懶得遮掩——他喜歡那個為他煮粥的女子。
她覺得無力,多年來她一直試圖挽回他們之間的感情。她以為,沒有第三者便不至于無藥可救。誰料她估錯戰況,原來那個第三者一直存在着,只是無形地紮根在他心裏。
她身為康太太的時間眼看不多,背水一戰,她究竟還有多少勝算?
唐笙雨跟着康繹行走,竟走到她從前住的房間。
她吃驚:“你……住我房間?”說罷又糾正:“我是說,我從前住的房間。”
他回身笑道:“你說奇不奇怪?我這趟回來,只有在這房裏才睡得安穩。”
随他入房,房內的家具擺設未有大動,不過換了窗簾床單及裝飾品。
他躺到床上,将保溫桶擱在床頭,滿意地靠在靠枕上:“這房間格局朝向都好,較我從前那間舒服多了。”
唐笙雨望着他躺在她從前的床上,用着她從前用的家具。他可知道,她曾經在這張床上做過最美的夢,也無數次為他哭得撼天動地。
那些夢境與淚水,他可有在夢中見到?
多可笑?這屋子曾記取了她為誰與誰形影相偎而悲傷的身影。十多年後,那兩個叫她悲傷的誰與誰卻在這屋子裏形影相偎。
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你鸠占鵲巢,這些家具都是小女孩用的,跟你牛頭不對馬嘴。”
他笑道:“若你要搶回你的鵲巢,随時可以回來,我來做你房東,賣你個人情少收些租金。你看,季嬸那麽想你,你回來她不知多高興。”
她一臉不屑,她搬回來?然後與他和他太太住在一起?這是什麽勁爆場面?虧他想得出來: “我才不要,這屋子被你住得那麽猥瑣。”
她四下瞟了眼,衣帽架上挂了件女人的外套。
他們雖說分居了,但是終歸夫妻一場,有些界限哪有這麽分明的?他多時不曾見到雪莉,興許小別一場,她日夜在他身邊照料着,他便情思又動也不一定。
他仿佛察覺到她的心思,笑道:“別看了,那件外套是姚看護的,她夜裏會穿走。雪莉住在我從前的那間房。”
她有些羞惱,作了一臉正經道:“誰在說這個?你太太住哪裏這是你們的家事,你這人怎麽 不要私隐的?什麽都講給人聽?”
他仍是笑,忍不住拉她的手:“我很快便會離婚,笙雨,若你對我有一丁點不讨厭,希望你留個位置給我。”
他的大膽令她慌亂起來,企圖縮手,卻被他緊緊抓住。
拉拉扯扯間,她低聲道出她心頭的疑問:“你到底有沒有生病?”他力氣怎麽這麽大?她以為在他病弱的時候,她一揮手便能将他打趴下……
誰知他用力一扯,她竟被他扯到懷中趴在他身上。
他将她攔腰抱住:“由見了你開始,我的胃仿佛又開始正常運作了。”
她管他的胃正常不正常,她這個姿勢趴在他身上,若他太太進來,她絕對會被當小三打出去。
她知道與他比蠻力是沒指望了,便望着他臉面鄭重警告他:“康繹行!挪開你的爪子,你這行為簡直已經堪比地皮無賴。”
他笑着抓過她一縷頭發在鼻尖上聞了聞:“是不是還應該加上這個動作?”說完忍不住一手壓着她後頸,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這時,突地傳來敲門聲,而後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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