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分手

十一年前,公大射箭場。

少年執弓而立,脊背挺得筆直,晶瑩的汗珠順着臉頰的曲線滑落,挂在他瘦削的下巴上将落未落,他修長的手指勾着弓弦,停在下颌的高度,微眯起一只眼校對着準星,一口氣屏在胸中。

忽然有人在他身後跺了腳,全神貫注的他被吓了一跳,一時手下失了準頭,長箭離弦而出,一箭正中黃心。

少年愣了愣,随即身後那人拍了拍他,“沒想到啊阿倦,進步這麽快,是不是最近有什麽動力啊?”

江倦嘆了口氣,平複了心情,略帶些抱怨的意思,“差點被你吓死……我能有什麽動力,這一箭要是不偏,也不能瞎貓碰上死耗子射出這麽好的成績。”

連骁大笑着勾着他的肩膀,江倦被他拖的一個踉跄,“比如愛情什麽的?我聽說了,你最近是不是跟姜懲……”

“咳咳咳!”江倦忙大聲咳了幾下,四下看了看沒人注意到他們這邊才放下心,“你小點聲,我還不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對我的影響不算什麽,但小懲很敏感,別人看他的眼神不對會讓他多想的,我不想讓他有太多壓力。”

連骁愕然道:“還真是?我就覺着你們兩個不對勁兒,最近他天天爬牆來跟你睡,把我的位置都搶走了。”

江倦越聽這話越覺着不對,懶得講理,索性追着他打了幾下,連骁和他嬉鬧一會兒之後停下步子,用毛巾蓋住了他濕漉漉的頭發,“快把濕衣服脫了,都被汗浸透了,也不怕感冒,快換上幹的,要不要喝水?”

早就習慣他照顧的江倦半推半就地被脫了T恤,兩條背帶垂在身側,他單手叉腰仰頭灌了小半瓶水,把剩下的直接倒在了頭上,連骁聽見水聲一回頭,心髒病差點給氣出來。

“你還能不能行了,越管着你不讓你作踐自己,你就越得給自己找點兒事,趕緊把水擦了,不然我揍你!不記得你上次就這麽胡亂一沖也不擦幹就跑出去,結果着涼受寒燒了兩天這事啊,我跟你說,姜懲可不是我們屋的,照顧你名不正言不順的,讓查寝老師發現就得扔出去,到時候還是得兄弟幾個嗨你!”

“你總胡說八道什麽,連骁,你這嘴越來越奇怪了。”江倦被拽着坐到一邊,低頭讓連骁給他擦着身上的水,全然沒發現那人看向他的眼神含着異樣的火熱,此時的他更不知近在咫尺的連骁對他懷着怎樣的悸動。

然而這一幕皆被遠處的人盡收眼底,江倦忽然有種被注視的異樣感,擡眼對上了一雙充滿豔羨又略帶一絲無措的眼睛。

印象裏那雙眼睛很好看,卻也很陌生,他不記得自己認識這樣一個俊朗又帶着些狂妄的年輕人,但對方的眼神卻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今生見了前世的戀人,相逢相遇不相識。

他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朝那人招了招手,然而對方沒有做出回應,很快連骁便拉着他走了,他一步三回頭地望着那個人,忽然問道:“連骁,我是不是見過那個人?”

連骁回頭一望,“哪有什麽人啊,大白天的你別吓我啊,我這麽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怎麽可能會怕這個。”

江倦回頭時,那人已經不知所蹤,但對方留給他的印象卻是經年沒能淡化的。

那是他與蕭始的初見。

他對蕭始記憶深刻,以至于第二次在自己家中遇到他時,一眼就認出了他是在射箭場中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介紹一下,這是我雙胞胎弟弟江倦,和我同在公大上學,倦,這位是蕭始,前些天受了傷倒在路邊,就被我帶回來了。”

當時江倦才剛起床,腦子還不大清醒,頂着蓬亂的頭發,惺忪的睡眼眨了眨,認出了對方這張臉,迷迷糊糊地說道:“原來他就是你撿回來的那個拖油瓶啊,我還以為是什麽阿貓阿狗,怎麽是個人啊……”

江住和弟弟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上閃過一絲尴尬,笑道:“說什麽呢,快跟人打招呼。”

“原來是這樣。”蕭始禮節性地笑笑,“那天我去公大找你的時候碰到他就覺着不太對,你要是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我一定要難過死了,還好不是你。”

江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愕然,“你說什麽呢,就知道拿我尋開心,小心阿倦發火,他可比我打人疼多了。”

江倦因為他這話惹了一肚子火,毫不留情地回敬道:“是嗎?我還以為你是我哥撿回來的失足男青年,還想好好開導你一下呢,看來是沒這個必要了,哥,直接送派出所吧,就說他喝多了躺路邊被人撿屍讓你給救了,搞不好還能給你發面錦旗,以後到基層實習都有着落了。”

兩人從說第一句話就是唇槍舌戰,自此之後十幾年都沒安生過。

江倦從未問起過有關蕭始的事,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江住也沒主動對他解釋過,他覺着自己要是問的話,他哥一定不會隐瞞,只是他覺着沒有必要罷了。

他打從心裏覺着自己跟蕭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壓根沒必要強行做朋友,只知道自那之後,蕭始就在他家住了下來,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他哥好像多了個弟弟,他媽也好像多了個兒子,只有他成了那個多餘的人。

他心裏不平衡,一氣之下跟姜懲搬了出去,收拾東西那天,江住跑來跟他道歉,承認這些日子是對他關心太少,才讓他有了被忽視的感覺。

“實話說,我撿到他的那天,他被卷進了一場惡性案件,奄奄一息躺在路邊,就快斷氣了,我救他的時候沒想太多,只覺着這樣一個人在我面前我不能不管,等他醒了之後我才發現他所牽扯的案子很複雜,如果放他孤身離開,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遇害,在确保他的安全之前,我得對他負責。”

江倦覺着這事古怪得很,他哥從路邊撿了個涉及惡性案件的定時炸彈非但不送到公安機關處理,反而留在身邊時時看護,就差把他做成配件挂腿上了,以前他們兄弟也不是沒見義勇為過,也沒見他哥這麽上心,這事肯定不對。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腦子一抽,居然問出了:“哥,你是不是喜歡他?”這種混賬話,随即江住臉色大變。

江倦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改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這件事該不會和……和咱爸有關吧?”

江住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江倦知道,自己是說中了。

“這件事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聽話,別插手這件事。”

“哥,我……”

“你還叫我一聲哥,就聽哥的話,別任性。”

一向溫和的江住少有這般沉言正色的時候,江倦知道這事不簡單,抓着追問也無濟于事,他哥只要鐵了心閉上嘴,那真是老天爺也撬不開。

清楚他這個性子,江倦也沒急着追問,在他哥默許下搬了家,跟姜懲在外同居了兩年,想到蕭始可能對他哥圖謀不軌,兩人卻一直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容易給那看起來就不像好人的混賬可乘之機,他三天兩頭就要回家巡視,卻在某一天偶然發現,蕭始不見了。

起初江住還支支吾吾不肯說出那人的下落,江倦還以為自己這個好脾氣的哥哥終于受不了摧殘,把那總是對他動手動腳,就差把“想睡”倆字寫臉上的王八蛋剁了沖下水道毀屍滅跡了,後來他看到了江住身上遍布的刀傷,一再逼問之下,那人才承認是和蕭始雙雙遇刺,他知道自己護不住蕭始,無奈之下只能想法子把人送出了國,自己則留在國內避開這個風頭,繼續調查此事。

他的話漏洞百出,不管江倦怎麽追問,他都不肯說出幫助蕭始的資源來源,自從他們的父親死後,家庭經濟狀況就很一般,雖然不至于吃不上飯,但也絕對沒富裕到能把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随随便便送到國外的地步,況且他一直覺着蕭始的身份可疑。

他甚至向母親打探過消息,都沒有得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從那時起,他就在暗中調查與江住來往密切的人,從中鎖定了一名與他走的很近的公大教授,名叫溫思南。

他曲線救國,一天三遍踩着點到教授辦公室去打聽情報,不成想溫教授的嘴沒扒開,倒是引來了另一人的注意。

一名姓俞的省公安廳高層領導在他堅持不懈敲了溫思南辦公室一個月後,毫無懸念吃了閉門羹的這天請他到公大食堂吃了頓食不知味的午飯,四菜一湯很豐盛,江倦卻因為對方向他提出了一個讓他震撼無比的請求而食欲全無。

“你願意加入到有關你父親死亡真相的調查中去嗎?”

江倦只覺“嗡”的一聲,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頂,他直覺是了……這将是他查清他父親死因的最好機會。

從他發現江住私下裏的動作後,就一直在為自己不能出力而發愁,他接受不了自己像個弱者一樣一直被哥哥護在身後卻什麽都做不了,為了能替江住分擔壓力和危險,他立刻就點了頭,只是萬萬沒想到,俞副給他的任務竟是卧底。

讓一個從未接受過正規潛伏訓練,所有理論都來自于課本,毫無實戰經驗,甚至還未走出校門的學生來進行卧底工作談何容易,江倦不解,而俞副給他的說法卻是:

“在這個同性戀情還沒有得到大衆認可的社會,很多人潛移默化地認為同性戀者和社會底層的閑散人員、瘾君子,甚至是犯罪分子一樣是具有潛藏的暴力和堕落傾向,存在犯罪或再次犯罪可能的心理‘變态’,我并不認可這種說法,但無法改變人們的偏見确實如此。我直言而談,還望你能理解,如果你們兄弟之中一定有人要堕落的話,我想大多數人都認為會是那個叛逆不羁的你。”

“話雖這麽說,其實你也找過我哥了吧,他背後那個為他提供調查資源的人是你嗎?”

“他拒絕了我,原因是他還有母親和弟弟需要照顧,他現在還不放心離開你們,如果家人有什麽閃失,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俞副對他第二個問題只字不言。

“但我和他不一樣,我是個叛逆不羁,具有潛藏的暴力傾向和犯罪可能的心理變态,這些事情理應由我去做,就算我死了,對這社會又有什麽影響呢?不過是少了個潛在犯罷了。”江倦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我答應你,但你得保證我哥和我媽的安全,涉險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別讓我們全家人為你搭上性命。”

俞副颔首道:“我會的。”

“還有,收回你剛才的話,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他恰好和我性別相同而已,我們都沒有錯!”

“我為我的無心之言道歉,希望你能理解我并沒有惡意。”

江倦起身便走,全然不知在他轉身後,俞副的手機就收到了一條埋怨他把江家的孩子拉下水的信息,而俞副本人只是言簡意赅地寫下四個字——“一切順利”,按下了發送鍵。

江倦站在陽光下,凝視着觸目所及的熟悉之景,心中一陣悲哀,他知道到了該向這一切告別的時候。

他和姜懲,是時候分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宋某人狂喜并發來賀電(不是。

感謝各位看文的小可愛~

感謝懲哥今天炸毛了嗎打賞的1個地雷!

感謝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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