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孩打碎了杯子。

小孩又弄掉了蛋糕。

小孩裝餅幹的時候折壞了盒子。

小孩真的很單純。

他以為這個世界不會變。

他以為他、蘇陽,還有鮮于坐在我趕的南瓜車裏,南瓜車裏裝着他愛吃的蛋糕,我們這些人會永遠陪着他。馬車到站的時候,他還沒有擦幹嘴邊的奶油,一個同伴卻要下車了。

蘇陽走過來,拉了拉我的衣角,“沒事吧?”

我将磨好的咖啡盛好,端到他們盯了一下午那張鋪着紅桌布的桌子,用法語招呼那位從法國來的金發男人,“我磨的咖啡,嘗嘗?”

他擡頭瞄了我一眼,和昨天一樣不太友好地看着我,“請你不要妨礙我們說話,好嗎?”

我讓我的夥計陪客人閑聊,還不收錢,已經夠大方了。

他還嫌我們礙事。

小孩說他去洗杯子了,恹恹的,沒什麽精神。

我拍拍他的肩,“專心點,別再打碎東西了。”

他點點頭,去了廚房。

下午客人不多,我坐下來翻了翻雜志,翻到他的臉,還有他的名字。

讓·巴蒂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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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字,行業人都聽過,法國那邊有名的糕點師。

他昨天找到antique,是沖着闵鮮于來的。

兩人雖然以前在法國好過。但是,讓我們感到不安的是法國男人辭掉了原先的工作,打算自己開個店面,他想挖走闵鮮于。

這事鮮于沒有告訴我們,還是今天開店時那個法國男人找上門,說他要帶鮮于走,我們才知道的。當時,鮮于沒有說話,我們不知道鮮于的意思。

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多了,每次,我都覺得讓·巴蒂斯特看我的眼神挺怪的,好像和我有仇。

我趁着休息的時候,問鮮于,“你的那個老情人,他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

鮮于搖了搖頭,“你想多了吧。”

我不覺得我想多了。

鮮于不願說,我也懶得問了。

“大叔,你去求師傅不要走好嗎?只要你去求師傅,他一定會留下你的。”

我嘆了口氣,“他如果想往高處走?我求他有用嗎?”

小孩搖着我的胳膊,難過的點點頭,“有用,有用,只要大叔去求師傅留下,師傅一定會留下的。”

我說不出話,一個人去了後院。

點了煙,呆呆地望着天空。

失蹤的孩子,依舊失蹤。

傷心的玫瑰,依舊在傷心。

我要找的結果,到現在也沒音信。有時還會被噩夢給吓醒,被蘇陽硬灌着喝牛奶。

南瓜馬車忽然停了,連我也迷茫了。

打烊後,他們都走了,鮮于也被那個法國男人接走了。我雖然走了,但是去而複返,又回到了antique。開了一盞燈,坐在小孩擦過的桌椅旁。

我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這裏的每張桌子,每張椅子,就連花瓶,和桌布都是我挑的。他們就坐在這裏,和我一起賣着蛋糕,喝着茶,度過一個又一個的下午。

小孩的眼睛要瞎了。

鮮于怕女人。

蘇陽怕光。

我喜歡茶,喜歡收藏古董。家裏有張舊唱機,放的唱片都是從很遠的地方找到的。我家還有個酒庫,存了不少紅酒。

小孩的工作報酬,我扣了一部分下來,給他存了起來。現在,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

我也以金家的關系開始找醫院了。

鮮于說他很害怕和女人接觸,我們知道。但是,我們依舊會借故離開店,讓他一人獨自應付那些女人。

蘇陽一直跟着我,我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蘇陽總是看着鮮于發呆。

我們的蛋糕賣得很好。每天都會有新顧客上門,老顧客回頭,就連年紀大的老人,即使腿腳不好,也要親自為她挑選絲帶的顏色。

小孩發了短信,讓我去求鮮于留下來。

哎……

antique又悄悄地鎖上了。

過了兩條馬路,鮮于的家就住在二樓向陽的一間單室戶裏。這會兒,他家窗前亮着燈。出乎意料他居然在家,讓我有點吃驚之餘,又覺得唐突。

我上了樓梯,覺得不妥,又退了回去。

我一直在他家樓下呆着。

我想,還是明天找他談談吧。走的時候,又看了他家的窗戶,燈忽然滅了。我正覺得奇怪,燈又亮了,一驚一乍的時候,我已經走到他家門口了。

幾乎沒多想便踹開了大門。

他們兩個人滾在地上,吓了我一跳。

“你敢打他?”

我很少生氣,但這次火氣很大。

我掰開了他的手,鮮于的手這才保住,我踢了他一腳,幾乎将他右手的手指全掰開了,“連我都舍不得動他一根手指頭,你居然敢這麽對他……”

如果不是鮮于拉住我,那個法國佬的手指早被我掰斷了。

“闵鮮于,你以前和他好的時候,他也打你嗎?”

鮮于低下了頭。

我把他扶坐在床邊,翻到了藥箱,“闵鮮于,他打你,你還和他好,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好了。你被他打,也是活該。”

臉被打得不輕,我都不敢下手給他上藥。

家裏也被他們砸得差不多了。

“闵鮮于,你還是留在我店裏吧。至少,至少我不會動你一根手指的……”

他沒說話。

我好奇地回過頭,看見鮮于哭了。

“好了,別哭了。”

他抱着我的肩膀哭得很傷心。

這個一直想從他人身上找到可以溫暖他的人總是受傷,我無奈地只能拍着他的後背哄着他,“不哭了,我們不哭了,男人嘛,沒什麽大不了的,大街上到處都是,別哭了……走,我們去喝酒好不好?”

蘇陽聽到上樓的聲音,從房裏出來,“赫,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鮮于他……”

“蘇,要不要陪我們喝一杯?”

蘇陽搖搖頭,他酒量很差,但是他卻一直看着鮮于走進我的書房。

“要不要聽點什麽?”

他沒有讨厭,我還是放了上次沒有聽完的片子。

拿了兩個酒杯走到酒架旁,“喝法國的紅酒嗎?”

“嗯,聽你的。”

我忽然覺得腰間有雙手臂并不是很別扭,“這酒,還是我在法國留學的時候挑的呢,來嘗嘗吧。”

我用美酒引誘他,他這才松開手。

一杯酒下肚,鮮于說了以前的事。

在他第一次喜歡上男人的時候,他還沒有他媽媽高。

但是,他喜歡的男人和他媽媽搞在一起了。

所以他恨他媽媽。

也讨厭自己。

“再後來,我喜歡上那個男孩。當時我是真的喜歡他,但是,他太讓我傷心了,不僅罵我是死同性戀,還把蛋糕砸在了我的臉上,叫我去死……”

再後來,他總是被人辜負,就是辜負別人。

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我笑着晃着酒杯,與他碰了杯,“那個小孩,他說我駕着南瓜馬車賣蛋糕,路上遇見你,載了你;後來又遇見了他,順便載了他。他現在早已忘記馬車外的世界是什麽樣了,所以馬車停了,他也迷茫了……”

鮮于忽然靠在我的椅旁,笑得咯咯響,“所以說金鎮赫你啊,真是害人不淺。你不僅害了那個小孩,也害了我啊……”

我轉過臉,問他,“闵鮮于,你還走嗎?”

他笑笑,臉挨着我的臉睡着了。

院裏的梧桐樹,葉子發黃了。

我們家的小孩也長大了。

到了可以獨擋一面,一個人去法國學習更好的蛋糕手藝。臨走的時候,哭得厲害,摟着大家不願登機,“大叔,師傅,我馬上就會回來的,你們不要把我忘了。”

我們送了副手套給他。

是他曾經最愛,最舍不得丢掉的拳擊手套。

沒過幾天,蘇陽也走了。

他走的時候靜悄悄的,正如他悄悄地突然出現。桌上就留了封信,說他一直不放心我才會守在我身邊,現在他也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很擔心蘇陽。

打電話去金家,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但是,他時常會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現在在做什麽,去了哪些哪些地方,但是卻沒說他到底要做什麽。

他還知道打電話回來,我也只好放心了。

“闵鮮于,現在店裏就我們兩個人了。外面都忙死了,你老縮在廚房幹嗎?”

漂亮的女孩挺能咋呼的。

闵鮮于一聽到女孩吵鬧的聲音,吓得跑回了廚房。

“闵鮮于?”

廚房沒他的影子,我跑到後院也沒看見。

“老板,我的黑森林蛋糕呢?”

“還有我的奶茶慕斯呢?”

“老板,還有我的……”

女孩的聲音,還真是吵啊。

天空的雲,好白,讓我舒服地伸了伸懶腰,“闵鮮于,有種你就躲一輩子。”

“媽,我想吃你做的蛋包飯了。”

她在電話裏笑得比雲還要輕,“想吃,就早點回來吧。”

我在老家吃了想吃的,還睡了一個好覺。

媽媽介紹的女孩,我搖了搖頭。說不上哪裏不好,我只是沒有動心的感覺。但是媽媽喜歡的話,我可以和她結婚。

杯裏的茶葉梗飄在水裏,我低下了頭。

她唉了一聲,好像心事重重,“孩子,眼光不要太挑了,不然你會錯過很多。”

那時,我并不明白她的話。

等到了今年的雪。

雪下得不大,但是沒有停過。路上沒有積下雪花,但濕漉漉的感覺,讓人很難受。

我也很難受。

聖誕節的時候,我和鮮于喝酒喝出了事。事後,我自己一個人生了很久的氣都沒去過店裏。我怪酒吧老板送的酒有問題,也怪闵鮮于的性取向,更怪自己劃傷了闵鮮于的臉。

antique有鮮于在,店會一直開着的。我沒有回老家,一個人開車繞着城鎮一圈又一圈。幾個月下來,沒有好好吃飯,瘦了很多。

快過年了。

我想我該回家了。

蘇陽要過段時間才會回來。

最近,我一直都悶悶不樂的,心情不好。

媽媽居然在這個時候找我出來,挺奇怪的。畢竟離新年沒幾天,我已經答應她回家過年了。

我到了咖啡店,她已經等着了。

“我來晚了。”

她搖搖頭,微微笑着,“是我來早了。”

她看到我臉色不好,知道我沒睡好,不免擔心,“孩子,你好像又瘦了。”

我只是低着頭。

“媽今天還約了個人,等會兒她就到了。孩子,我讓她陪你聊聊,你的心情可能會好點。”

上次她介紹的姑娘黃了之後,很長時間她都沒有提起過了。

畢竟快新年了,我的年紀又大了一歲。

叮鈴聲。

媽媽看着門外笑了,“你看,她來了。”

我楞住了。

看着門外的人坐在媽媽身邊,和媽媽有說有笑,哄得媽媽笑不攏嘴,半天我都沒有回過神。媽媽握着我的手,握在另一雙手上,對我們笑了笑,“孩子,別等過年了,你們兩個今晚一起回來吧。”

我呆呆地看着媽媽,還有他,說不出話。

居然哭了。

“金鎮赫,這麽大人了你哭什麽啊?”

“你給我滾。”

媽媽搖搖頭,無奈地笑了。

闵鮮于也笑了。

那天,他笑得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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