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王語纓面帶笑意地說完最後一句話,屋裏靜了一靜。

晚秋的風打在門窗上,發出老人般行将就木的咔咔聲,連帶着她字字珠玑的告誡,都變得更加耐人尋味起來。

倘若她惡言相向,口無遮攔,姜肆聽也不會聽,倘若她好言相勸,寬容賢惠,姜肆不憚拆穿她虛僞的嘴臉,但這人太懂得說話的技巧了,還知道如何殺人誅心。

姜肆坐到一旁,端平着視線看着前頭,擡着下巴道:“你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王語纓笑了笑:“姜娘子聰慧,想必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阿回跟着你只有吃苦的份,他在将軍府才能過得安心順遂。但這孩子知恩懂事,我只看過一眼,就知道他絕不會離開你,所以該是你做考量的時候了,為了他,留在府上不好嗎?”

姜肆好奇地轉頭看向她:“你真是這麽想的?”

王語纓眉心一跳,笑意仍在:“是。”

“若我為正妻,你為妾,你也願意?”

王語纓的笑容僵在臉上,只一句話,将她問得呆立當場,啞口無言。

這是在羞辱人,對于她一個出身高門貴族的女子來說,下嫁為妻已是會落人口實了,更何況是為妾。

她隐去笑意,再沒有那般應付自如的高傲,眼底已經有些愠怒,道:“我是将軍八擡大轎擡進府中的。”

姜肆站起身,行到王語纓跟前。王語纓是嬌小身材,小鳥依人,姜肆比她高出半頭,身量更為修長些,立在她身前,足矣無形中給人壓力。

“阿回是大哥的骨肉,給他更好的生活本該就是他做的事,若我不在,他就對阿回不管不顧,只能說是我看錯了人。”

王語纓欲說什麽,姜肆果斷截了她的話:“你既然這麽想要我留下,也不是不可以,我有兩個條件,一,我只做正妻,二,阿回是他嫡長子,若這兩個條件你都能接受,你就去告訴大哥,我可以答應他。”

王語纓看着姜肆,面色有些難看,想必是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眼中盈着涓涓秋水。

姜肆并不想跟她争什麽搶什麽,沒必要也犯不上,說到底,她與王家娘子之間除卻霍岐之外沒有任何關系,更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她不會故意針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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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同樣也不會放棄自己應得的。

姜肆自己受得委屈,但她不想要阿回吃苦。

阿回本就體弱多病,再因為這些烏糟的事損了他的心神,吃多少補藥都彌補不過來,姜肆恐怕要後悔死。

逞一時意氣固然威風,但她如今也僅僅只能守住底線而已。

她不欲與王語纓糾纏,說完這句話,繞過她身子就離開了,聽見關門聲,王語纓瞬間變了臉,執起手中的茶杯就要擲出去,僅僅是一瞬間,她便停手了。

她吸着氣,将茶杯放回去,閉着眼睛告訴自己要冷靜,秋月沖進門,見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趕緊跑過來撫着她後背:“小姐你這是怎麽了?難不成那刁婦欺負你了?奴婢這就去告訴将軍!”

“你閉嘴!”王語纓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句話。

秋月噤聲,惶恐地拍着她後背,不敢說話了,王語纓攥着拳頭,想起剛剛那女人跟她談條件的樣子,心中不甘越發擴大,可她有什麽辦法?

她容不得一點差池!

霍岐這個人太好了,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的男子,她把霍岐當作救命的稻草,好不容易過上順遂的生活,卻又出來惡心鬼搗亂!

王語纓忽然起身,把秋月吓了一跳。

她沒管發紅的眼眶,整了整衣服,擡腳走了出去。

霍岐下朝,王語纓是出門去迎的,霍岐穿着武将的官服,腰間束着革帶,氣宇軒昂,只是形色凝重,步履有些匆忙,悶頭走了好幾步才看到王語纓。

他快步走過去,責備道:“你出來迎我做什麽,天涼了,別染了風寒。”

說完一怔,他看到王語纓眼底的紅,顯然是剛哭過。

“怎麽了?誰惹你受委屈了?”

王語纓把肘間的大氅披到他身上,扯出一抹笑:“先進來,別說妾身的事了,倒是将軍你,怎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兩個人入了正廳,下人上了熱茶,霍岐牛飲一杯,把茶杯放桌上,沉吟片刻,道:“衛峰和韓北野不是去禦前交差了嗎,今日陛下大發雷霆,連三司會審都免了,直接把貪墨案關聯的幾個官員拖下去斬了,那幾人都是齊王派系,衆臣都猜測,這是陛下在打齊王的臉。”

王語纓也正色幾分:“陛下初初登基,會不會是……”肅清異己。

後面四個字她自然不敢說,霍岐也用眼神制止她,半晌後,他點點頭:“或許是拿齊王的人開刀呢。”

王語纓微微變色:“将軍當年救了齊王一命,也是從他的親兵做起,雖然将軍問心無愧,可也一直有往來,我們王家更是跟齊王交好,若陛下真容不下齊王,恐怕我們也……”

“慎言。”霍岐打斷她,“現在朝局未定,什麽都不好說,我們只管做好份內的事。”

說完,像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看了一眼她的臉:“說說吧,到底怎麽了,誰惹你生氣了?”

王語纓抿了抿唇,擡頭看着他,認真道:“姐姐答應留下來,只是有兩個條件,一,阿回要做嫡長子。”

霍岐聽到她開口第一句話就笑了:“嫡長子?阿回本來就是嫡長子,這算什麽條件!”

“那第二個呢?”

王語纓垂眸,良久後,忽然落下淚來:“她說,她要做正妻。”

霍岐笑不出來了。

王語纓泫然淚下,霍岐心裏既愧疚又心疼,他走過去,将她輕輕攬在懷裏,安撫地拍着她肩膀。

王語纓等着他說拒絕的話,可霍岐什麽都沒有說。

等到王語纓肩膀都發酸了,霍岐還是默不作聲地抱着她,那一瞬,她忽然懂了,不管霍岐是搖擺不定,還是心中早已有了對策,他多半是偏向那對母子的。

一時的猶豫最能看出心底裏的想法,沉默即是默認。

王語纓擦了擦眼淚,脫離霍岐的懷抱,含淚道:“道衍,我可以尊她為夫人。”

霍岐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脫口而出:“你是王家的嫡女,我怎麽好委屈了你?”

“那你願意委屈姜娘子嗎?”

說來說去又回到同一個問題,霍岐背過身去,手掌心覆在腦門上,當真是兩頭為難,就在這時,門外忽然跑過來一個下人,是門房的樣子,到門口後停下,氣喘籲籲地道:“将軍,張公公在外面,傳陛下旨意。”

霍岐一怔,忙道:“快引進來!”

張堯很快就到,王語纓來不及避開,跟霍岐一起接待他,張堯卻沒那個閑工夫:“別喝茶了,陛下可等不及了,我是來接姜醫女進宮的。”

“姜醫女?”二人齊齊開口,臉色都有些不明所以。

“對呀,姜醫女,速速将她請來,陛下頭痛症又犯了,去晚了,我們可擔待不起!”

霍岐看了王語纓一眼,對張堯道:“我府上确有姓姜的女子,但陛下怎知她懂醫,還要請她診治?實不相瞞,此人正是內子,為陛下看診,太醫院的太醫恐怕更合适吧……”

張堯道:“姜醫女是游神醫的高徒,陛下只相信游神醫的手藝。”

霍岐一聽游神醫的名號,心中一驚,據傳陛下在京城做質子的時候,差點被一場大火燒死,正是這個游神醫救了他,沒想到,肆肆竟然跟游神醫有交集。

正猶豫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姜肆的嗓音:“是陛下要看診?”

張堯轉身見到姜肆,眼中閃過驚豔,細細打量過後,問道:“你就是姜醫女?”

姜肆從袖口裏拿出一枚玉佩:“這是游老給我的。”

張堯拿過來一看,喜上眉梢:“正是此物,姜醫女,快随我入宮吧!”

王語纓瞠目結舌,霍岐也愣在當處,見姜肆要走,他急忙上前,拉住姜肆的手臂,不顧她意願,強行将她帶到角落裏。

“你這是做什麽?”姜肆有些生氣,揉了揉小臂,嗔怒地看着他。

霍岐知道自己剛才沒收住力氣,眼裏有些後悔,但他很快便道:“陛下剛在崇文殿殺了人,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別去,我怕他傷了你。”

因為齊王那層關系,他還有的話沒說。

不知現在霍家在陛下心中是什麽地位,他不想姜肆因為他被殃及池魚。

姜肆像看傻子一樣看他:“我是醫女,只管治病救人,又不害人,陛下難道還能不顧禮法傷害我嗎?”

“你不知,陛下一犯頭痛症,有時會六親不認。”霍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姜肆皺着眉,後面張堯開始催促,她猶豫一瞬,道:“師父留給我的人,我不能不管。”

“你去看看阿回吧。”

說完,轉身跟張堯一道走了。

霍岐沒能攔住,急得在那抓耳撓腮,王語纓走過來,看着兩人背影,幽幽說道:“陛下怎知姜醫女在我府上?”

霍岐看她一眼,心中更加擔憂。

姜肆坐上馬車,手指不安分地攥着,饒是在霍岐面前裝得再淡定,他那些話,她都聽心裏去了。

剛剛殺了人,犯頭痛症時又六親不認,傳言他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還暴虐成性……

會比宋成玉那樣的畜牲還惡劣嗎?

“姜醫女,到了。”

外頭忽然傳來張堯的聲音,把姜肆吓得渾身一顫,不怕鬼神怕人心,何況那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姜肆穩了心神才下馬車,緊随張堯身後,不知走了多久,張堯停下,姜肆仰頭一看,匾額上寫着養心殿。

是陛下辦公和休息的地方。

“陛下就在裏面,姜醫女自行進去就好。”

姜肆微微張口,看着張堯那副和藹可親的面孔。

“姜醫女還有什麽吩咐?”

“你……不随我進去嗎?”陪我進去,給我壯壯膽子吧,她心裏說。

張堯笑道:“陛下說了,不讓別人打攪。”

姜肆失落地看着他,見事情已無轉機,只好轉身推開門,視死如歸地走進去。

她快步入內,霎時間覺得視線變暗了,空氣還中彌漫着一股香氣,她聞了聞,是沉香。

沉香有助神安眠的效用,少眠易怒的人就喜歡點這種香,如此想來,傳言下一子又真實不少。

她用餘光留意着四周,卻不敢擡頭看,覺得走了差不多的距離了,跪下行禮。

“民女姜肆,叩見陛下。”

一聲過後,萬籁俱寂。

姜肆皺眉,又喊了一遍。

“民女姜肆,叩見陛下!”

等了很久,才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低沉,而又充滿玩味。

“你跪誰呢?”

姜肆一擡頭,卻見前面是一堵牆,啥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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