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殿上浮香缭繞,醉沉安逸,靜得連呼吸聲都十分清楚。
看到牆面之後,姜肆感覺到臉上一陣滾燙。
她微微張着口,臉紅得似滴血,心裏一團亂麻,這可如何是好?她方才對着牆叩見陛下?
游老把這麽金貴的病人托付給她,第一次見面,病人怕不是得以為她是個傻子。
姜肆跪在那裏,很快調整呼吸。
即便是錯了,也不能自亂陣腳。
于是她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起身,循着聲音轉過身子,仍是低着頭,這次看到玄色金紋邊的衣角,她确信這裏有人,再次跪下,叩首:“民女姜肆,叩見陛下,陛下萬安。”
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甚至這聲叩安比方才那兩聲都更有氣勢更沉穩。
蕭持是眼看着她走進來的,眼看着她對着牆跪下,眼看着她調整情緒,再眼看着她若無其事地走過來。
香氣沉沉的空氣中伴随着一聲輕笑,如同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嗤嘲,跟記憶裏那個少言寡語的黑衣人瞬間重合,姜肆下意識擡頭去看,只見那人穿着莊重沉斂的龍袍,背後是一座十分高大寬闊的書閣,他手裏拿着一卷泛黃的書籍,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是那鼻子是那眼,連那輕嗤聲都沒錯。
姜肆腦中嗡地一聲,還維持着跪地的姿勢,脫口而出:“怎地是你?”
當初她是猜到河邊救下的男子非富即貴,連縣令之子都不怕,肯定官位身份要在縣令之上,可她也從沒想過這人是執掌天下的皇帝!
姜肆想起自己此前一次次失禮的表現,就覺得頭皮一陣發麻,等不及他開口,姜肆急忙垂下頭,後悔地閉上眼睛:“民女不知是陛下,那天……多有冒犯,還請陛下恕罪……”
蕭持手指輕點,耐人尋味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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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眼圈紅腫生無可戀的她,沒想到她非但沒有一點消沉的痕跡,還敢在他面前迷迷糊糊地犯傻。
“擡頭。”
姜肆閉着眼睛,聽到一聲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要怎麽?找她算賬嗎?
可她怎麽說也算救了他。
擡就擡。
姜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下巴一揚,興許是動作快過了腦袋,眼睛忘了睜開。
這次可真像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了。
蕭持後撤一步,撩着衣擺半蹲下身,書卷搭在膝頭上,就這樣端詳着她。
兩人之間不超過一掌的距離。
姜肆緩緩留出一條縫,那人的輪廓樣貌愈漸清晰,等到看清了,她才發覺他挨着她有多近,這種近不像是冒犯和親昵,更像是一種威脅。
她提着嗓子眼,身子往後稍。
蕭持發現她在一點點往後躲,視線下移,她立刻頓住。
“霍夫人?”他忽然笑着喚了一聲,尾音上揚,似是帶了一些不易察覺的嘲弄。
姜肆聽到那三個字,像被踩了貓尾巴似的,所有的恐懼都如潮水般褪去,眼神一冷,她道:“民女姓姜,單名一個肆字,陛下可以叫我姜醫女。”
她認定了方才陛下的語氣是在嘲諷她,可她接下來卻只聽到一聲與霍岐毫無關聯的疑問。
“哪個肆?”
姜肆怔了怔,慢半拍道:“放肆的肆。”
放肆的肆。
可真是名如其人。
蕭持起身,将書卷歸于書格上,繞過她向前走。
“起來吧。”
姜肆眨眨眼,撐着地站起身,這才發現自己小腿都有些麻了,不明陛下用意,她快速地按了按小腿,就聽那人又道:“跟上。”
姜肆轉身跟上去,也不敢踩得太大聲,養心殿比她想象中要大,剛進門是三架一丈多高的書格,放置着密密麻麻的書籍,熏着香球驅濕氣,墨香反而淡了許多。
繞過屏壁之後還別有洞天,分列兩側的桌椅和上面的茶具都帶着繁複的花紋,更別說階上的龍椅寶座,金晃晃地耀人眼,以前姜肆給人診治,也不是沒看過富貴人家的病人,可今日一看,才知道自己見識到底有多短淺。
蕭持用餘光瞥見她四下環顧着,那模樣就跟阿回那般半大的孩子似的。
繞過龍椅寶座,撩開紗帳去了最裏面,姜肆忽然頓住腳步了。
這裏看起來是一間寝居,休息的地方,也是人最私密的地方,尋常人家或許不講究,可皇宮就不一樣了,姜肆低下頭,叫住前面那人:“陛下,民女是來給您治病的。”
龍床左前方有一方檀木硬榻,蕭持轉身坐下,看着遠遠站着不動的姜肆,将衣擺整理整理。
“過來。”
姜肆偷偷擡頭,見他沒有往龍床那邊走,輕輕松了一口氣,她遲疑着走過去,到了跟前,又開始束手束腳。
“民女可以開始了嗎?”
蕭持挑了下眉,看她一眼,姜肆趕緊道:“你得……你得躺下。”
“陛下您得躺下。”換了敬稱再說一遍。
蕭持眼底染上一層暖色,稍縱即逝地,他擡起腿,順着硬榻躺下去。
姜肆只要一看到躺着的人就會有底氣很多,她半跪下身,拉着蕭持的手腕放到平穩的地方,兩根白皙的手指一探,眸色中只剩下令人安心的認真和穩重。
蕭持垂眼看着她,她幾乎與在清水縣時的打扮無二,即便是回到了霍家,也依然沒有改變之前的樣子。
姜肆忽然擡起上半身,湊過來,兩只手扶在他臉側左右看了看,沒有半分多餘的想法,認真問着問題:“最近陛下少眠嗎?”
近在咫尺的臉,些許淡淡的香氣,比沉香更穩心神。
蕭持看着她,回了一聲“嗯”。
聲音是從鼻腔裏發出的,有些沉悶。
姜肆毫無所覺,繼續問:“是無法入睡還是頻繁醒來?”
“都有。”
“胃口如何?”
“吃不多。”
“不多是多少?”
“……早晚一頓,不吃葷腥。”
姜肆睜大了眼睛,伸手去摸他手臂,硬邦邦的,并不消瘦。
“吃得太少了,這可不行,那您每日活動筋骨嗎?”
“每日寅時,去武場練武。”
“寅時?”姜肆不敢置信地喊出聲,“為何那麽早?”
蕭持皺了皺眉,半晌後道:“睡不着。”
哦,她倒是把這事忘了,姜肆緩緩收回驚詫的神色,往後退了退,低頭道:“陛下的病因民女多半是找到了,陛下肝火旺,暴躁易怒,加上作息飲食不規律,少眠多動,又政務繁忙,引發了頭痛症,但還有沒有別的原因,民女需要再觀察幾日。”
蕭持瞥了她一眼,看向上方,忽地閉上眼睛。
“朕現在就頭疼。”
姜肆一怔,擡頭看去:“是嗎?”
她起身端詳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問:“哪裏痛?怎麽個痛法?”
“這裏,這裏。”蕭持指了指兩側太陽穴,“會按摩嗎?”
姜肆倒是跟游老學過。
“會一點兒。”
“你來試試。”
姜肆看着那金貴的腦袋,那可是掌控天下萬民的“龍頭”,容不得半點差池,她身為醫女,自然要滿足病患的諸多要求,讓他不再痛苦也是職責之一,于是乎,姜肆繞到他後面,伸手輕輕按在他太陽穴上,緩緩揉了起來。
指尖的冰涼覆上眼尾,連同心底的燥郁全都驅逐幹淨。
她動作輕柔,每一下都在乎着他的感受。
蕭持眉頭剛剛松開少許,忽然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他瞬間睜開眼,拂開姜肆的手坐起身,張堯繞過屏風跑進來,有些倉惶:“陛下,太後過來了!”
話音未落,姜肆就聽到外面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人未到,聲先至。
“滾開,你們算是什麽狗東西,也敢攔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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