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養心殿門前,一個面白無須的內侍撞到門檻上,“哎呦”一聲痛呼。

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站在門前,身後跟着十餘個宮人,婦人打扮得寶相莊嚴,頭戴雙鳳紋釵,身披凰鳥團花雲錦袍,眉峰如巒,淩厲中帶了幾分按壓不住的愠怒。

那內侍是她踹倒的,一聲怒喝之後,見無人敢再犯,踩着內侍的衣角跨過了門檻,她也不停歇,匆匆行過正殿,駕輕就熟地往裏面走。

蕭持在硬榻上坐着,背脊筆直,雙手端放在膝頭,一副再正常不過的樣子。

可方才,姜肆雙手被拂開的一瞬間,她能感覺周身的溫度眨眼降到了冰點,就像在河邊救他時,他按住她手的時候。整個人仿佛出鞘等待飲血的兵器,尤為可怖。

雖然下一刻,又被他收斂了回去。

姜肆來不及細想,太後已經匆匆走了進來,滿面怒容,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張堯最先反應過來,跪地叩首,高呼:“太後娘娘!”

姜肆也忙低垂下頭,默默地行了一禮。

但太後明顯沒将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

太後看着蕭持,堵到胸口的氣被她盡數吞下去,到喉嚨裏就變成刻薄的冷笑:“陛下榮登大寶,做了皇帝,都不知見了母親要問安了,當真是一個孝順溫良的好兒子!”

這等明顯的反話,是個人都聽得出來,姜肆雙手交握放到腹前,心中思忖着,這個秦太後乃是先齊王少時相伴的發妻,育有兩子一女,陛下是她親生,按道理來說,兩人的關系不該鬧得如此僵才是。

“你不把我這個母親放在眼裏,姑且算了,但你今日必須把話給我說清楚,為什麽不經過三司會審就将那幾個齊地官員斬殺?你這樣何異于親手打你兄長的臉!”

秦歸玉憤怒地伸手指着他,氣得全身都在發顫,就好像他殺的不是別人,是她的至親骨肉一樣。

蕭持的臉上從始至終沒有出現任何波動,他看了張堯一眼,張堯立刻領會他的意思,将後面跟着的宮人帶下去了。

姜肆原本也應該跟着張堯一起走,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沒有挪動腳步,靜靜地站在後面,躬身含胸,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歸玉在氣頭上,大抵是将她認作了宮女,并未留意她,蕭持也沒讓她出去,她偷偷松了一口氣,豎起耳朵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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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持平靜道:“颍川織造勾結州牧、監察禦史等諸多官員收受賄賂,貪污官銀搜刮民脂,其罪當誅。朕殺他們是依照大魏律例,與旁人無關。”

秦歸玉厲聲反駁:“無關?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抉兒的心腹,哪一個跟抉兒沒有交好?你殺了他們,無異于告訴世人,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抉兒授意讓他們做的,如今人死了,死無對證,你要他如何自證清白?”

說到此處,她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眼中含着悲憤:“你都已經做了皇帝了,難道就容不下他嗎?他可是與你一胞雙生的親兄長!”

蕭持忽然擡頭,笑着看向秦歸玉:“母後怎麽知道他就是清白的?”

秦歸玉一怔,被那深邃無底的目光盯得背後發涼,有風吹過窗子,将殿中的熏香吹散了幾分。

秦歸玉心頭閃過疑慮,但那個猜測只在她心中停留一瞬便被剔除幹淨了,她神色堅定,斬釘截鐵道:“抉兒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她眼神緩了緩,語氣忽然軟了起來,看着蕭持冷漠無情的模樣,後悔和愧疚湧上心頭,她輕聲勸慰道:“我知道那件事是母後對不起你,但這都跟你兄長沒有關系,他不會擋你的路,也不會搶你的東西,他自打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到現在也仍然不好,母後多疼他一些是應該的,這也不是他的錯……”

“齊王不日歸京,”蕭持打斷她的話,聲音裏已多出一絲不耐,“母後還是回去好好休息,養足了精神等他吧。”

聽到歸京兩個字眼,秦歸玉眼中浮現喜色,但很快就變成了更深的憂慮。

蕭抉襲承了先齊王的王位,此前一直在封地,眼下他要進京,雖說能離她更近了,可別人要盯着他也更方便,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秦歸玉見蕭持不願再談,恐說多了惹他厭煩,讓他把火都撒到抉兒身上,終究還是偃旗息鼓了。

她已有些後悔,是她聽到蕭持在大殿外殺人的消息時被怒火沖昏了頭腦,才不計後果地闖進養心殿,如今他稱帝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不論是她還是齊王都要仰仗他鼻息,真把事情鬧僵了,必不好收場。

秦歸玉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才剛受過傷,也要保重龍體……哀家走了。”

她轉身,背影才顯出幾分老态,蕭持看也沒看她,轉身回到硬榻前坐下,這次不用姜肆說,自己躺好了。

“繼續。”

他平靜地說着,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可姜肆卻看到他眉頭比方才皺得更緊了。

她沒說什麽,走過去,将手指重新放到他太陽穴兩側,輕輕按壓。

“剛才,為什麽沒跟張堯一起出去?”蕭持忽然問她。

姜肆動作一頓,低頭看了看他,他閉着眼,大抵也不知道她的目光如此放肆,靜了一會兒,才道:“民女說要觀察觀察陛下的病情,就需要多了解陛下,陛下平日裏見什麽人,做什麽事,說什麽話,都與病情息息相關,民女自然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倘若陛下有不想讓民女知道的事,還請提前告知,民女一定避諱。”

蕭持沒有說話,就在姜肆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的時候,卻聽他道:“你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就足以讓自己掉腦袋。”

姜肆一驚,手一下擡起來,她向後退了幾步,猝然跪了下去:“民女發誓,民女什麽都沒聽到!”

蕭持坐起身。

“你怕朕?”

姜肆不知說什麽好,這個問題,她早在河邊就回答他了,但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自己,難道他還覺得自己特別和藹可親?

姜肆心裏這樣想,嘴上可不敢這麽說。

“民女不是害怕,是敬畏。”

她一本正經。

蕭持忽然覺得自己被別人攪亂的心情變得好些了。

不是害怕,是敬畏。

這種瞎話說得也是信手拈來。

“每日未時三刻,張堯會接你進宮,既然要多觀察觀察,朕給你這個機會。”

姜肆聽到頭頂傳來的命令,擡起頭,睜大眼睛。

每日?每日都來的話,阿回怎麽辦?

她欲推辭,蕭持已經對她擺手讓她退下了,想起方才太後氣勢洶洶的樣子,他母後都拿他沒辦法,她又能怎麽樣。

只好領了命退下。

姜肆滿懷心事地出了皇宮,只覺得這一遭弄得她神驚肉跳,疲憊不堪,比出了十日的診還心累,可一想到要回将軍府,她倒寧願回去再給陛下按按。

回去時霍岐還在正廳等她,門房先傳來消息,她剛踏進府門沒幾步霍岐就走了出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好幾眼:“如何,陛下沒難為你吧?”

姜肆沒什麽好臉色,不答反問:“阿回怎麽樣了?”

霍岐一怔,回道:“吃了藥就睡下了,我告訴他你一會兒就回,他才安心躺下。”

這就是去看過了。

姜肆臉色緩和幾分,對他道:“我去看看他。”

說完就往紅鳶居的方向走,霍岐忽然拉住她手腕,張口欲說什麽,姜肆着急,回頭忍不住催促他道:“有什麽話你快說,我還得去看阿回!”

霍岐見她半點沒有往日溫情,對他的眼神也從含情到冷漠,終于下定決心,道:“肆肆,我讓你做将軍府上的正室夫人,你可以原諒我,不走了嗎?”

姜肆的步子收回來,怔忪地看着他,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他了,可他這句話說出來的瞬間,她的心還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嘴裏泛起酸澀。

不是“你就是将軍府的正室夫人”,而是“我讓你做将軍府的正室夫人”,一個字把事情變了味,像是可憐她的施舍,挽留她的誘惑。

是他給的,不是她應得的。

姜肆推開他的手,淡淡地應了一聲,快步離開了,不遠處,王語纓立在廊上,轉身回了翠馨居,臉上一片陰霾。

秋月跟在後面,識相地閉嘴。

繞過一條回廊,王語纓突然停下腳步,她回過頭,語氣凝重地吩咐她:“與清水縣的通信,一張不落地全都燒掉,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去信讓那邊也把所有信件燒毀。”

秋月應聲:“是。”

“還有,給國公府送信,就說将軍要貶我為妾。”

秋月有些疑惑:“小姐不是甘願讓位嗎?”

王語纓淡笑道:“我想是一回事,別人不讓又是另一回事……別多問,照我說的話去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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